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成仙(完) (1)

飛升的過程并不漫長, 在神力灌入身心的一剎,姜邑的身體就發生了極大的變化,猶如金蟬脫殼, 他親眼看着自己那具身體褪去血色, 轉眼又在衆人破門而入的時候, 化為灰燼。

地上除了趙允平的屍體, 只剩一把劍和空蕩蕩的衣鞋,衣袍靴子上的花紋很少見,可若仔細看便能看出是合歡花的形狀, 只是第一個縫制的手法錯了, 為了避免不一樣,後面所有的全部參了着第一個錯誤的花紋。

他們誰都不知道, 那正是王府消失的世子親手縫制。

有很多人在叫喊、質問、吵鬧、驚叫……除了清醒目睹了一切的陳忠, 他們完全沒注意到早已脫胎換骨的姜邑在風雲席卷中,直上蒼穹,飛升成仙。

人與仙有着極大的差別, 仙可感知萬物, 觀衆生,通感亦會變得深遠而玄妙,諸多無形之物冥冥中于心中有了形跡。

雲霧裏的身影閉上眼睛, 待那陣山崩海裂般的雷鳴停下,姜邑輕飄飄地停在了一處漫無邊際的虛空之境。

他仍舊閉着眼睛,擡步往前走,只是每走一步, 耳邊就有一段聲音浮現。

最開始是人的笑聲, 再走一步, 又是震耳欲聾的天崩地陷, 接着是天道大怒後的雷雨轟隆,然後是橫空而出的兇獸嘶吼……

走到最後那一步,姜邑的神識忽然看到了邪祟消失前的最後一抹殘念。

對方凄然問他:“既是同根同源,你又何必對我趕盡殺絕?!”

姜邑靜靜立在雲霄之上。

在邪祟殘念出現之前,他腦內已閃回無數記憶。

那些關于主世界的記憶本該讓他憤怒,可是成仙帶來的巨大神力讓他暫時摒棄了怨憎恨,情緒也空空蕩蕩的。

他不知道做什麽,只是一動不動地伫立,直至那抹殘念消失。

系統似乎也沒想到他還真能搶在轉世的神明之前成仙,震撼得一點兒聲音都發不出來,也不敢發出,只能在心裏吐槽:“他奶奶滴$&%!#……”

然而就算不說話,宿主竟也不放過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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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邑直接以指插入胸口,驅禦着神力一瞬間就這東西拽了出來。

一團白霧的系統還沒來得及看出眼前情景,就被姜邑一手捏入掌心,但凡對方再增添些神力,它就會灰飛煙滅。

系統第一次感到恐慌,還沒出聲,就聽姜邑道:“你騙我。”

它這下再傻也看得出對方恢複了大半主世界記憶,心涼了半截,忙解釋道:“宿主你先冷靜!我、我真的沒有騙你!我說你是人,你也确實的是人啊!就算主世界天道後來把窮奇殘餘的念力注入你體內,可你的本體……也确實是人啊!”

“呃呃……救命!你、你不能殺我,我真的沒騙你,你捅破天道報仇後,主世界确實就只剩最後一個神明了,我、我真的沒騙你……”

“是、是你毀了天道,才會被崩塌隕落的天道懲罰到三千小世界受苦輪回,只是你自己弄錯了人!這些……我都沒有騙你!”

“啊啊啊痛!你不要殺我,沒了我,你就真的再也回不了主世界了!”

……

很久之後,姜邑松了手。

系統發現自己得救,迅速又飛入宿主體內,害怕得根本不敢亂說話了。

虛無深處,一道威壓力十足的聲音傳來:

“功遂身退,天之道也。”

為了讨好姜邑,系統立馬小聲解釋起來:“這是小世界的天道,也就是這個小世界的頂級管理者,它讓你趕緊去你該去的地方別留這兒了,咱們快去下個世界吧!”

