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柳暗又花明 (1)
運動會才不管參與者的心情, 按時按點如期舉行。
運動會九點開始, 但八點整時,全校師生已經齊聚操場, 按年級和班級排列成整齊的方陣。
正校長和數不清的副校長們逐個上去講話, 從建校時的艱辛歷程, 講到近年來向各大高校輸出的優秀人才,底下基本上沒人能聽進去, 只是随大流地鼓鼓掌, 應付差事。
漸漸地隊伍變得混亂起來,不僅站沒站相, 還在交頭接耳, 搞得排在後面的那幾個副校長們每講幾句話, 就要強調一下秩序。
都說法不責衆,學生們能聽話就見鬼了,該吵的還在吵,甚至有愈演愈烈的趨勢。
夏見鯨和陸載站在同一排, 這個隊形已經站了大半個學期, 但今天卻讓夏見鯨格外不自在。夏見鯨反常的沉默,平常這個時候他肯定會加入違法亂紀的大軍, 去跟陸載扯天扯地,可現在他無話可說, 只覺得尴尬。
夏見鯨伸手往前一探, 拍了拍劉耀耀的肩膀,“胖子, 你們背投實心球排第幾波?”
“排到下午去了。”劉耀耀愁眉苦臉,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所有個人項目就我們在下午,其他全都是早上就比完了,你呢,什麽時候開始比?”
夏見鯨眼神不由自主地往身側瞥了一下,陸載身姿挺拔,擡頭望着主席臺,臉上看不出什麽情緒,站在吵鬧的隊伍裏顯得格格不入。
同學們都習慣了陸載的冷淡寡言,倒也沒人覺得違和,自覺越過他去和別人聊天了。
這次運動會每個人都有參賽項目,班裏沒法統一安排啦啦隊,只能時間上沒沖突的人互相去給對方加個油。
第一波是跳高、跳遠和四百米,原本陸載是最好的選擇,夏見鯨先前就是這麽考慮的。可人算不如天算,他現在需要另外給自己找個親友團,不然獨自一人披挂上陣,也太心酸了。
夏見鯨說:“第二波了,跟蛇形跑和三公裏一起,你來看我比賽不?”
劉耀耀想了想,說:“抱歉啊鯨仔,秦南要跑三公裏,我早都答應他了,我要是突然爽約,他以後肯定不借我抄作業了。”
夏見鯨笑了一下,說:“沒事兒。”
劉耀耀有些不好意思,說:“我等他一跑完,我們倆都過去給你加油,怎麽樣?”
夏見鯨只好點頭,說:“好啊。”
漫長的講話終于在熱烈的掌聲中結束了,學生們用盡全力拍巴掌,搞得主席臺上的副校長滿臉喜色,一邊往下走還一邊跟底下揮手,仿佛檢閱軍隊的大肚子将軍一樣。
各班的體委去前面取了名單,對照着名單,再一次跟大家确認比賽項目和比賽時間。
班主任對這次運動會十分看重,站在體委身後,體委每念一個名字,她都要擡頭跟名字的主人對視一眼,充滿鼓勵地比了個拳頭。
夏見鯨嬉笑道:“不知道的還以為咱老班要打人呢。”
他習慣性地往陸載那邊側頭,陸載聞言也扭過來看他,目光接觸到的那一瞬間,他心裏咯噔一聲,這才反應過來。他完全就是下意識地跟陸載搭話,根本忘了他們正在冷戰。
夏見鯨臉上的笑一下子僵住,他生硬地別開頭,向前跨了一步,問劉耀耀,“你說是不是?”
劉耀耀滿臉無辜地扭過來,“什麽東西?”
夏見鯨瞥了眼陸載,發現對方早就把頭轉了回去。他輕哼一聲,又對着劉耀耀把剛才的玩笑話複述了一遍,說:“我剛才在跟你說話呢,你沒聽到?”
