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夜深人靜,幾堆奄奄一息的火堆正在釋放最後的熱氣。

值守的役人坐在石頭上,用手撐着下巴小睡。流人中有的輾轉反側,有的鼾聲大作,荔知坐在遠離篝火的營地邊緣,正借着月光聚精會神搗鼓什麽。馬車靜靜伫立在身後,為她擋去夜幕下的寒風。

汗水從額頭滑落,荔知擡起手背擦了擦汗,心滿意足地看着忙活一夜的成果:

由無數粗枝和藤蔓編織而成的簡易木橇。

有這個木橇,謝蘭胥就不必依靠役人背來背去也能活動。

她還拆了自己唯一的手帕,用棉線加固木橇上的拉繩。手帕只有那麽大,荔知為了每條棉線都用在刀刃上,簡直絞盡腦汁。

謝蘭胥看見她千辛萬苦打造的“豪車”陷入沉默。

架不住她的熱情,謝蘭胥最終還是勉勉強強地上了車。他大概是

第一回 坐緊貼地面的“車”,整個上身都僵得一動不動。

荔知雙手抓着拉繩,咬牙使勁兒,木橇載着謝蘭胥緩緩走了一步。

謝蘭胥還沒習慣木橇的存在,荔知發力的時候他本能地抓住了木橇邊緣,臉上閃過一絲緊張。

“殿下什麽都不怕,卻怕坐木橇”荔知被他如臨大敵的神情逗笑。

“我不怕坐木橇,我怕坐你拉的木橇。”謝蘭胥不鹹不淡道。

“凡事都有第一次,等我多拉幾次熟練就好了。”荔知笑眯眯地說完,才意識到在謝蘭胥面前說“我”是失禮的。

“殿下,民女……”

荔知補救的話未說完,謝蘭胥就打斷她道:

“你我如今還需要講究那些虛禮嗎”

這倒也是。

荔知大大方方地笑了笑,說:“既然如此,殿下今後也別叫我荔姑娘了,直呼其名便好。”

正在這時,不遠處響起甄迢的吆喝聲。

流人們又要準備上路了。

“我去叫人來幫忙,殿下稍等。”

荔知叫來附近的一名短解,幫着将謝蘭胥擡上馬車。那張還沒來得及派上用場的木橇,也被她小心翼翼地放進車廂。

沒過一會,一名短解坐上車頭,駕車走向前方。

托謝蘭胥的福,荔知不用再跋山涉水,不少流人因此對她橫眉怒目,認為她用了不光彩的手法讨好了甄長解和皇孫。

荔知對外界的流言蜚語毫無關心。

為了給自己和謝蘭胥找點能夠安心吃下肚的東西,她已經費盡苦心。

朱氏還是時不時找她勒索幹糧,荔知看在兩個半大的弟弟妹妹的份上,總是将不那麽容易被動手腳的幹糧讓給朱氏。

日子就這麽一天天過去。

她從一開始的卯足了勁蠻拉木橇,到後來知道用什麽角度和姿勢最省力氣,在風清麗日的時候,她不顧他人異樣目光,拉着謝蘭胥在附近遛彎散心。

在大多數時候,天空都飄着飛揚的雪花。越是山嶺,越是有厚厚的積雪,一腳下去雪可漫過流人的膝蓋。這種時候,她和謝蘭胥只能留在車上。

盡管木格窗擋住了寒風,雪花依然可以從錦簾的縫隙裏飄進。

車廂內的氣溫比車外好不了多少,但她穿上了謝蘭胥的大氅,在她冷得沖手心哈氣的時候,謝蘭胥會給她一個拳頭大的銅手爐,裏面裝有仍有餘溫的灰燼。

每到夜幕落下,車外的流人都不敢放心閉眼。隊伍中時常發生為一件破衣服,一口馊饅頭打得你死我活的事。

在生存面前,人和野獸無異。

能夠留在車上的荔知已經比旁人好上太多。

流人隊伍的規模每個月都在縮小,有半路病死的,也有抵達目的地離開隊伍的。

壓抑和寂寥的空氣沉甸甸壓在流人上方,直到積雪消融,天氣回暖,情況才逐漸好轉。

三月初,陰沉許久的天空終于放晴。

荔知軟磨硬泡下哄出謝蘭胥到馬車外透透氣。她拖着木橇,帶着謝蘭胥在營地附近轉悠。甄迢和其他役人已經習慣這個顯眼的組合,只要不是離得太遠,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傍晚的夕陽帶着火焰的餘溫,像條橘紅色的毛毯,将兩人親密裹在一起。

荔知摘下野花,獻寶似地拿到謝蘭胥面前,一雙眼睛笑成月牙彎彎。

“殿下你看,路邊的野花都開了——”

謝蘭胥對野花不感興趣,但還是給足面子“嗯”了一聲。

一邊拉着謝蘭胥轉悠,荔知一邊收集可以吃的野菜。

她把收集到的野菜放進一個破衣服改制的布口袋裏,然後趁無人注意的時候,利用煎藥的機會,偷偷煮成野菜羹。

兩人就靠東拼西湊度過冬天。

同樣的艱辛,相互依靠着似乎也沒那麽難熬了。

“殿下,你看那是什麽”荔知忽然停下腳步,手指指向一棵樹下。

她眨了眨眼睛,懷疑自己餓出了幻覺。

謝蘭胥随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見了那一片大大小小的小傘。

“蘑菇。”謝蘭胥說。

荔知拉着謝蘭胥靠近大樹,蹲在跟前瞪大眼睛觀察。

這些蘑菇有高有矮,有淺白的有淡黃的,傘面也有大有小。荔知試圖從中找到她在餐桌上見過的種類,但要麽就是完全不同,要麽就是有些相似,荔知拿不準其中到底有沒有可以食用的蘑菇。

為了穩妥,不吃最好。

荔知的理智還在,可她想起鮮美的蘑菇湯,還是不免心裏癢癢。

“殿下怎麽說”荔知轉頭看向木橇上的謝蘭胥。

謝蘭胥皺眉:“我寧願吃野菜羹。”

“也是。”

荔知決定聽謝蘭胥的,拉着他一步三回頭地離開了樹下的蘑菇林。

可惜……她看了那麽多雜書,怎麽沒一本教怎麽認毒蘑菇的呢!