聽到“天道”二字,姜邑唰地睜開眼睛,出手就朝那音源之處震出大半神力。

随後只見雷電交纏着劈去,前方的迷霧被擊得裂開散去……

他這一下,讓原本紫氣盤旋的盡頭被一股濃煙取代。

居然攻擊小世界天道,系統看傻了,開口阻止:“宿主,你不可以……”

沒說完,天道的威壓已經重重朝下壓來。

系統懵了,宿主就算成了仙,也不可能鬥得過小世界的天道,那股威壓恐怖至極,連躲在宿主體內的它都被震得心慌意亂,更別說要直接面對這天威的姜邑了。

“宿主!現在就和我去下個世界吧!打不過我們就跑!反正任務已經成功啦!”

姜邑好像根本沒把它的話當一回事,又抛出一股神力回擊天道,之後眼也不眨地轉身朝下界跳去。

風聲極大,泛着金光的衣袂被灌得鼓漲,姜邑的身體被灌滿風的衣袍包裹,落得飛快,眨眼間就沖破雲層,飄搖而落。

系統在風中大喊:“宿主,你飛升成仙是不可随意下凡塵的,不過你讨好天道或許每年也能下來幾次,但現在明顯得罪了天道,你就算下去,也沒人能看得見你!你這是又是何必呢?快和我去下一個世界……”

話沒說完,被一絲神力直接捂住了嘴巴。

姜邑蹙着眉心閉上眼睛,身體往下墜落的時候,他不斷回溯着那些找回的記憶。

他與天道的恩怨已經清清楚楚,可是關于趙允隋的前世,他幾乎沒有任何印象。

以前,他被系統的話誤導,以為趙允隋就是推他落入三千小世界的神明,那次聽到對方說的“熟悉感”,他不僅不意外,甚至覺得可笑。

此刻,他卻是一點都不明白了。

主世界的記憶裏,他與天道之外的神明幾乎沒有接觸,他甚至到如今都不知道主世界僅剩的那位神明姓甚名誰。

……

姜邑在花清鎮附近的江面飛升,這次也落在了花清鎮的地界裏。

天上一日,地上一年,姜邑不過在天上與小世界天道周旋一個來回,再回來,竟已過去了一個月。

如系統所言,街上人來人往,卻沒有一個人看得到他。

他在人群裏走了幾步,聽到幾個閑散着攤主聊着沂周最近的大事:

“告示看了沒,又在尋找名醫呢,王爺這次是病得真厲害,據說是心病……不過誰遇到這樣的事受的住呢?三個兒子沒了兩個,唯一那個修仙的還……唉!”

街道人聲鼎沸,姜邑忙問那攤主:“接着說!”

可是對方根本什麽都聽不到,搖晃着腦袋又和隔壁攤主聊起了別的。

姜邑上前就要逼問,可手一靠近,便從那人身上穿了過去,他氣得臉的都皺巴了,要使用神力去問,系統連忙道:“不可!你現在是神仙,這個小世界靈氣稀薄,成為神仙不容易,天道為了拉開仙凡區別,成仙後的規矩也非常多!你要是随便對凡人使用神力,會遭雷劈的!”

“……”

姜邑咬牙收了手,想起曾經和神醫的約定,直接閃身去了秘境和凡塵的交界處。

神仙可日行千裏,原本起碼要多日趕到的地方,如今不過須臾間就到了。

現在的凡間正值深秋,草地變得枯黃,地上到處都是落葉。

姜邑擡目望去,完全看不到半個人影。

系統嘆氣:“你讓神醫等你五天,現在都一個月了,人家當然要跑了。”

姜邑沒說話,兩指微動,輕松将那曾經苦苦尋覓不到的秘境之門打開。

可裏面卻什麽都沒有,遼闊猶如仙境的山水間,不見半個人影。

姜邑走向趙允隋以前帶他去過的藏書閣,開門一看,裏面仿佛被劫掠過一般,書卷竹簡落了滿地,木架上還有很多刀劍痕跡,明顯經歷過一番打鬥。

他來回找了半晌,終于在一張被撕破的信箋上看到了句關于趙允隋的消息:

——衆門生聽令,不惜一切代價,勢必擒回孽徒趙允隋!