劉耀耀哎了一聲,說:“我還以為你是跟陸載說的。”
體委正好點到陸載的名字,陸載應了聲到,然後站到第一梯隊,準備比賽去。
夏見鯨對着陸載的背影,嘟囔道:“我才不跟他說呢。”
第一波比賽和第二波比賽之間幾乎沒有間隔,相當于這方唱罷那方登場,所以跳高那邊剛開始集合,體委就過來找夏見鯨了。
“走吧,進階跑馬上也要集合了。”體委搭着夏見鯨的肩膀,語重心長,“先過去熱個身,班裏進階跑就靠咱倆拿名次了。”
運動會各項目的比賽場地和平時訓練時有些出入,跳高、蛇形跑和進階跑在東邊籃球場,跳遠、跳繩和實心球則在另一側的沙坑,剩下的田徑類沒挪位置,還在塑膠跑道上比。
夏見鯨點點頭,和體委去籃球場上活動身體,可眼神卻鬼使神差地總往跳高那邊飄。
跳高進行得很快,一輪接一輪,杆子每往上挪動一格,都會刷下去一幫子選手。
陸載占着身高的優勢,輕輕松松就撐到了最後一輪。夏見鯨一邊彎腰活動膝關節,一邊關注着跳高的賽況。
體委抽了個號回來,發現夏見鯨膝關節運動做得跟宮鬥劇裏小丫鬟們給主子請安一樣,娘裏娘氣的,一看就很心不在焉。
體委拿着號碼布在夏見鯨面前晃了晃,“發什麽呆呢,該你抽了。”
夏見鯨站起身,手伸到紙箱裏随便一抓,拿出來看到號後,嘴角徹底垮了下來。
體委好奇地湊過去,“第幾組?”
夏見鯨舉起紙條,嘆了口氣,“第一。”
“沒事兒,就當開門紅了,”體委同情地拍拍夏見鯨的肩膀,“去吧,哥們兒給你加油!”
夏見鯨按照黃衣服老師的指揮,站到了第三道的起跑線上,開始活動着手腕腳腕,卻仍是忍不住朝跳高那邊眺望了一眼。
跳高那邊已經開始了最後一輪,馬上就該陸載上場了,程程帶着班裏幾個目前沒項目的同學在一旁給他加油。
陸載胸前別着號碼布,他站在準備區,面容冷清,低頭重新整理了一下衣服上的別針。他擡起頭,熟練地助跑、躍起、挺腰、收腿,一連串動作一氣呵成,完美地完成了最後一躍。
陸載後面只剩下兩個選手,而他前面的幾個都沒能跳過去,所以他成績不會差到哪裏去,再不濟也能進前三。
夏見鯨收回目光,松了口氣的同時他又唾棄自己,真是典型的皇上不急太監急,不相幹的人跳個高而已,他跟着瞎操什麽心。
夏見鯨這邊音響已經調試就位,也要準備開始比賽了。
賽場上的氣氛比平時嚴肅許多,老師又重申了一遍比賽規則,左右兩道的選手都聽得認真,夏見鯨只好收心。
比賽的哨音一吹,他也沒有功夫去胡思亂想了,兩個月的訓練在此時完全派上用場,他本能一般跟着節奏來回跑趟。
觀衆席沒有他想象中那麽凄涼。程程幾個人熱心極了,他們早已看淡結果,反正水平就那樣,做不做準備都是陪跑的命。他們自發組成了扶貧啦啦隊,像班級的螺絲釘,哪裏冷清哪裏釘。
夏見鯨餘光中總覺得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像極了陸載,可他跑完後再回頭去找,卻什麽都沒看見。
進階跑裏有幾個高手,夏見鯨拼盡全力也才跑進前十。不過好在還有體委這根獨苗,以高一一班之名擠進了前三。
夏見鯨跟體委擊了個掌,對這樣的結果相當滿意。
等上午所有比賽項目都結束時,差不多也快到了平時放學的點。班主任過來找體委,讓他通知大家回班裏集合一下,簡要講一下下午團體賽的策略方針。
夏見鯨跟着大部隊一起回班,一路上大家吵吵嚷嚷的,互相詢問拿沒拿上名次。夏見鯨混在人群中,跟前後左右都能聊到一起。
陸載手插兜走在最後面,看了眼夏見鯨左搖右晃的後腦勺,然後垂下了眼睛。
班主任今天相當體貼,盡量長話短說,基本上不到十分鐘就安排好了,接着鼓了起掌,美名其曰是提前為大家慶賀。
同學們雀躍起來,三五成堆湊在一起,開始商量午飯去吃點好的。
劉耀耀一說吃的就激動,他原本只是在跟秦南說話,可聲音大的連夏見鯨都聽得一清二楚。
夏見鯨脖子往前一抻,說:“帶我一個。”
秦南說:“你瞎湊什麽熱鬧,你不都是回家吃麽。”
劉耀耀啧了一聲,點頭應和,“對呀,還偏心得要死,只舍得帶陸載一個人去你家吃飯。”
夏見鯨說:“今天不回了,不行嗎?”
