第36章 青雲(一)

衡白作為一個大乘期的長老,硬生生被言卿氣得年輕了幾百歲。不過他本來就皮膚白長得嫩,加上天生臉圓嬰兒肥,混在一群金丹元嬰的弟子裏面也毫無違和感。

言卿坐在涼亭裏看着外面的弟子切磋,興致勃勃問衡白:“衡白長老,你們都是怎麽确定青雲大會參賽名額的啊?”

衡白翻個白眼說:“你想報名,把令牌交給青雲大會的領隊長老就行。不過就你這靠丹藥堆出的元嬰還是不要去丢人現眼了。”

言卿非要有自尊說:“我不,我要為宗門争光。”

衡白險些被他噎死:“忘情宗不需要你争光,你別丢臉就成。”

言卿低頭從袖子裏找出令牌,躍躍欲試:“衡白長老,我要把令牌交給哪位長老?”

衡白又丢一個白眼:“交給天樞,以後凡是這種破事你找他就完事了。”

忘情宗這位聞名群峰的老好人幾乎承包了所有人宗門瑣事。

衡白見言卿這副初生牛犢不怕虎的愣頭青樣子,心裏又是不屑又是牙酸。但想來想去,還是決定讓言卿不要那麽莽撞無知,謹慎問他:“你都知道你的對手是哪些人嗎?”

言卿心想,這可真是個好問題。

他來上重天,除了浮花門流光宗,其他幾宗名字都不知道。

衡白見他什麽都不知道的樣子就來氣,咬着牙跟他科普:“南澤州九大宗,按實力大小也分前後。前四宗為忘情宗,上陽宗,浮花門,流光宗。後五宗為禦獸宗,靈藥谷,佛相寺,占星樓、合歡派。”

言卿的注意力全被最後一個吸引,挑眉:“合歡派?”

衡白氣死,沒好氣道:“對啊合歡派,不過你想什麽呢。合歡派既然是九大宗之一,那麽功法自然正統。講究的是陰陽調和,你情我願。”

言卿倍感冤枉:“你覺得我在想什麽?”

衡白呵呵冷笑:“反正肯定不是什麽正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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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卿沒忍住笑出聲,認真道:“你錯了,衡白長老,全天下沒有比我更正經的人了。”當初紅蓮之榭,他可真是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斷情絕愛,清心寡欲。雖然對外聲名狼藉,但七公公知道他有多潔身自好。

衡白沒理他,又提醒道:“你雖然修為到了元嬰期,可沒經歷過實戰,也沒在外歷練過。身上又沒法寶傍身,連功法都不知道修的哪一路,你确定要參加青雲大會?”

言卿頗為詫異:“你堂堂忘情宗,連個法寶都不舍得給弟子準備嗎?”

衡白:“?”

言卿繼續詫異:“功法還得我自己去找嗎,你們不會給我嗎?”

衡白:“……”

得多無恥才能那麽自然說出這樣的話!

衡白被他的不要臉和理所當然氣得心梗,再也聊不下去了,氣沖沖拂袖離開。

把衡長老氣走後,言卿一個人坐着,甩着令牌玩。

他之前下山歷練,怕不得志出來壞事,給它在袖子裏搞了個芥子空間,讓它一只鳥在裏面安家。

言卿探入一絲神識進去,發現不得志居然把裏面折騰得還不錯。

它就把窩建立在靈石中間,順便搬了很多樹枝裝點。每天感受着睜開眼,就睡在錢堆的快樂。

“不得志。”言卿喊了下它。

快樂到起飛的不得志耳朵動了動,非常不耐煩:“幹嘛?”

言卿勾唇一笑說:“出來,我帶你去青雲大會大放異彩。”這是當初他親口跟謝識衣誇下的海口,當然不能自己打自己的臉。

不得志頓感不妙,它被言卿坑了太多次,立刻抱着一塊最大的靈石不撒手,死都不肯出去:“不,本座不要!”

言卿嫌棄它沒見識,說:“眼光放長遠點,要是青雲大會奪得第一,靈石大概可以把你這破地給填滿。”

“?”不得志嗖地一下探出個頭來。

它死活不肯變成鹦鹉,還維持着它那尖耳紅眼骨翼醜不拉幾的樣子,眼珠子瞪大:“真的?”

言卿:“真的。”

不得志瞬間從芥子空間裏爬了出來,抖抖翅膀飛到了言卿的肩膀上,自信滿滿:“行吧,本座姑且信你一次。”

它又看了言卿。

不得志對人類的修為沒什麽概念,就是覺得言卿好像厲害了點,眨眨眼,馬上就更自信了:“哦。怪不得你當初幽牢用那麽卑鄙的手法跟我結契,原來是打的這個注意啊!笑死,本座的血統果然能夠精進修為!”

