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過了這麽長的時間，祁翊軒還記得那天的場景。他坐在公園裏的長凳上，看着對面公路上行色匆匆的人群，大多數人臉上的表情，或焦急不安，或麻木僵硬。他長長吸了一口氣，正打算起身離開，這時一個紮着馬尾辮一身職業裝的小女人，跳入了他的視線。

女人的臉上明明是上班族常常挂着的“慘了，我要遲到了”快要哭了的表情，明明是“好在趕上車”的慶幸神色，卻忽然錯過了車門，跑到了站在馬路邊上的老奶奶的身邊，然而祁翊軒看着她攙着老奶奶，一步一步地過了馬路。

那一刻，他的心，有些微的顫動，在這個忙碌繁華的都市。

而那天下午，他在自己家的門口，看見了這個紮着馬尾辮的女人、在超市裏按計算器的小氣女人、在馬路上攙着老人家過馬路後，喊着“慘了慘了”的小女人、要跟他友好相處，與他搭夥吃飯的小女人、眯眯眼小胖手愛手工的小女人、說她結婚了可以讓他蹭飯的笨女人！

……這個笨女人，将是他的專屬模特了。以後，他都只會為她作畫，供他一人欣賞。

初秋的陽光明亮而不灼熱，祁翊軒眯着眼睛，淡淡想着。

想此，祁翊軒一擡頭便看見辛素簡又對着一個男的笑得眉眼彎彎，頓時成了黑臉公，大步邁過去。

這個沒心沒肺的女人，昨晚又變相拒絕他了。祁翊軒想到昨晚的場景就恨得咬牙切齒。

事情是這樣的。自從祁翊軒發現如果他搬着凳子坐到辛素簡右手邊上吃飯，那麽辛素簡便會給他夾菜後，他每次都坐在那裏了。

昨晚，祁翊軒也是那麽坐着的。辛素簡從廚房端了第二碗粥出來，低頭坐下來的時候，視線不經意掃過了他，發現他襯衣上的紐扣快要掉了，于是順口說道，“待會你把衣服脫下來。我幫你把扣子釘一下吧。”

“麻煩。”祁翊軒吃掉她夾的一塊青椒，吐出兩個字，衣服又要洗又要釘，多麻煩，反正他的衣服多得是，扔掉一件也沒什麽。她又要工作又要兼職還要做手工活，多累！

“不麻煩。你脫下來送過來，我一下子就縫好了。”辛素簡夾了塊番茄放到他碗裏。

“扔掉更省事。”祁翊軒吃掉番茄。

“勤勞節儉是我們中華民族的傳統美德。”辛素簡給他夾了兩塊雞丁。

“你很閑嗎？”祁翊軒吃掉雞丁。

“沒。我挺忙的。可這點時間還是有的。”辛素簡夾一筷子土豆絲堆到他的碗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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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很缺錢？”祁翊軒摸默默吃掉土豆絲。

“也沒有啦，就是閑不住嘛。”辛素簡起身去廚房盛第三碗粥。

祁翊軒看着她的纖瘦背影若有所思，狹長墨黑的眼底劃過一絲異光。看到辛素簡坐了下來，他趕緊說，“要不你幫我整理屋子？”

“哦，可以呀。”辛素簡邊說着邊要收回本要放進他碗裏的一塊青椒。她忘了祁翊軒每次只吃兩碗粥。

“那好。一月三千。你看着亂就收拾一下。”祁翊軒用筷子夾回青椒放進了自己的嘴裏。

“三千太多了。兩千就好了啦。”辛素簡夾了一筷子土豆絲放進自己的碗裏開吃。

“工資你直接從我給你的那張買菜的卡裏扣好了。足夠一年。”祁翊軒夾了塊番茄放進她碗裏。

“哦，行。一年後，你也應該結婚了。”辛素簡吃掉番茄。

“是吧。”祁翊軒放了塊雞丁到她的碗裏。

“有老婆做飯給你吃，我也放心了。”辛素簡吃掉雞丁。

“那我不結婚了。我明年這時候再給你張卡。”祁翊軒放下了筷子，臉有點黑。

“到時候再說吧。興許那時候我結婚了呢。”辛素簡自己夾了塊雞蛋繼續吃。

“那我呢？”祁翊軒冷冷看着她。

“哦，你呀，沒結婚的話。可以到我家蹭飯。”辛素簡笑笑着放下筷子，心想，吃飽了好幸福。結果一擡頭正對上某人的大冰臉，她一頭霧水，不知道這會兒自己又哪裏說錯話了？

“我不結婚，你敢結婚，試試看？”祁翊軒推開椅子，走人。

辛素簡摸摸後腦勺，想不通，就不想了。趕緊收拾好桌子，廚房。又歇息了一會，開始趕玩具廠的活。準備明天下午交工。

而正當她幹得起勁的時候，眼前突然出現了一大片陰影，她冷冷擡起頭，一件襯衣覆在了她的玩具上。

“喏，敢給我弄壞了，你試試看？”

辛素簡拿下衣服放到一旁，而她鄰居已經關上了門，走人。

辛素簡突然有些無奈，她的鄰居貌似越來越像小孩子了，吃飯還要她幫着夾菜。

而專心趕工的辛素簡并不知道，她心中的小孩鄰居正在家裏亂扔垃圾，似乎還扔得不亦樂乎。

辛素簡從小就是一個勤儉的好孩子。一個演算本，她可以用上大半個學期。辛素簡演算數學題，都用鉛筆，而她寫字又很輕，所以紙上只會留下淺淺的痕跡。于是，辛素簡每次用完演算本後，都會把這些筆跡擦掉，反複使用。