秦南站起身,說:“那就一起呗,不去食堂了,咱出去吃。”
“好。”夏見鯨點點頭,二話不說跟了上去。
他們剛走到門口,秦南卻停下來,看看夏見鯨又看看還坐在座位上的陸載,“你不叫他嗎?”
夏見鯨沒說話,身子一側,繞過秦南走出了班。
秦南覺得不可思議,昨天這倆人還惺惺相惜呢,受傷還不忘另一個的安危,今天怎麽變得這麽奇怪?
劉耀耀無知無覺,還在低頭刷着大衆點評,一邊刷一邊征求秦南的意見,而夏見鯨早就站在了走廊上,靠牆在等他們。
秦南進退兩難,又不好直接扔下陸載,他猶豫一下,喊道:“陸載,吃飯去嗎?”
陸載又不是聾子,從他們開始紮堆讨論的時候他就全聽見了。他原本也在糾結,眼看着就要到了飯點,他和夏見鯨的關系還沒有絲毫緩和,不知道還要不要繼續去夏見鯨家裏吃飯。
而夏見鯨的态度很明确,就是不想和他一起。
陸載也不自讨沒趣,他跟秦南擺擺手,說:“謝謝,我不去了。”
方知情意重
等飯的時候,夏見鯨直接一筷子捅開碗碟外面的一次性包裝膜,動作暴力,看起來心情就不大好。秦南見他這樣,那顆少男八卦心便開始蠢蠢欲動。
秦南問夏見鯨:“你們怎麽了,吵架了?”
“沒啊,”夏見鯨無所謂地攤了下手,“我跟他吵哪門子的架。”
秦南昨天送陸載去醫務室,剛才又目睹天天共進午餐的倆人分道揚镳,起碼算半個知情者,可劉耀耀徹底是個局外人,聽得一頭霧水。
劉耀耀仰着臉,左看看右看看,感覺秦南和夏見鯨像是在打啞謎一樣。
劉耀耀說:“你們?鯨仔和誰啊?”
秦南白他一眼,把手邊的筷子遞給他,“你個傻帽,不知道就別說話,沒事兒幹可以給大家燙燙筷子。”
劉耀耀被秦南壓迫慣了,标準的斯德哥爾摩型同桌,聞言接過筷子,變身任勞任怨的小蜜蜂。
“我看你們一早上都沒怎麽說話,”秦南說,“不過鯨仔,其實我也不意外。”
夏見鯨擡起頭看着秦南,示意他說下去。
“算起來我認識陸載有十年了,我倆小學時候就同班,只是以前沒說過幾句話,上高中以後才熟悉起來。他就是典型的別人家小孩,學習好家世好長得好。”秦南說,“但就是性格有點悶,處久了挺無聊的,我昨天問他點舊事,他也沒說,弄得我特尴尬。”
夏見鯨倒不認同,在他看來陸載是慢熱型的,反而處久了會覺得有意思,而且還有點嘴硬心軟,這一點既別扭又可愛。不過現在也沒什麽反駁的必要,秦南又不是迷鹿,一萬個讀者眼中都有一萬個哈姆雷特,秦南作為知情人,自然也有發表看法的權利,他才懶得管。
夏見鯨不想再提,給三人各加了一勺飯,“不說了,咱吃飯吧。”
三個男生飯量都大,劉耀耀尤其大,沒一會兒就風掃殘雲一般解決完了桌子上的菜。夏見鯨揉揉肚子,突然有些犯困。
他們同路走回學校,離下午集合時間還有一個多小時,夏見鯨想了想,覺得還是回家躺一會兒,再怎麽樣都不能在吃和睡上面委屈自己。
夏見鯨跟秦南和劉耀耀道別,鑽過小門,回家去了。
他把鑰匙插進鎖孔裏時才反應過來,他一時賭氣決定跟同學出去吃飯,完全忘記跟夏平打報告。
完了,老夏肯定得發飙,夏見鯨捏着鑰匙的手抖了一下,甚至開始考慮要不把鑰匙□□,現在跑或許還能保住條小命。
然而夏平根本沒給他機會,聽到聲音就直接走過來,一把打開了門。
夏見鯨看着他爸,嘿嘿傻笑,“老夏,吃飯了嗎?”
夏平倒沒發火,反而低聲問:“怎麽回來這麽晚?陸載呢?”