言卿懷疑它以後肯定是笑死的,微微笑說:“如果不是不能把你送人,我現在肯定把你送給你命運般的主人。”一個一口咬定他結嬰是靠丹藥,一個洋洋得意覺得他結嬰是靠自己。天生一對。

不得志:“誰啊?”

言卿:“忘情宗的惡毒丫鬟。”

不得志嘀咕:“嘛子玩意?”

言卿覺得不得志的口音簡直是海納百川。

它在留仙洲那些天可能幹啥啥不行,光學罵人去了。

“燕兄。”就在言卿真琢磨着怎麽把不得志拐去禦獸宗搞清楚身份。一道清脆腼腆的少年聲打斷了他的思緒。

言卿回過頭,就看到明澤握着劍站在斑駁的竹林陰影中,正有些緊張不安地看着自己。

言卿:“明道友。”

明澤當初在玉清峰外見到言卿,早就知道他和謝識衣有關系,那日孫府的事,識趣地沒有多問。只是不好意思地抓抓頭發道:“燕兄,等下我會下山去南市買些符紙,你要不要跟我——燕兄,你結嬰了?!”明澤說着說着,發覺不對勁,一下子瞳孔緊縮,驚呼出來。

言卿:“對啊。”

明澤震驚到失語,好在他心裏早就對言卿的身份有一層層濾鏡,所以接受程度良好,轉而欣喜說:“燕兄,那這一次的青雲大會你是不是也會參加。”

言卿:“嗯。”

明澤眼放光彩:“太好了!”

知道這件事後,明澤一下子就跟打開了嘴的小麻雀一樣,噼裏啪啦怎麽都要勸說他下山。

南市是南澤州最大的交易市場,各種來路不正的丹藥、符篆、武器都會在裏面販賣。九大宗弟子什麽都不缺,去南市純粹想碰碰運氣罷了,萬一遇到什麽非常貼合自己功法的天材地寶呢。

言卿除了上次宗門任務,還沒去過南澤州其他地方,當即和明澤一拍即合。

浮臺學堂的宗門切磋言卿沒興趣,無奈被小肚雞腸的衡白記恨,點名讓他上臺。

衡白坐在他對面的涼亭,随意抽了根簽子,涼涼說:“燕卿,你和孫旭比試一場。”

另外一個被點名的叫孫旭的弟子是地階學堂的。

修為已經是金丹巅峰,本來頗為不屑,可看到站在言卿旁邊的人是明澤後。

又馬上提起精神來,嚴肅着臉走上臺。

“燕道友,請賜教。”

清樂城的事,宗門下令要求保密,所以也沒人知道那天發生的事。

言卿擡頭看了衡白一眼,衡白不出意料朝他露出冷笑。

其實言卿大概也知道衡白的意圖——這是打算讓他在實戰中被人打得落花流水,知難而退?

果然大小姐身邊的丫鬟都是刀子嘴豆腐心的。

“好的道友,承讓了。”言卿風度翩翩的一笑,穿過竹海,從容站到了比試臺上。

可是等孫如拿出本命劍後,言卿才愣在原地,發現好像他的魂絲,不能随意做武器啊。魂絲本就是至邪之物,用于自保可以。這麽大大咧咧站在比試臺上使用,有點不太合适。

言卿詭異地心虛了會兒,才跟衡白道:“等等,衡白長老,我發現我沒武器啊。”

浮臺學堂所有弟子滿臉問號:“……”你都拜入忘情宗了還沒武器?

衡白也是氣不打一處來:“自己找!”

言卿本來打算随便撿根竹枝的,但是視線在地上轉悠了圈,忽然看到一角白色的衣袍。言卿微愣,擡頭,就看着謝識衣和席朝雲就站在林海的盡頭,靜靜看着這邊。

席朝衣素顏荊釵,藍色衣袍,溫婉含笑。而旁邊的謝識衣玉冠雪衣,清雅出塵,視線淡淡。

竹林落下幾片青綠的葉子,分割陽光。

衡白倒在亭子裏,拿着把扇子扇被言卿氣出的火氣,白眼翻到天上:“要麽赤手空拳上,要麽撿根樹枝。還在墨跡是什麽啊你,到時候青雲大會上哪來的時間給你墨跡!怎麽,等着天上給你掉下絕世神兵?”