姜邑雙腳定住。

系統也看得奇怪:“趙允隋修為都廢了,這師父不救他徒弟怎麽還發動這麽多人去捉人家,太沒人性了吧?!”

姜邑沒有說話,他用神力将那信箋燒毀,走出藏書閣又到處找了找,依舊沒任何人跡,不過有了額外的發現:原本一棵栽種在秘境靈泉裏的參天巨樹,倒在了地上。

在秘境藏書閣的那段時日,姜邑聽趙允隋說過這棵樹,據說從秘境存在就長在這裏了,似乎是一棵代表着同門內未來飛升之人的神樹,百萬年來,一直生長茁壯,盡管都知道它大概代表的只是那一人,可仍然令千萬修士心存希望,為之神往。

可如今,它倒下成了一堆枯木。

走出秘境後,天已經變成了黑色,姜邑想起系統的定位功能,打開查看,意外地發現上面的紅點正在沂周的王府。

姜邑立馬趕去王府,剛踏進大門就聽到一陣又一陣的哭泣:

“快!快把他找回來,把他找回來啊……”

王妃的聲音。

“王妃請保重身體,勿要擔憂!屬下已經派了人馬追過去,這次一定能将世子找回來!”

“世子如今自斷靈根走火入魔,又被那群牛鼻子老道所不容,除了王府,他也沒別的去處了!王妃別急,世子他早晚會想通的!”

姜邑猛地擡頭看過去。

方才說那些話的是陳忠。

王妃哭得近乎肝腸寸斷:“不,他不會回來了!”

陳忠:“就算暫時不會,過段時間世子想通就好了!”

“他這次來,也只是去拿那人留存在這裏的衣物!”王妃哽咽道,“剛剛你難道沒看到嗎?他……他險些就殺了阻止他離開的父王!只差一點兒,只差一點兒就會失手……”

“從小到大,隋兒從來不會這樣的……他瘋了,他真的瘋了……”

“你說,一個瘋子會知道回家嗎?”

“為什麽會變成這樣?只不過死了一個奴仆,只不過是一個奴仆……”

“陳忠啊,我當初是不是就不該救那個孩子?”

陳忠深深低下頭,半晌後說:“王妃,是姜邑親手殺了邪祟,如果沒有他,或許我們會繼續被披着二公子皮的邪祟蒙騙,或許王府、或許整個沂周還要死更多的人……您當年是心善救了他,可後來他在王府的日子,過得并不好。”

他忽然躬身行禮:“屬下自問,做不到如此!”

王妃一怔,淚眼婆娑看着他:“你不是說他成了仙嗎?”

陳忠苦笑一聲,搖頭:“王妃現在信了?可所有人都親眼看着他的屍體化作灰飛,沒一個信我,世子也不信……我每日都回想那日場景,漸漸也不太确定當時看到的究竟是真的,還是幻覺了……不過是死還是成仙,都是離開人世罷了。”

王妃沒有說話,很久後她擦去眼淚,朝遠處看了眼,又攙扶着身邊的丫鬟轉過身,啞聲說:“他如果真的不願意回來……如果真的不回來了,你就派人在沂周所有寺廟供上一尊神像,按那人的模樣雕刻。”