夏見鯨笑容一下子收緊了,他把鑰匙往鞋櫃上一扔,鞋一踢,趿拉着拖鞋就走進了屋。
夏見鯨說:“死了。”
“你這孩子,”夏平嚴肅起來,但聲音還是很輕,顯得有氣無力的,“怎麽說話的?!”
夏見鯨察覺到不對勁,站在客廳中央,扭過來打量夏平。
夏見鯨問:“老夏,你是不是生病了?”
“沒有。”夏平搖搖頭,“就是最近實驗室那邊比較忙,我年紀也大了,一熬夜就受不住。”
夏見鯨去廚房給夏平倒了杯水,坐在沙發扶手上給夏平按肩膀,“你也知道你年紀大了,那你怎麽不知道注意點,還敢吸這麽多煙,別告訴我你沒見過吸煙者的肺長什麽樣子。”
夏平“咦”了一聲,扶了下眼鏡,笑着看夏見鯨,“你小子懂事了呀,還知道心疼老爸。”
夏見鯨說:“我就你一個爸,我不心疼你心疼誰。”
夏平的臉色比剛才好了一些,但看起來還是很疲憊。他拍拍夏見鯨的肩膀,笑了一下,然後回屋休息去了。
下午的運動會比上午氣氛熱烈,這次的啦啦隊相當有規模,各班給各班加油。選手在賽場上比成績,争個最高最快最強,啦啦隊們在一旁比嗓門,決出最吵最鬧最剛。
運動會雷聲大雨點小,學校逼着大家備戰了一個多月,舉行得緊鑼密鼓,不到一天就比完了。
最後統計成績時,一班的總成績排名第三,僅次于兩個體育特長班。班主任坐在一衆老師裏面揚眉吐氣,不停地跟旁邊人炫耀,說自己壓根也沒想到這群小崽子們這麽争氣。
班主任大手一揮,法外開恩,既然今天沒上課,那就不再額外布置作業了,讓同學們回去好好休息休息,同時也收收心,不要沉溺于運動會的成功之中,畢竟明天還要正常上學。
夏見鯨沒回班,一宣布解散,他就從操場這邊直接回家去了。
夏平依然在家,見夏見鯨回來,從廚房裏端出一鍋山藥排骨湯,招呼夏見鯨洗手吃飯。
夏見鯨看着夏平身上的圍裙,問道:“老夏,你最近怎麽總在家,你下午沒去學校嗎?”
夏平頓住,低頭給夏見鯨盛了一碗湯,突然沉下聲音,說:“爸爸準備打個休假報告,在家裏歇一段時間,你覺得怎麽樣?”
“好啊,什麽時候?”夏見鯨想也沒想就脫口而出。
夏平笑了一下,說:“跟你開玩笑的,快吃飯吧。”
夏見鯨擡起頭,皺眉看着夏平,夏平最近憔悴了許多,兩鬓陡然長出了一些白發,渾身缭繞着濃重的煙草味,整個人看起來十分不對勁。
夏見鯨問:“老夏,你是不是有什麽事情瞞着我?”
“沒什麽,都是課題上的事情,”夏平疲憊地揉着太陽穴,“說了你也不懂。”
夏見鯨從小和夏平相依為命,但夏平總拿他當小孩子,不管是好事還是壞事,都不會跟他講。他心疼夏平,希望自己也能成為夏平的依靠。
夏見鯨暗自算了算自己的小金庫,原本是打算攢起來買鏡頭的,他知道自己那點私房錢夏平根本看不上,可他目前也想不到別的更能證明自己有能力照顧夏平的辦法了。
“能休就趕緊休,我知道你休假也是帶薪,”夏見鯨拍拍胸脯,“不過為了獎勵你,你休假了我養着你。”
“你哪兒來的錢,”夏平笑起來,又盛了一碗湯,“羊毛不還是出在羊身上,歸根結底還是你爸我的錢。”
“我不管,在我口袋裏就是我的了,”夏見鯨耍無賴,“你就說要不要吧。”
夏平說:“兒子願意孝敬我,我肯定要啊,不要白不要。”
“那說定了,你趕緊休假,這倆月咱家的生活費我來掏。”夏見鯨說,“我還有要求呢,既然我掏錢,能不能點單啊,蘿蔔青菜吃得我都不長個子了。”
夏平被逗樂了,說:“成,明天開始我就天天給你做滿漢全席,看你能不能長到兩米八。”
夏見鯨沖夏平吐吐舌頭,抱起碗呼嚕呼嚕喝完最後幾口,嘴一擦就打算溜回房間去玩電腦了。
他剛準備起身,夏平就叫住他。
夏平說:“對了,明天記得叫陸載過來吃飯,你陳叔叔送了只雞,明中午我給你們鹵着吃。”
夏見鯨不太樂意,“我自己吃不行嗎?”