荔知懊悔不已,回了馬車依然時不時想起那片肥美的蘑菇。

夕陽完全墜落後,月亮爬上了天空。

流人們三三兩兩前去林中小解,荔知趴在窗戶上看,猜測有沒有人發現那片蘑菇林。沒過多久,林中傳來驚喜的呼聲,蘑菇二字讓周圍的流人一窩蜂地跑了過去。

荔知回頭看向謝蘭胥:

“殿下,有人發現蘑菇林了。”

謝蘭胥靠在車壁上,手拿一卷手抄本,不鹹不淡地應了一聲。

“殿下在看什麽”荔知湊了過去。

她翻開書的正面,看見手寫的道德經三個字。

荔知立馬松開書頁,仿佛是什麽洪水猛獸。謝蘭胥一眼就看出緣由,瞥她一眼道:

“不愛看”

荔知苦着臉。

謝蘭胥輕輕笑了一聲:“我也不愛看。”

“那你還看”荔知問。

“打發時間。”謝蘭胥說,“反正沒事可做。”

荔知心道她便是無事可做也不會去看這種催人入睡的書。

她趴在木格窗上,繼續百無聊賴地發呆。

不一會,林中陸續有人跑出,手裏或多或少抓着一把蘑菇。荔知還看見了荔家人,鄭氏和荔晉之慌慌忙忙地從林中走出,胸口鼓鼓囊囊,隐約有蘑菇的身影。王氏和荔惠直也是一手一把蘑菇,荔惠直興奮不已,小臉上滿是笑容。

荔知本想在王氏經過馬車時提醒她蘑菇有毒的可能性,王氏卻在注意到她的目光後,将兩手的蘑菇藏在身後,繞路快步走過了馬車。

“他們不會聽你的。”謝蘭胥說。

荔知何嘗又不知道呢

饑餓的人不會因為幾句沒有依據的猜測就舍棄到手的美味。

不多時,鍋爐架起來了。

流人們從沒這麽團結過,有鍋的獻鍋,有鹽的獻鹽,有菇的獻菇,所有人都圍在小小的鍋爐前,不停咽着口水。

馬車裏的荔知聞到若有若無的蘑菇湯香味,肚子發出響亮的叫聲。

她尴尬地回頭望了眼謝蘭胥,後者不動如山,頭也不擡。

荔知好奇他在蘑菇湯面前也不為所動,開口道:

“殿下”

謝蘭胥“嗯”了一聲。

“你不餓嗎”

謝蘭胥沒有回答餓還是不餓,他只是輕描淡寫道:

“習慣了。”

同樣是流放多少天就餓了多少天的荔知,絲毫沒有覺得餓習慣了。

如果大家都吃不上東西還好,如果有人吃起好東西——比如現在的蘑菇湯,她就餓得肚裏癢癢,像是有只手不停抓來抓去。

“我的廚藝很好,”荔知說,“等到了鳴月塔,殿下一定要試試我的手藝。”

謝蘭胥又“嗯”了一聲。

“殿下,我們走了有一半的路程嗎”荔知又問。

“不知道。”

“甄迢一定知道,殿下可以問——”

道德經蓋住荔知的視野,也打斷了她沒說完的話。

“安靜,節省體力。”

多說兩個字能費什麽體力

荔知撇了撇嘴,倍感無趣地繼續觀看車外的熱鬧景象。

一鍋蘑菇湯,讓死氣沉沉的流人們都活了過來。許久未見的笑容出現在人們身上。有文人受到取笑,因為他在喝蘑菇湯前忍不住有感而發吟了一首蘑菇詩;有人連喝兩碗熱湯還不夠,拿着空碗向鍋前的人賠笑想要再盛一碗。

有人喝了個水飽,倚靠着樹幹,對着明月唱起思鄉的歌謠。役人罕見地沒有阻擋,反而跟着歌聲踩起拍子。

在悠揚的歌聲之中,不少人都低頭抹起眼淚。

荔知也被勾起思鄉之情,低聲哼唱起來。

京都,那個她和雙生姊妹一起長大,儲存着她們所有回憶的地方。

“你想家了”

這是謝蘭胥今日第一次主動向她遞話。

荔知情緒低沉,點了點頭。

謝蘭胥的臉上沒有什麽表情變化,但他看了荔知片刻,說:

“會回去的。”

荔知笑了。

“我信殿下。”

月光皎潔,夜色靜谧。

流人們露出難得的笑容。

一鍋蘑菇湯,讓人們回到過去無憂的時候。

荔知望着天上的圓月,不知不覺墜入夢鄉。這是她自流放後睡得最沉的一次。夢鄉中,她見到了久未入夢的雙生姊妹。

她含笑告訴她,一切都會好的。

一切都會好的。

荔知在睡夢中呢喃。

第二日天不亮,她被撕心裂肺的哭聲吵醒。

推開木格窗一看,王氏撲倒在荔惠直身上,痛不欲生地嚎哭着,将往日引以為傲的貴族風度抛之腦後。

荔惠直一動不動,绀青的臉上沒有一絲生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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