陳忠擡頭,滿臉驚詫,随即又明白了。

王妃終究還是心疼這位獨子,哪怕對方再也不願回來,她還是想讓世子能餘留一絲念想。

成仙起碼有跡可循,可若灰飛煙滅,那就是徹底沒有了……

姜邑沒再看那邊的情景,他打開定位,看到趙允隋正在飛速朝花清鎮移動,轉身乘風追去。

姜邑的動作已經很快,可那紅點的移動速度也不輸他,等他趕到花清鎮那座小屋時,裏面的人已經睡着了。

他穿門而入,方一進去,那濃重的煞氣便讓本能地皺眉。

小院分開的兩個園子還好好的,種的花凋謝了一半,另一頭的藥材卻長得正好,都要有半人高了。

姜邑走進屋裏,首先看到的是一團弱小的黑影,那黑影一感受到神力立馬扭頭看來,慢慢張大嘴巴,然後就哭了。

是那小鬼。

小鬼是邪祟,能看到凡塵外的東西,他不敢哭出聲音,又跑又滾地沖過去,伸手想抱姜邑的衣袍,可一靠近,立馬被燙得往後退。

姜邑什麽都沒問,嬰靈身上的煞氣低微,他甚至不用超度,只在對方顱頂輕輕一掃,就化去那些陰煞之氣。

嬰靈不太會說話,他也沒讓對方開口,直接用神力進入對方的意識裏,用小鬼的眼睛去感受對方這段時間的經歷——

那夜的船上,他看到趙允平用邪祟之力掐死姜邑,哭着逃出幻境,拼命往秘境邊界跑去……

黑暗的江面很快又變蒼茫大地,耳邊全是風聲,還有小鬼惶恐的哭聲和比劃。

他看到了風吹草動,看到東方透出刺眼的白,看到起身的趙允隋搖晃着走了幾步,忽然停下,嘔出一口血……

忽然間,入目之處都被血霧遮掩,神醫倉皇跑了,小鬼還在不停哭着。

一聲驚雷後,秘境之門緩緩打開,可紛湧而出的修士全都停下了,為首的老道滿臉駭然:“怎麽會這樣?”

有修士在喊:“他、他在吸納天地煞氣,是入魔的征兆,快阻止他!”

……

畫面一轉,血霧裏那道身影風馳電掣往前,倏地又回過頭。

姜邑看到了一個完全陌生的趙允隋。

那一頭讓他喜歡又嫉妒的烏黑長發不知何時變得霜白,男子一掌掃開痛心阻撓他的師父,踏入秘境,發了狂一樣将藏書閣翻了個底朝天。

遠處是別人的聲音:“沒有!世上根本就沒有複生之術!你不要再執迷不悟了!”

那道滿頭華發的男人搖頭:“有!有……”

又不知過了多久,遠處傳來轟然倒塌的聲音,有修士惶然喊道:“神、神樹倒了!”

脫離小鬼神識的那一剎,姜邑聽到那老道怔了怔,忽然哀哭起來:“先祖之夢,毀于一旦啊!”

……

屋內微弱的燭光閃爍着。

姜邑一語不發,緩緩行至床前。

床幔沒有合上,高大的人影蜷縮着上面,懷裏緊緊抱着一堆衣物還有破魂劍,衣服裏有他上船時穿的那一身,還有曾在王府做仆役那些年來回換的幾件粗布衣裳。

那雙蒼白瘦削的手裏,緊緊捏着一把木梳。

姜邑上前,本能地伸手去摟住他。

似乎有所感應,那道身影一顫,猛地擡頭,可床幔外什麽都沒有,他屏息坐了會兒,又慌忙下床,在屋內來回渡步着翻找。

盡管入了魔,可趙允隋依舊是人身,看不到他。

姜邑看着那人反反複複地四處翻找,哪怕小鬼把他引到自己眼前,也只是微微側首,迷茫地伸出手,又慢慢地垂下去。

姜邑也有些着急,眼角掃到熟悉的白狐裘時,立馬想到了個辦法,他連忙用神力織羅出幻境。

幻境內的一切都和室內一模一樣。

唯一不一樣的,是他能完完整整站在趙允隋身前了。

趙允隋卻沒第一時間走過來,他站在原地,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姜邑上前解釋道:“我回來了,只是沒想到會這麽久。”