夏平正收拾碗筷,聞言一巴掌拍他背上,“當初不是你讓人家來咱家吃飯的麽,現在又後悔了?怎麽着,兩個大男生還置氣呢,中午說陸載死了,現在又要吃獨食,你幾歲了,丢人不丢人。”
夏見鯨噘起嘴,不說話。
夏平抱起碗,進廚房,探頭出來囑咐夏見鯨,“該說開的說開,該道歉的道歉,明天中午倆人都回來給我乖乖吃飯,聽到沒?”
“聽到了!”夏見鯨甩上門,往床上一撲,把整張臉都埋進被子裏。
第二天到學校之後夏見鯨依然別別扭扭的,也不聽進去課,政治老師說的話他每個字都知道,連在一起卻跟聽天書一樣。再加上這段時間天天早起,突然不用訓練了,精神一松懈,便止不住地犯困。
上課鈴剛響沒幾分鐘,夏見鯨的上下眼皮就開始打架,他強忍了一會兒困意,最後還是打了個哈欠,趴了下去。
不過夏見鯨還是留了個心眼,睡着之前跟劉耀耀通了氣,畢竟政治老師是全校聞名的鬼見愁,不謹慎一點不行。
天熱起來後教室裏的窗戶一直開着,夏見鯨側過去,背對着陸載趴着,腦袋上一撮頭發調皮極了,風一吹就迎風而舞,在陸載的視線內晃來晃去。
陸載書桌上摞了一沓課輔材料,最底下壓着一本《熱風》,夏見鯨轉學過來第一天就借走看了,後來也不知道什麽時候還給他的,他沒帶回家,一直扔在桌上。
政治老師在講臺上講得口幹舌燥,內容萬變不離其宗,翻來覆去都是些講爛了的答題技巧,陸載難得開了個小差,從最底下抽出了那本書。
陸載翻了兩頁,沒想到竟然從中掉出來一張照片,是夏見鯨當作見面禮送他的鯨躍圖,背後寫着一行字——很高興和你坐同桌。
他當時沒等墨幹就一把塞進桌兜,所以字跡周圍洇了一圈,就跟說出口的話又反悔了似的,十分不真誠。
他其實也就只看過魯迅這一本,還是為了應付地中海,開學前一天随便找了家書店買的。也不知道夏見鯨是從哪裏判斷出來他品學兼優值得追随,第一次見面就粘了上來,後來相處中也都盡是退讓與包容,遷就他的怪脾氣。
而他自己,連夏見鯨送他的見面禮都沒保存好,也從未對夏見鯨坦誠過,不論是關于陸遠名,還是關于迷鹿。
這麽想來夏見鯨不跟他玩兒了也在情理之中,甚至可以說是明智之舉,及時止了損。
陸載一直以為他已經很習慣被抛棄這事情了,甚至還挺無所謂的,可當周圍突然安靜下來,愛答不理的那個人變成了夏見鯨之後,他反而開始不适應。
陸載不願意往深處想,他将這些都統統歸結于人不願走出舒适區的劣根性。
政治老師講着講着就從講臺上轉了下來,事實證明劉耀耀并非可靠之人,他拿書擋着自己,看漫畫看得正起勁兒,不僅自身難保,而且也完全忘了要給夏見鯨通風報信。
老師黑着臉走過來,直接扯走了劉耀耀放在大腿上的漫畫書。
“我就知道你沒幹好事,”老師推了推眼鏡,氣得想拿書打人,“眼看着就要期末考了,我在這兒苦口婆心地給你們講題型講方法,有些人竟然還敢偷偷看漫畫,以為我年紀大了眼神不好是吧,瞎子都能看出來你不對勁,誰沒事兒會對着自己□□傻笑,嗯?”
