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荔知的眼神定在謝蘭胥與常人無異的雙腿上。

那靈巧,那有力——哪像一個下身風癱的人

她還沉浸在震驚之中,謝蘭胥已經身體靈活地攀附着傾斜的石壁慢慢往上爬去。

大難當頭,所有疑問都可以放後。

荔知連忙跟着向上爬去。

摻雜着黃土和碎石的黃水傾盆而來,荔知抿緊嘴唇,時不時偏頭躲避飛來的水花。她把所有注意力都放在雙手雙腳上,只要一個疏忽沒站住,等待她的就是粉身碎骨。

不知不覺,她的後背已經被汗水打濕。

他們墜落下來的地方就在約三十丈外的斜上方,有更多的黃水在上方另一處傾斜處形成了小瀑布,聲勢浩大地沖向谷底。

土黃色的水花飛濺,沖刷過的石壁滑溜溜的,兩個人在攀爬過程中都擰緊了眉頭,繃緊了每一根神經。

好不容易,荔知的右手搭上了小路,她一個用力,狼狽地撐着滾了上去。終于回到了他們摔下來的地方。

謝蘭胥在不遠處坐着,也不管泡在黃水裏的衣袖了,蒼白着臉一動不動,胸脯急劇地起伏着。

頭上的落石漸漸停止,黃色的水流也減弱了,前方的小瀑布肉眼可見地變瘦。

在短短一盞茶的時間後,天地間又恢複了一開始的平靜,只有面前的一片狼藉印證着剛剛發生的一切并非幻覺。

“現在怎麽辦”荔知問。

“他們走得比我們慢,追上去。”

謝蘭胥撐着膝蓋站了起來——哪有什麽風癱的影子

荔知跟了上去,一邊用袖子稍微幹淨一點的地方擦拭臉上的泥點。剛剛的死裏逃生太過驚險,到現在她仍心跳如擂。

兩人沿着小路往前,追尋着泥濘路上的足跡。

小路蜿蜒下降,太陽下山的時候,兩人終于走到谷底。

謝蘭胥看了眼昏暗的天際,提議找個山洞湊合過夜。兩人分頭找了一會,荔知空手而歸,幸運的是謝蘭胥找到了可以過夜的山洞。

她跟着謝蘭胥去到那裏,才發現與其說是山洞,不如說是一個凹陷進去的山壁,不過再怎麽說,也是一個避風的地方。

附近都是樹林,不缺柴火。

火堆很快燃了起來。

荔知知道鑽木取火和怎麽辨別火石,但她很好奇謝蘭胥竟然對鑽木取火也十分熟悉,似乎做這樣的事并非初次。

火堆燃起來後,兩人各占一邊,背對着彼此,将濕透的衣裳脫下來烘烤。

此時此刻,終于有了聊天的機會。

荔知問出克制許久的疑問:

“殿下的腿,是什麽時候好的”

身後并未傳來謝蘭胥的回答,因此荔知立即猜到另一種可能。

“殿下從一開始就沒有風癱。”她用篤定的口吻道。

謝蘭胥的沉默驗證了她的猜想,荔知并未感到生氣,她只是覺得不可思議——她親眼見到那根銀針深深刺入謝蘭胥的膝蓋附近,他怎麽做到一聲不吭,甚至面部表情都沒有絲毫變化

難道那山野大夫也是他的同夥

荔知馬上推翻了這個可能。

“殿下為什麽要這麽做”荔知問。

“風癱之後,我們還遇到過綁架和截殺嗎”謝蘭胥反問。

“……沒有。”

“一個健全的皇孫會讓很多人感到威脅,但一個風癱的皇孫就未必了。”謝蘭胥諷刺道。

荔知能夠理解他的做法,她也不會去問為什麽要瞞着她這樣的愚蠢問題。

從一開始,她就沒想過會這麽輕易被謝蘭胥信任。

別說一次試探,就算再來一萬次,她也有信心通過考驗。

她識趣地說:“我一定不會破壞殿下的計劃。”

“你不怨”謝蘭胥輕聲問。

“我理解殿下處境艱難,多慮是當然的。”荔知說,“總有一天,我會讓殿下信任我。”

謝蘭胥不相信有那一天。

他背對着溫暖的篝火,手中握着一塊随手撿起的石頭。淡黃淡白的紋路像蛇一樣盤旋纏繞着,他握着那塊石頭的時候,冰冷的蝮蛇好似也爬上了他的指尖。

人總是謊話連篇,心口不一。

說不悔的其實抱恨終身,說不恨的其實恨之入骨,說珍愛的,最後卻将毒藥投入他的杯中。

比起一個個的辨別真僞,他學會更直截了當的方法。

林下寒影蔓延,月華堕地。

世間萬物影影綽綽,似乎都含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挂在樹枝上的烘烤的衣物變得半幹,兩人先後穿回衣裳,圍坐在火堆前繼續烘烤。