這一個月,對他而言真的就是一會兒的功夫。

男人華發淩亂地垂落在地上,恍惚看着他,還是沒有說話。

姜邑湊近過去,在他唇上親了親,他沒有問趙允隋為什麽會變成這樣,什麽都沒問,只說:“這個小屋子确實住起來比較舒服,你選的很好。”

趙允隋像是忽然就醒了,猝然伸手抱住他,勒得死緊。

燭光搖曳,姜邑被他抱到了床上,嘴唇也被他咬得殷紅。

趙允隋發起瘋來很恐怖,一整夜過後,姜邑的身體幾乎要失去了感覺。

姜邑對他說了很多話,說自己沒死,說那天邪祟一除就突然飛升了,說再回來,凡間已經過去一個月。

可趙允隋始終沒說話,只是眼也不眨地死死盯着他。

昏睡前,姜邑甚至懷疑他失去了言語能力。

等再醒來,幻境的小屋外已經出了太陽,姜邑身上那陣酸痛早被神力緩解,他一睜眼就看到趙允隋拿着沾了熱水的布巾慢慢地給他擦臉。

好像一切從未改變。

除了那頭白發,趙允隋和曾經完全沒有什麽不一樣,甚至擦到他眼角會放輕的習慣都還在。

某一瞬間,姜邑險些以為小鬼神識裏的那個猶如魔頭的趙允隋只是個夢,直到他起身要下床,被一剎那變回魔頭的男人箍着肩膀狠狠壓回去。

趙允隋雙眼血紅,身上漫出一股又一股的煞氣,那些煞氣化作一條條猶如鎖鏈的東西,将姜邑的四肢完全扣押在床上。

“……”只要使出幾分神力,姜邑就能輕易獲得自由,可是他沒有,一動不動地躺着,想看看他要做什麽。

趙允隋瞧他走不了了,眼底的不安立馬褪去大半,繼續給他擦臉,擦完了又轉身出去,很快端來了一盤切好的西瓜,拿着一塊來喂他吃。

幻境裏的一切都是根據現實演化而成,趙允隋能拿出西瓜,說明小屋裏真的儲存了西瓜。

姜邑吃了一口,說:“我想坐起來。”

趙允隋垂眸摟着他坐起來,繼續喂他吃西瓜。

西瓜被井水冰過,涼絲絲的,很甜。

姜邑吃得很大口,沒一會兒就吃完了,他說:“好吃。”

趙允隋一動不動地盯着他,過了會兒,又重新端來一盆水,給他擦洗滿是西瓜汁的下颌,擦幹淨了,重新上床将他抱在懷裏。

外面的日光越來越烈,放在往日,姜邑早就出了一身汗,可是如今,連半滴汗珠都沒有。

趙允隋還是習慣似地擡手去他額角擦汗,可觸摸半天,那裏幹幹淨淨的,瑩潤溫暖,絲毫濕潤都沒有。

他一下不動了。

姜邑說:“趙允隋,我沒有死,但确實不是人了。”

趙允隋翻過身,用力含住那雙唇,他親得很急很重,親完離開後,由上而下地看着他,不多時,那張臉終于有了變化。

姜邑看到有東西從他眼裏掉下來,開始是一滴兩滴,之後就是成片成片地往下淌。

他死死抱住姜邑,頭埋在他耳後,喉結滾動幾下,竟像個小孩那樣哭出聲來。

姜邑攥着他的手,什麽話都沒說。

趙允隋哭得幾乎失聲,抖着睫毛問他:“你還會走嗎?”

姜邑更不知道該怎麽說了。

可很難得的,趙允隋居然沒有繼續追問,看了他幾眼,突然啞聲說:“我已經買好了鋪子,你以前說要開棺材鋪……什麽時候開張?”