老師在發飙,可同學們卻不知好歹鬧哄哄地笑,連劉耀耀都憋不住笑了。
夏見鯨估計這兩天是真沒休息好,周圍這麽吵,他一點都沒受到影響。
眼看着老師就要越過劉耀耀走過來,他還睡得無知無覺。
陸載推了推夏見鯨的胳膊,“醒醒。”
夏見鯨倏忽轉醒,可意識還有些混沌,一時忘了他正在跟陸載鬧別扭,面對着陸載揉了揉眼睛。
夏見鯨問:“怎麽了?”
陸載不自在地偏了下頭,說:“老師來了。”
随着意識回籠,夏見鯨慢慢反應過來。他臉上一怔,有些尴尬地坐直身體,伸手理了理頭發,說:“謝了啊。”
萬物皆有靈
中午放學時,才是真正讓夏見鯨尴尬的時刻。他恨不能把腦子丢掉,去當一只無憂無慮的草履蟲。
同學們呼朋引伴往食堂跑,夏見鯨磨蹭着收拾書包。陸載也在座位上坐着,手撐着下巴,安靜地望着窗外,不動如山,看起來完全沒有去食堂搶飯吃的打算。
能怎麽辦呢?夏見鯨開始頭疼,夏平特意囑咐過他帶陸載回去吃飯,可他又拉不下面子去跟陸載說話。
夏平說得輕松,可陸載不願意說開,他也不可能去道歉,憑什麽啊,他還委屈呢。
夏見鯨脾氣上來了,他心想,大不了被夏平罵一頓,沒什麽好怕的。
夏見鯨一推桌子,站了起來,然後把書包甩到肩上,擡腿就往門口走。陸載聽到動靜,扭過頭來,沉默地看着夏見鯨的背影。
夏見鯨腳下踩得很實,每一步都跟發洩似的,十分不爽。
他走到門口,腳步卻頓住了。他憤憤地踹了一腳無辜的牆角,轉過身同陸載對視,說:“愣着幹嘛,吃飯去啊。”
陸載目光一閃,應聲道:“嗯。”
陸載快速地往書包裏塞了樣東西,然後三步并作兩步,跟了上去。
陸載不說話,夏見鯨也不願意先開口,兩人一路無言,雖并排走着,中間卻隔了一人寬的距離,氣氛很是難堪。
夏見鯨上樓開門,徑自換了拖鞋進屋,陸載跟在他身後,輕聲關上了防盜門。
夏平早就做好飯在等他們了,他笑跟陸載說:“快去洗手準備開飯,昨天夏見鯨逞能,說要承擔生活費,今天你來了正好,多吃點,別給他省。”
夏見鯨賭着氣往餐桌旁一坐,結結實實地給自己盛了一大碗米飯。
虧死了,夏見鯨咬牙切齒埋怨起來,他心想,那照這麽算,他以後豈不是要把陸載的夥食費也給包了?
這可是他辛辛苦苦攢起來的鏡頭錢啊,一分一毛都不容易,雖然迷鹿大神的紅包占了大頭,但怎麽算怎麽虧,簡直快虧出銀河系了!
陸載擦幹淨手後過去坐下,說:“謝謝叔叔。”
“你跟我客氣什麽啊,”夏平笑,“你就把這兒當成自己家,想幹什麽就幹什麽。”
陸載朝夏平略一颔首,動了筷子。
飯後夏平接了個電話,碗都沒洗,就急匆匆換了套正式的衣服出門。夏見鯨沒法偷懶,只好把餐桌一收,去廚房洗碗了。
夏見鯨洗完出來,看到陸載正在擦桌子。他知道陸載不可能放得開,平時因為他在,時不時逗陸載兩句,陸載才顯得沒那麽拘束。
他看着陸載認真地把抹布疊成小方格,放回原位,突然就有些心軟。
他心想要不算了吧,陸載肯定也不好受,何必呢?可他剛想開口,腦子裏就蹦出來一個暴躁的小人,生氣地叉着腰。
小人吼道:“關我什麽事啊,我也不好受啊,哼!”
夏見鯨頭一偏,不再看陸載,腳下沒停,直接進了卧室。
他躺在床上,望着門口。他進來時留了道縫,并沒有把門關嚴實,就像他自己一樣,一邊糾結,一邊又隐約有些莫名的期許。
可是門一直維持着原樣,那道縫絲毫沒有變大。
夏見鯨嘆了口氣,聽到腦子裏的小人又開始暴跳如雷。
小人這次不跟夏見鯨統一戰,他站在了夏見鯨對立面,指着夏見鯨的鼻子破口大罵,“你這個蠢貨,為什麽不關門,難道他沒長手嗎?”