辛潔有一次站在辛素簡背後，發現了這孩子趴在桌子上，一點一點很小心地擦掉鉛筆痕跡，一頁一頁很耐心地擦着，她抹抹眼淚，出去了。吃飯的時候，問辛素簡，“寫作業的本子夠不夠用？”

辛素簡夾了土豆絲安安靜靜地吃完了，才回答，“媽媽，夠了啦。你上次給我的零花錢。我還沒用完呢！”

“那些是給你買零嘴的。買文具的錢，不夠就跟媽說啊。”辛潔笑着舀一勺湯放到她的湯碗裏。

辛素簡乖乖喝掉了，“嗯嗯，媽，我知道了啦。”

晚上，辛潔趁着辛素簡睡着了，把10塊錢夾進了她的數學書裏。無意中看見了辛素簡的日記本，還攤開着呢。

她掃了一眼——

“96.03.05.今天陽光很燦爛。我的心情也很好，因為我翻詞典的時候，又看見了那個詞——‘天災人禍’。開頭這麽寫，我也覺得有些不對勁。但是，我還是這麽寫下來了。我覺得天災不是必然發生的，比如‘火山’中的‘死火山’；而人禍呢，有着必然的人為因素，比如車禍肯定不會無緣無故發生的。我們家也有‘人禍’，我媽媽和我爸爸分開了。我媽媽一個人養我很辛苦。但是我還太小了，沒有力量為媽媽分擔。所以，我想盡自己的力量去做自己能做好的。媽媽，工作很辛苦。現在的我，不能掙錢，但是，我可以很乖的，不亂花錢，是不是也就給媽媽省錢了呢？媽媽不要那麽累，我會快快長大的。那樣就可以賺錢養你了。”

長大後的辛素簡也保持着勤儉的好習慣。比如小時候的她撿到了錢，會交給老師；長大了，工作了，撿到了錢的辛素簡，如果等不到失主，便放進她家裏的小豬儲蓄罐裏，然後和她自己的那份，一起寄給貧窮的山區。

辛素簡她自己的想法很簡單，她沒有貪污，她亦沒有拾金不昧，她只是不願意像那些把一毛錢、一元錢不當錢的人那樣視而不見，她願意地低下身子去撿起它們。在她的心裏，就算是一分錢，也是錢，攢在一起，寄給有需要的人，因為她知道中國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有錢的。而她沒有足夠的力量去幫助他們，只能以她可以想到的方式來做，來争取，多給他們一點。

她知道有的山區孩子，很餓；有的山區孩子，很想讀書。

而她比他們幸運得多。她的家鄉雖不富裕，卻也有足夠的飲食和教育。

“呀？你怎麽也來啦？你也是H大的嗎？”辛素簡有些驚喜，“早知道，就一起過來了。”

“小迷糊，N大。”祁翊軒看到辛素簡周圍的同事頗具意味的眼神，語氣柔和了些，“我是N大的。離你們學校不遠。改天帶你去看看。”

“N大呀？我去過呢。你們學校很好啊。”辛素簡記得梅嶺說過，N大的建築系，很出名的，不由來了些興致，眼睛閃着欣喜的光，“那你是什麽專業的啊？”

“建築設計系。”祁翊軒淡淡道，側身擋住辛素簡，避開主幹道上的車輛。

“哦，很好啊。”辛素簡微笑。她從小數學就不好。學建築的，應該需要學數學吧，那他一定很聰明的。

祁翊軒不想站在這裏被別人當做猴子看了，打斷了辛素簡的話，“鑰匙忘記帶出門。我這會得回去拿點東西出門。”

“哦，那我去給你開門。”辛素簡不由着急了。這鄰居怎麽現在才說呢，耽誤了事情，可不好了。

祁翊軒微微笑了，“先跟你同學打個招呼。”

辛素簡這才想起來剛剛光顧着和他說話了，竟把一幫同事給晾在了旁邊，這會竟被人當成了猴子看。

辛素簡拉着女班長的手，笑笑說，“真不好意思，我光顧着和鄰居說話了。”

“素簡，你也過來啦？”班長笑笑，輕輕抱了一下辛素簡，而後眼神頗不明地示意她的身邊人，“這位是？”

“哦，祁翊軒。鄰居，這是我們班的班長。班長大人很厲害的，是女強人哦。”辛素簡說着，眼冒星星。

“你好。辛辛吵着要借此機會，來見見大家。”祁翊軒伸出手，禮節性地握了一下，眼神很溫柔地注視着嬌俏的小女子，“不好意思，我們就先行一步了。”

辛素簡也拉着女班長的手，笑笑說，“真不好意思啊！”

那女班長本想打趣一番他們的默契，可見那祁學長一臉不耐煩的神色，，這會也笑笑說了幾句，便放辛素簡離開了。

……

眼見兩人并肩離開，過路口的時候，男人虛攬着女人，女班長心下有些明了。這男人對辛素簡很有意思呢，可素簡那傻丫頭估計還沒察覺吧……

一擡頭，卻見高大榉樹下，高大俊朗的白衣男子，洛家華。女班長長嘆一口氣，當年她正好在W市出差，參加了辛素簡的那場婚禮。

可誰曾想……

如今，他們的身邊已各有絕色風華。

彼此，形同陌路。

她只能默默祝福，各自安好。

有洛家華在的地方，辛素簡總會很快感應到的，無關心有靈犀。因為洛家華一直都是人群中的焦點，他只要站在那裏微微笑着，什麽都不必說，也會予人一種清風明月的舒朗氣息。而此刻榉樹下的颀長男子，默默注視着身邊的女子與旁人的交談，溫文儒雅。

辛素簡頓住了腳，眼神迷離地看着那一方樹下，身體異常僵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