旁邊的弟子們笑成一團。

言卿勾唇笑了下,快步往謝識衣那邊走。

衡白:“你要去哪兒——”

衆人的視線跟随他的背影,看到了竹林盡頭的兩人,紛紛大驚失色。

他們或許從來沒機會見到謝識衣,可席朝雲沒人會陌生。忘情宗太上長老,鬓上的荊釵為上古神木所化。化神後期,彩玉峰主。

“席、席長老?!”

言卿跑過去,發絲和衣袖卷着金光也卷着竹葉,眉眼帶笑,靠近的時候,好像也有陣青色的風。他先跟席長老打招呼:“席長老好。”随後,直接笑着望向謝識衣:“謝仙尊,借你的劍用一用。”

席朝雲也剛想跟他打招呼呢。結果就被言卿後面的話吓得溫婉的笑都僵在臉上,眸裏滿是錯愕。

——借、借劍?

謝識衣冷冷道:“你自己沒武器嗎?”

言卿語氣輕快:“這不我的武器見不得人嘛?快快快。”

謝識衣漠然看他一眼,袖中卻慢慢變出不悔劍來。不悔劍是上古神兵,從劍尖到劍刃都是通透雪白的,劍柄處也好像凝聚着藍色寒霜。

席朝雲忙出聲:“渡微不可,不悔劍是神兵,旁人使用會被反噬……”

但她話還沒說完,言卿已經接過不悔劍,潇灑将它握到了手裏。

剛入他手的一刻,不悔劍湧現浩瀚殺機,不過很快又如潮水般散去、重新沉睡。

“謝了。”言卿揚唇一笑,拿着劍轉身,他這樣進入忘情宗,又住在玉清峰,和謝識衣的關系怎麽可能再宗門裏能瞞下去。反正,他本來就沒打算遮掩。

少年如風一般來,又如風一般走。

只剩席朝雲僵在原地,轉頭去看謝識衣,眼神是詫異、是震驚、是濃濃的難以置信。

她以為謝識衣對言卿,是故人之情,朋友之情,即便結為道侶那也是相敬如賓。

她以為渡微生性謹慎冷靜,什麽都能控制在合适的範圍中,包括七情六欲。

之前的一切縱容和反常,她都只是欣慰渡微有了些人情味。

直到現在,不悔劍都直接交給言卿。

席朝雲才反應過來。

這并不是單純的縱容……

她臉色微微蒼白,輕聲問:“渡微,你對他。”

她語氣發顫:“不對,渡微……你的無情道……”

謝識衣聞言,抿唇垂眸,語氣很淡說:“師叔,你已經知道答案,就不要問了。”

在一衆弟子驚悚的目光中,言卿輕而易舉贏得了比試。

晚上,南市。

“你那時拿的真的是不悔劍?!”

“不悔劍握在手裏是什麽感覺啊。上古神兵不都是有劍靈的嗎?你怎麽沒被反噬!”

明澤現在才從白天的震驚中回過神,眼神裏的崇拜都快要溢出來,連恪守分寸都忘了。

直接開展話痨本質、噼裏啪啦問個不停。

“為什麽謝師兄會來啊,居然把不悔劍借給你。你和謝師兄真的就只是一段緣分那麽簡單?”

“還有,謝師兄真的不愧是我門首席弟子,青雲榜首。風姿氣度,都叫人敬仰。”

“白天師兄旁邊的人好像是席長老。”

他在那喋喋不休,言卿拽着昏昏欲睡的不得志邊走邊看。

謝識衣是過來給他送珠子的,當初他給他的仙盟信物,因為珠子本身至純至冷,結嬰時謝識衣給他卸了去。至于不悔劍為什麽不反噬,主人允許就不會反噬了呗。

南澤州的南市開在一處暗巷,這裏的房屋和牆都建的特別低,到了晚上時,紅色燈籠高挂,夜鴉低飛,幽蝶白蛾栩栩而起。南市的交易都是極為隐秘,所以來此地的人每個人帶上面具,更為其添了分鬼魅的色彩。

言卿在看南市街邊賣着的東西。心道,這裏不愧是知名黑市,地上的東西千奇百怪。功能也匪夷所思。

前方有一處人比較多,言卿湊熱鬧走了過去。

發現是個賣草藥的老頭,地上擺着各種亂七八糟長相奇怪的草藥,旁邊立着塊牌子說,“包治百病”。

大言不慚的四個字,引起了不少人的興趣。

人人問道:“你這藥真的包治百病。”

閉目養神的老頭睜開一只眼,道:“那是自然,這些草藥都是老頭我九死一生從滄妄海底挖來的,包治百病,童叟無欺。”

——滄妄海底?