小人罵完就洩了氣,一屁股坐在地上,和夏見鯨看向同一個方向。
小人問夏見鯨:“怎麽回事兒,他在外面搞什麽呢,難不成還要你去請他進來嗎?”
夏見鯨翻了個身,晃了晃腦袋,把聒噪的小人晃飛到九天雲外。
已經不早了,這個點再不閉眼休息就沒時間了。他定了個鬧鐘,扯過被子,蒙住腦袋,卻煩得根本睡不着。
夏見鯨抓抓頭發,索性翻身下床,準備去客廳倒杯水喝,順便……看看陸載到底在幹什麽。
陸載沒挪位,還坐在餐桌旁,只不過把書包取了過來,面前攤着本書。
夏見鯨覺得不爽,他輾轉難眠,可陸載卻還能看進去書,太不公平了。
夏見鯨走過去,抓起桌上的水壺,可才倒了個幾滴,就沒水了。他晃了一下,壺裏都聽不到響聲。
沒想到連水壺都來找他麻煩,他更不爽了,“啪”一聲把水壺擲回桌上。
陸載擡起頭,看着夏見鯨空空如也的杯子,抿了下唇,好像想說些什麽。
夏見鯨也瞧見了陸載的動作,他覺得古怪。陸載明明給他一種要破釜沉舟一舉破冰的錯覺,但他回視過去的時候,陸載卻欲言又止,變成了一只煮熟的鴨子,就剩下嘴硬了。
夏見鯨心裏嘆氣,如果沒人先邁出那一步,恐怕陸載能憋一輩子。
夏見鯨在陸載對面坐下來,問道:“你有事兒要跟我說嗎?”
陸載從書包裏掏出兩瓶牛奶,放到夏見鯨面前。
陸載猶豫了一下,終于說出口,“喝這個吧。”
夏見鯨心裏想笑,可他覺得自己這樣很沒面子,他挑起眉,語氣平淡,問道:“幹嘛給我兩瓶。”
“還有一瓶是昨天的。”陸載頓了一下,說,“沒來得及給你。”
“哦。”夏見鯨俯身把兩瓶奶都抱進懷裏,走到卧室門口又扭過來對陸載說,“要不要過來睡一會兒?”
陸載點點頭,跟在他身後進了屋。
陸載平躺在夏見鯨身旁,雙手交疊,搭在小腹上。平時夏見鯨習慣側睡,一半身子都壓着陸載,今天他也躺平了,單人床頓時有些擁擠。
雖然兩人剛才你來我往說了幾句話,但關系依然有隔閡,不比從前,躺在一起後這種微妙的感覺更加明顯。
夏見鯨往裏挪了挪,盡量不和陸載挨到,整個人都快貼到牆上去。
夏見鯨閉上眼睛,開始怪自己剛才多嘴,讓陸載在外面繼續看書多好,幹嘛非把他招進來,現在弄得跟受刑一樣,更不可能睡着了。
夏見鯨心裏默數着時間,只希望鬧鐘趕緊響起,結束這場尴尬的午休。
然而陸載突然翻過身,面朝着夏見鯨,食指輕輕戳了下他的肩膀。
陸載說:“明天就是周六了。”
夏見鯨順勢也扭過去,和陸載面對面。他按開手機,看了下日歷,說:“嗯,今天周五,明天周六,沒毛病。”
陸載說:“想去拍照片嗎?”
“拍照片?”夏見鯨聞言眼神一亮,語調都飛揚起來,“去哪兒?”