姜邑一愣。

趙允隋又道:“明天就是個好日子。”

姜邑沉默片刻,說:“那就明天開張吧。”

幻境可以模拟人間的情景,也可以模拟人間的歲月,姜邑平靜地想,他其實也可以模拟出一輩子來,現實中一年的時間,完全夠了。

他如此想着,便也将幻境裏的範圍擴大,不僅有了景和物,連花清鎮以往的居民也被他幻化而出。

棺材鋪順利開張,一切都和曾經的想象一樣,錢賺得正好,日子不算忙也不算閑,他們一個算賬一個跑去神醫那裏打聽哪兒死了人,然後一起制作棺材。

趙允隋什麽樣的棺材都會做,姜邑最喜歡看他做木活兒,明明很普通的活兒被他坐起來像是雕琢什麽美玉,最後的成品也确實堪比美玉。

小鬼在幻境裏有了一對好爹娘,偶爾會在他們門口玩鬧一陣才離開。

幻境裏的時間過得飛快,一年眨眼就到了,除夕當天,姜邑買了很多糖,喜滋滋去找趙允隋,可一到院子,腳步就停下了。

趙允隋正在給院子裏的花澆水。

小園子的花大部分花期都很短,冬天幾乎就沒有花可開了。

可那些花,全部好好地開着。

這是幻境的缺陷,會模拟現實中的情境和時間,可裏面的生物卻是按照現實裏的時間來走,幻境裏過去了一年,現實種不過幾天,怎麽可能就順應幻境的季節枯萎凋零呢?

明知道這都是假的,趙允隋視而不見,還甘之如饴。

……

姜邑回了屋子,他看着那些趙允隋為自己準備的手爐,看着看着,就不知道該做什麽了。

他很生氣,但又不知道自己是氣什麽。

趙允隋進屋的時候,他抱着手爐回了床上,不睡,只窩在被褥裏發呆。

可窩着窩着,腦子裏想了太多事,就禁不住睡了過去。

姜邑隐隐感覺有人過來,拿着木梳給他梳頭發,梳順後又悄悄把他的頭發和自己的白發打成結,一縷一縷都打成結,玩得不亦樂乎。

姜邑想睜眼去看,可還是忍住了,慢慢低下頭,任由自己陷入夢境。

神仙做夢和凡人不同,後者不可控,前者做夢卻是基于現實,任由自己控制。

姜邑走到那片白茫茫的霧裏,他問系統:“現實中過了多久?”

系統:“十來天。”

姜邑垂眼繼續往前走,他走入那片白霧中,看到了不同的時光畫面,這應該就是神仙夢境的選擇。

看到其中有個畫面閃過的是趙允隋年幼的模樣,他一頓,問系統:“神仙可以通過夢境改變過去嗎?”

系統:“這個世界是可以的,但有所受限,不會讓你穿梭到非常重要的人生轉折點,所以也改變不了太多。”

姜邑并不需要去很重要的過去,他只想重新回到和趙允隋第一次見面的那天。

他一直在想,自己主世界和趙允隋并沒有交際,可趙允隋卻因為年少時的幻境一遇就記住了他,那所謂的“熟悉感”,是不是只是來自童年的那一次初遇?

如果他自己起先沒有把趙允隋錯認為天道,哪怕他能夠搶先一步鏟除邪祟飛升,趙允隋就算晚一些,大概也會成仙,最起碼,永遠不會變成現在這樣。

頭突然一陣鈍痛。

姜邑捂着額角不再去想,擡頭徑直選了趙允隋幼年的時期,踩着神力一腳踏進去。

眼前情景大變,時間轉瞬就回到了十幾年前。

姜邑慢慢爬起來,他瘦小得如同幹屍,被爹娘抛棄在逃荒的路上,踉跄朝前走着,走了很久,身後傳來馬蹄聲,是浩浩蕩蕩的車隊……

他跟着那車隊,如記憶裏一般,傍晚時被領上了最豪華的那輛馬車。

少年一身華貴衣裳,小小年紀就尤為穩重,靠着窗安靜看書。

現實中的這一天,姜邑自上車後就沒怎麽搭理這個矜貴的小世子,對方除了瞧他幾眼、發現他臭美後送了把梳子,也沒與他多說。

那樣的初遇算不好,也算不上壞,猶如陌生人短暫一遇。

系統似乎知道他想做什麽,拍馬屁道:“宿主真聰明!如果趙允隋一開始就對你印象很壞,後來回王府可能真的就不怎麽搭理你了!”