是個人聽到這都會翻個白眼,然後罵句死騙子走。

但有個人不。

她蹲在地上,白色的衣裙珠光蘊藉,皮膚細膩柔和,一看就是出生尊貴。但是動作卻是非常随意不講究的,伸手拿起一根黑漆漆的草藥,掰斷一一小塊,直接丢到了嘴裏,嚼了嚼。

老頭被她這舉動氣得瞪圓了兩只眼,張牙舞爪撲過去:“哎喲,小丫頭片子你幹什麽!還敢偷吃?——吐出來!給我吐出來!”

白裙的少女見他撲過來,趕緊抱頭叫嚷說:“我就嘗嘗嘛又沒嘗多少,我就看看你這藥到底是什麽,你那麽激動幹什麽?”

老頭氣不打一處來:“還沒多少?我這藥賣的多貴你知道嘛!就你吃的那麽點,把你賣了都賠不起!”

白裙少女呸呸吐出一團黑草後,索性跟他吵起來,“還賣的多貴?你這不就是南澤州處處都是靈犀草嗎,真以為把它塗黑了,就能飛上枝頭變鳳凰坐地起價啦?不要臉!”

老頭急得去捂她的嘴,只想把着喪門星給攆走:“哎喲,你這鬼丫頭偷吃不成開始血口噴人!好啊,我今天就替你的爹娘好好管教下你!”

白裙少女吓得尖叫一聲:“啊,騙子要殺人滅口啦!”

可老頭還沒碰到她呢,就已經被一道黑色鎖鏈狠狠捆住了手。從黑暗中走出一個帶着金色面具的青年男子來,很高、很瘦,皮膚蒼白鬼氣森森,像是一道亘古不變的影子。

白裙少女見到來人,馬上站起來,委屈又高興地喊道:“飛羽!”

言卿沒有去看那個金色面具的男人。

他看到白裙少女在起身的一刻,裙裾稍稍擺動,露出腳腕——那裏沒有血肉,只剩伶仃一根白骨。

“小姐。”名喚飛羽的青年聲音喑啞,在少女伸手要去扯他衣袖時卻又恭恭敬敬退後一步。

白裙少女似乎早就料到了這樣的情況,吐吐舌頭:“沒意思。”

飛羽說道:“既然沒意思,那我們就回宗門吧。”

白裙少女立刻把搖頭:“我不,好不容易出來一趟,我才不要回去呢。天天呆在那鬼藥鋪又沒個說話的人,再呆下去我要瘋啦!”她想了想,嘀咕說:“哼,我跟這騙子吵架都比回去開心。”

她的語氣輕快,态度也嬌。

完全就是個十五六歲被家族千嬌萬寵的少女形象。可是這樣的形象,和她并不符合。

她舉手投足的氣質,應該是落落大方,溫婉從容的,不是這樣任性天真,跟沒長大一樣。

言卿落在她只剩白骨的腳踝,又落到她臉上。白色羽毛的面飾,也不能掩蓋那猙獰的被大火燒傷的痕跡。紅色的疤,聚集在她的臉頰上。

“飛羽飛羽,這裏是不是有個拍賣場啊,你帶我去看看吧。”少女估計只有十幾歲的心智,爛漫活潑。眼眸清澈無辜,笑起來時格外純真。

飛羽沉默很久,啞聲道:“好,您想去哪兒,我都陪您。”

“好耶。”

她高興地鼓掌,沒再理地上瑟瑟發抖的騙子老板。

少女旁邊的修士是大乘期修為,言卿不敢輕舉妄動,往前走幾步。

但是從少女露出的半張臉,他已經猜出她的身份了。他并不陌生這張臉,相反他來南澤州,第一個熟悉的或許就是這張臉。瓊鼻朱唇,精致無暇,唯一的區別或許就是,她的鼻尖上沒有那一顆痣。

當年雲舟下仙宴,雲鬟霧鬓,裙裾生花,言笑晏晏間傾倒衆生。如今在這漆暗黑市,半蹲在地,一口一口嚼着枯爛草藥。

……她是鏡如塵。

早在從回春派到忘情宗的路上,言卿就問過天樞鏡如塵死了沒有,天樞說沒死,但是那麽多年,怕是也銷聲匿跡,沒人敢去打聽。

赤靈天火讓她兩腿殘疾、修為廢盡,現在看來人也失憶了。當初溫婉親和的浮花門門主變成現在無憂無慮的少女模樣。也不知道是幸或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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