他聲音裏的愉悅太明顯了,還不等陸載回話,他都嫌丢臉,覺得自己也太好哄了,這樣可不行。
夏見鯨掩飾着假聲咳嗽,又說:“不去了,我要在家看書學習。”
“好,知道了。”陸載眼睛一垂,又轉了回去。
下午最後一節原本是物理,臨上課前學校廣播裏卻突然通知,要求所有同學在班裏收看J大教授夏平的報告會直播。
夏見鯨吃了一驚,這才明白中午夏平匆匆被叫走是幹嘛去了。
班裏同學都知道夏平是夏見鯨的爸爸,氣氛搞得像粉絲見面會一樣熱鬧,第一排的都扭過去隔空喊話,分明就是想把教導主任給招過來。物理老師不得不去搬救兵,讓班主任來鎮住這幫打算上房揭瓦的妖魔鬼怪。
班主任積威甚重,她風風火火地沖了進來,大家八仙過海各顯神通,開始裝模作樣地表演認真,還有那麽兩三個腦袋後面沒長眼睛的倒黴蛋,被她揪到教室後面罰站。
班主任在空出來的位置上坐下,像定海神針一樣,小魚小蝦們再不敢興風起浪,一個個乖乖地等着報告會開始。
夏平今年回來後,在學術圈算是名聲大噪,他代表的是中國現代科研人的砥砺精神,政府和媒體難得找到個正能量典型,都争先恐後地跟着宣傳報道,所以造成的轟動效果不容小觑。
夏平所在團隊對遠洋亞南極D型虎鯨群追蹤研究整整十載,期間涉及亞南極海島動态監測系統的研發與測試,在國際上産生了不小影響。這次報告會的主題是“萬物有靈”,由J大主辦,旨在彙報研究成果,同時介紹這個動态監測系統并推廣應用。
視頻那頭的夏教授不茍言笑,一邊調整領帶結一邊偏着頭清了清嗓子,然後才開始了他今天的演講。
“我想先請大家看一段視頻。”夏平看着鏡頭,十分嚴肅。
空靈的哼唱音從音響中傳出來,被電流過濾得有了些煙火味。屏幕上是一無所有的深藍,随着鏡頭視角上升,藍色漸漸變得透亮,一只幼小的虎鯨在海面上調皮地躍起,生機勃勃。
鏡頭跟在小虎鯨的身後,拍它一點點長大,一點點老去。接着它不再喜歡游動,換氣之後長久地漂浮在海面上随波逐流,它依然是自在安然的海洋精靈,眼底是老之将至的平靜。
虎鯨終于停了下來,不再游動,它緩慢悠長地吐出最後一口氣,再也沒有了聲息。
哼唱變得安詳,鏡頭又随着虎鯨慢慢下沉。它溫柔地沉入海底,從此不再遨游萬裏。可是鏡頭沒有斷,它的生命還在延續,有上萬種菌落和海洋生物依附在它巨大的身體裏,這就是“鯨落”,這個過程中形成了一個全新的生态系統,同樣的精彩紛呈。
視頻結束于海底的靜谧,屏幕上出現報告會的主題——“The world is beautiful萬物有靈”。
“衆所周知,生命最初起源于海洋。”夏教授說,“我們向海洋更深處的探索,目的從來都不是開發,而是保護。”
然後他穿插着精美的科考圖片和海洋傳說,既詳細解釋了動态監測系統的運行原理和應用前景,又将聽衆引領入這片美輪美奂的藍色中。
劉耀耀聽得入迷,報告會結束了很久他都沒緩過神來。他扭過來,表情癡癡的,“鯨仔,你爸爸真的好棒啊!”
“這就被震撼了?!”夏見鯨仰着下巴,“這算什麽啊,我們老夏得意的作品多了去了。”
少年人這個年紀正是價值觀形成的初期,他們對強者有一種與生俱來的向往與敬畏,連秦南也拜倒在夏平的中山裝下,連帶着對夏見鯨都有些崇拜,“真的嗎?真的嗎?再給我們講講你爸爸呗。”
“還有你們小時候看的少兒版百科全書,主編也是老夏,”夏見鯨止不住地驕傲,“他說科普讀物就是在孩子心裏種下一顆對萬物敬畏與愛的種子,沒有比這更神聖的任務了。”
陸載明顯也很感興趣,但只是坐在一旁,都頭到尾都不插話。
等到快放學時,其他人都散了,陸載突然伸手拽住正準備離開的夏見鯨。
陸載說:“你爸爸很棒。”
這句話夏見鯨今天聽得耳朵都快起繭子了,可陸載的羨慕跟別人不同,裏面混着一絲說不出的落寞。
鬧了兩天別扭,其實夏見鯨都快記不清當初到底是被戳中了哪個點,才守着自己的自尊心死活不願意讓步。其實不只是陸載的态度軟化了很多,他也一樣,豎起來的心牆搖搖晃晃,吹口氣就能土崩瓦解。
“別人也就算了,你又不是第一天認識我爸,”夏見鯨坐下,吐起槽來,“還有他中午做的那個雞,比你外公炖的魚湯還難喝,你說說他哪裏棒啊。”
陸載很認真,說:“夏叔叔的科研項目,還有你說的百科全書。”
夏見鯨彎起眼睛,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