荔知悄悄打量謝蘭胥在火光下晦暗不輕的側面,越發猜不透他心中所想。

明明都可以假死脫身了,他執意要抓着這流放三千裏的皇孫身份做什麽

“你還有什麽想問,一并問了罷。”謝蘭胥說。

荔知當然不會問這麽敏感的問題。

“殿下是怎麽忍住銀針刺入的”她說。

她本是随口一問,謝蘭胥卻望着火堆出了神。

片刻後,他朝騰躍的橘紅色火苗伸出手。

消瘦蒼白的指尖伸入火苗中,瞬間就被包裹。荔知大驚,還沒反應過來就已經将謝蘭胥的手從火焰裏拉了出來。

只是短短一瞬間發生的事,荔知的心跳卻比剛剛攀爬山壁時還要急促。

“殿下!”她疾聲道。

謝蘭胥面不改色,平靜的目光望着剛剛伸入火焰的指尖。

“……我感覺不到。”

荔知愣了一會,發覺他是在回答剛才的問題。

将手指伸入橘色的火焰之中,也是在回答她的問題。

“殿下感覺不到疼痛”荔知難以置信。

世上還會有不會疼的人嗎

“疼痛是什麽感覺”謝蘭胥反問。

只有看着他的眼睛,荔知才能相信這麽荒謬的問題是他真心求問。

荔知遇到過很多難題,但是她相信謝蘭胥的這個問題,即便是學識淵博的夫子也難以回答。

痛覺是什麽感覺

就像對一個從小失明的人解釋色彩,再通俗易懂,也沒有辦法在他心中勾勒出顏色。

荔知回答不出他的問題。

“此事還有誰知曉”她問。

“還活在世上的,”謝蘭胥看着她的眼睛說,“只有你我。”

“殿下放心,我不會辜負殿下對我的信任。”荔知保證道。

謝蘭胥望着火堆,将手中一直握着的那顆石頭投了進去。

石頭砸斷已經燒脆的樹枝,發出咔嚓的聲響。迸發的火星在黑夜中一閃而過。

“你在家中叫什麽名字”他望着火堆。

要不是周圍只有荔知一人,她險些以為謝蘭胥是在問那顆石頭的名字。

“殿下是問小名”荔知說,“我沒有小名,不過一母所生的姊妹喚我般般。”

“……般般。”

麒麟的別稱,又有般般入畫之意。

謝蘭胥跟着低聲念了一遍,同樣的名字,由他緩緩道出,仿佛因此多了一絲旖旎。

雖然荔知對他沒有痛覺一事還十分在意,但謝蘭胥轉移了話題,她也就知情識趣地不再多談。

“殿下有小名嗎”她順着謝蘭胥的話題說。

謝蘭胥的思緒好像被喚回到了很久之前。

荔知耐心等待着,直到他輕聲道:

“……阿鯉。”

“哪一個裏字”荔知問。

謝蘭胥沒有直接回答她的疑問。

他牽過她的手,帶着涼意的指尖緩緩劃過,荔知忍着陣陣癢癢,看出那是一個錦鯉的鯉字。

将冷漠安靜的謝蘭胥和池中五彩的錦鯉聯系起來後,眼前的謝蘭胥也憑空多了一些可愛。

“這是太子殿下取的小名嗎”荔知問。

“是母妃取的。”謝蘭胥說。

太子正妃的大名,即便是尋常人也有所耳聞。

畢竟身為身份敏感的前朝公主,沒有被收入後宮或是青燈古佛了卻一生,而是賜給太子作正妻,這是歷史上從來沒有的事。

這關系到皇室血統的正統性,皇帝做此決定時,滿朝嘩然。紫微宮前跪滿了勸谏的大臣,但皇帝還是一意孤行,将前朝公主魏儀望賜婚給自己的太子謝松照。

婚後多年,兩人僅有一子,那便是鮮少在外界露面的謝蘭胥。

“般般。”

荔知怔了怔,才反應過來謝蘭胥在叫她的名字。

“殿下”她不解地看着火焰背後的少年。

“不要欺騙我,否則你會後悔的。”他垂着眼,纖長烏黑的睫毛在深邃的眼下投出一片陰影。

荔知看了他一會,粲然笑了。

“好。”

第二日天剛亮,兩人掩蓋了熄滅的火堆重新出發。

大隊人馬的痕跡就像火把在黑夜中一樣顯眼。

兩人追尋着流放隊伍留下的痕跡,一路向前走。傍晚時分,兩人憑借人少腳程快的優勢,追上了疲乏的大隊伍。

在彙合之前,荔知依樣畫葫蘆,又做了一個簡易的木橇。

當荔知拖着坐在木橇上的謝蘭胥走過去時,從泥石流裏幸存下來的所有人都呆住了。

甄迢以為掉下懸崖的謝蘭胥九死一生,不想卻看到他再次活生生地出現在眼前。事情太過離奇,以至于他第一時間在腦海裏想起的是只在書本上出現的“氣運”二字。

這位被流放三千裏的廢太子遺孤,當真只有看上去的那麽簡單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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