姜邑并沒想那麽多,那年他才五歲,只想活下去,所以在馬車上那些天眼裏只有吃的,就算注意道那個尊貴矜持的小世子,他為了活命也不會招惹。

可如今,什麽顧慮都不需有了。

他吃着糕點,看那小世子轉眼瞧向自己,想也不想就兇回去:“看什麽?!”

旁邊丫鬟一怔,忙拉他衣服:“你怎麽能這麽跟世子說話呢?!”

姜邑不僅不收斂,還野人一樣沖過去搶走了小世子手中的書:“給我看看是什麽……什麽東西,看不懂!你也就比我大兩三歲吧?老抱着這玩意兒幹嘛?看得懂嗎?”

丫鬟已經氣得要七竅生煙了,完全不敢看那邊世子的臉色,伸手就要推這壞小孩下去,誰知剛一動,身後就傳來世子抱歉的聲音:“別生氣,我不亂看你了。”又咕哝一聲,“我以為我已經很小心地悄悄看了。”

姜邑一愣,又立馬嚷道:“你有病!幹嘛看我?”

少年略低下頭:“抱歉,只是覺得哪裏見過你……我給你梳頭賠禮道歉吧,我看你一直想梳。”

丫鬟沒想到是這麽個展開,已經張大了嘴巴。

姜邑也呆呆的不動了。

和預想的不一樣。

記憶裏寡言矜持的小世子拿着木梳向他靠近,姜邑猛地回過神來,他心裏一陣煩躁,直接搶過那把梳子:“不用!我自己來!”

明明又壞又蠻橫,絲毫不讨喜的舉動,少年卻看得不錯眼,許久後抿直的唇角微動,竟就這麽朝他笑了:“那會兒你一直不理我,我還以為你不喜歡我,現在搶走我的東西,應該是不讨厭我。”

姜邑梳頭的動作僵住。

他沒想到,也沒想過十幾年前與小世子初遇的幾天相處彼此無話,會是這個原因。

窗外熱浪滾來,梳順最後一縷頭發,姜邑捏緊了木梳,手中溢出神力,将眼前的一切都震碎了。

從那個夢境走出來,姜邑幾乎筋疲力盡,他撐開沉重的眼皮,只覺得眼眶劇烈地發着熱,在徹底睜開眼後,那些從未有過的東西燙着他的眼珠,滾滾而下。

明明心裏只有不知如何是好的空白,可眼淚就是止不住。

枕邊的人連忙撫着他眼淚擦拭,可怎麽都擦不完,只能無措地貼着他的臉頰親他:“沒事了,沒事了……阿邑以後不會做噩夢了。”

說的那樣堅決,似乎一句話就能決定別人做不做夢。

姜邑用力抹着眼眶:“趙允隋,我在人間還能待十個月的時間。”

那道身軀一怔,死死抓住他的手。

姜邑說:“我們離開幻境好嗎?待滿這段時間,你跟我走吧。”

明知道這句話是什麽意思,卻癡癡看過來,随即笑得脊背微顫,似乎得到了天下最了不得的福祉:“真的?”

姜邑看着他:“真的,比幻境外的金子還要真。”

走出夢境那一瞬間,姜邑就想通了,他沒辦法丢下趙允隋。

趙允隋體質特殊,原本就是世間少有的修仙之軀,如今又入了魔,別說百年內,或許幾百年都會好好活着。

永遠成不了仙,也再也見不了他。

姜邑做不到讓他這樣活下去,可更做不到了結他。

他想讓趙允隋活下去,但不要痛苦地活。

姜邑唯一想到的辦法,就是在留存這個世界期限将滿之時,消耗所有神力和趙允隋合為一體,帶着趙允隋一起前往下個世界。

系統謹慎道:“宿主,你如今成了仙,确實能做得到,但我要提醒你一句,神明轉世後,其實可以擁有小世界轉世間的記憶,但你這樣相當于用自己的身體把他帶走,并非轉世,屆時到了新世界,他會完全忘了你。”

姜邑笑了聲:“誰在乎?我不認識什麽主世界神明,我只在乎這一世的趙允隋。”

系統:“……好吧。”

離開幻境後,姜邑并沒有去開棺材鋪,神樹是所有修士有望修仙的唯一希望,盡管都清楚那希望映照的只是趙允隋,可完全沒有和還有一點,有着本質的區別。

沒了神樹,那抹希望就斷了,如今趙允隋又入了魔,修士鏟除魔障本也是職責所在,秘境中人只能竭盡全力追捕他,試圖把他關回秘境,死馬當活馬醫,或許還能找回些許救回神樹的辦法……

盡管打得贏那些人,可每次應付還是很消耗時間,姜邑不想把本來就不多的時光浪費在這上面,于是兩人收拾收拾東西,帶着小鬼一起坐船離開了沂周。

姜邑是神仙,其他人看不到,按理說走出幻境的趙允隋也看不到,可在船上休息時,趙允隋每次都能非常精準摟住他腰的位置。

小鬼在旁邊晃着小短腿笑。

他們去了中原修士最少的一個縣,安家前,姜邑按照小鬼的意願,把他超度在一條賣點心最多的街上。

小鬼說這樣以後就能托生在其中一家,出生後就能吃到好多好多的點心了!

超度完小鬼,兩人去了鄉下,找了一處風景好人也少的地方,姜邑映照着那裏織羅出對應的幻境。

在幻境裏,他們可以彼此盡情觸摸,擁抱,親吻……時間也完全按照現實進行,一切都是真實的。

水稻成熟時,他們坐在田埂上捉螞蚱,下雪時,姜邑就肆無忌憚地在冰面上滑動,趙允隋在前面拉他,他說快,對方就快,他說慢,對方就慢,他說累了,趙允隋把他抱到岸上,兩人滾在雪地上玩鬧,趙允隋起先還溫柔克制,沒多久就勒着他發狂似地啃,雙眼血紅,煞氣四溢,總像要将他生生吃了。

可又從沒真的傷到他。

姜邑從來不計較。

來年夏天的時候,距離離開只剩十來天了,趙允隋突然開始給自己染頭發,他一遍又一遍地将那頭白發染黑,哪怕一洗就變回原樣。

染出黑發就牽着他散步,看背影像一對鄉野裏的年輕小夫妻。

夜裏回到家裏睡覺,趙允隋會拿着蒲扇為他扇一夜的風。

姜邑是神仙了,他不會再熱,可是趙允隋還是每日清洗竹席,喂他吃被後院井水冰過的西瓜,又在後半夜最熱的時候用濕澡巾為他擦背。

離開的那天,門口荷塘裏的荷花開了不少。

那是天明的時候,東方的黑被白光沖淡。

姜邑在洶湧轉動的神力中安然躺進趙允隋的懷裏。

刺目的金光擁着那抹身影逐漸變小,最後化作一絲溫暖的神力,混入其餘神力中,緩緩鑽入他的眉心。

靠的人不見了,他只能靠在牆上,維持原來的姿勢。

共用一個軀體後,腦海浮現出無數自己沒有看過的情景。

姜邑一個一個看完,全是同一張臉。

他對趙允隋喃喃道:“你眼裏的我原來是這個樣子。”

這次沒有人回答了。

心底一動,似乎有人輕輕說了句:

“你心裏有我,你心裏果真有我……”

那是在幻境時,趙允隋聽到他說“你跟我走吧”,就一直想說卻沒說出口的話。

從那日開始盤旋在心口,久久不散。

姜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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