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都護府威嚴大氣,深黑色的樓臺亭閣鱗次栉比。比起京都富麗堂皇的荔府來,又有一種落日黃沙的粗犷之美。

荔知被一名管家模樣的男人帶到後院,安置在一間逼仄潮濕的耳房裏。

“這就是你今後住的地方,其他下人都是兩三人一間,我們老爺仁德,特許你一人一間。”男子說。

荔知換上一派天真的笑臉,把男子捧得飄飄然,得知他姓唐,果然是府中的管家。

“行啦,這府裏規矩不多,只要你安分守己,日子不會難過。你的差事晚些我再來交代。在那之前,你就呆在這院子裏,把臉洗一洗,幹淨衣裳換上。”

唐管家揮了揮手,荔知将其送出了耳房。

荔知的住處在一間老舊的小院子裏,同院的還有十幾間耳房,院子中間有一口老井,一棵看上去半死不活的棗樹。

她打了一桶井水,忍着刺骨的寒冷擦拭幹淨身體,然後換上嶄新的粗布衣裳。

都護府提供的衣裳對剛走完三千裏流放的荔知來說,太過肥大,還好她在打掃床底衛生時,發現了不知誰留下的積滿灰塵的針線包。

她用蚯蚓一樣的棉線收緊寬大的腰身和袖口,對着模糊不清的銅鏡照了個大概,總算能見人了。

剛剛做完這些,荔知的耳房被人敲響了。

搖搖欲墜的木門搖晃幾下,荔知從裏拉開房門。一個面生的婦人站在門口。

“你是新分配到都護府的流人叫荔知”婦人上下打量着荔知。

“是我,不知嬸子有何事”

“我是府中浣衣房的管事嬷嬷,姓張。有人托我帶你去後門,跟我走吧。”

“唐管家讓我呆在院子裏不要亂走……”

“沒事的,要不了多久就回來了!”

荔知謹慎地杵着不動:“嬸子可否告知是誰要見我”

張嬷嬷一下想起了什麽,拍了拍後腦勺:

“哦,對了!她讓我告訴你,她叫嘉穗。她說你聽了這個名字就——”

“走吧。”

上一刻還牢牢釘在耳房裏的荔知,下一刻就邁出了房門。

嘉穗不應該在這裏,但若不是自報家門,張嬷嬷又怎會知道一個叫嘉穗的人

荔知一邊胡思亂想,一邊跟着張嬷嬷往後門走去。

一方面,她不希望嘉穗來這裏受苦,另一方面,在失去荔香和神丹之後,她多麽期盼有一個能信任的人出現在自己身邊啊。

張嬷嬷給看門的小厮塞了點錢,後者慢條斯理地打開都護府的後門。

一個熟悉的身影沖進後門,一見荔知就跪了下去——

“小姐!”嘉穗眼含熱淚。

荔知懷疑自己的眼睛,在一盞茶前,荔知百般擔憂,但此時此刻,她胸中只剩重逢的喜悅橫沖直撞。

“嘉穗,你怎麽會在這裏”荔知連忙上前,扶起少女。

“小姐在哪裏,奴婢自然在哪裏。”嘉穗淚流不止,“因為奴婢是小姐的貼身丫鬟,就算死也只會死在小姐身邊。”

張嬷嬷收了嘉穗的錢,識趣地拉着看門的小厮走到稍遠的位置,将空間留給主仆二人。

“你這麽年輕,說什麽死不死的。”荔知難忍哽咽,“你是怎麽來的這裏路上是不是吃苦了”

“自從刑部封了荔府,下人都被遣散了。奴婢和嘉禾回了家,在京都一直待到小姐随流放隊伍啓程。”嘉穗道,“奴婢打聽到小姐流放的地方是鳴月塔,就收拾好盤纏,找了個商隊上路。嘉禾因為要照顧父母,被奴婢留在京都。奴婢跟着商隊走走停停,花了差不多半年抵達鳴月塔。”

“到了這裏後,奴婢在城門租了個茶水鋪做生意,就為了小姐進城那日第一個看見。奴婢等了大半年,偏偏今日出攤耽擱了一會,沒遇上小姐進城的時候。好在,後來奴婢去縣衙一打聽,知道小姐來了都護府。這便馬不停蹄趕來了。”

嘉穗緊緊牽着荔知的手,眼淚珠子不要錢似的一個勁兒落。

“奴婢倒是沒吃什麽苦,原本就是幹慣粗活的。可是小姐……小姐瘦了好多,在路上一定吃了許多苦。都怪奴婢無能,幫不上小姐的忙……”

“你別這麽說。”荔知握住嘉穗的手,含淚笑道,“是我沒用,拖累了你。”

兩人緊握着對方的手,看着彼此紅腫的淚眼,哭了又笑了。

“……不管怎麽說,小姐還平安就是最大的好事。”嘉穗擦掉眼淚,鄭重道,“今後奴婢會一直陪着小姐。”

“說完沒有時間差不多了。”張嬷嬷走了過來催促。

“小姐,你先回去吧。”嘉穗說着,将背在身上的一個花背囊塞給荔知,“這裏面有幾身衣裳,還有一些起居用品。小姐先拿着,還需要什麽奴婢下次再帶來。”

一個已是自由身,一個卻又淪為奴仆,雖在一個地方,但再次相見,卻不知要到什麽時候了。

荔知壓下心中的悲傷,低頭擦掉眼淚,再擡起頭時,已是粲然笑臉:

“你也要保重——一定要照顧好自己,不用擔心我。”

兩人依依不舍地分別後,張嬷嬷将荔知重新帶回了潮濕陰暗的小院。

“你這奴婢倒還忠心,”張嬷嬷說,“我見過不少家裏一敗落就卷鋪蓋跑人的,千裏迢迢追來跟着受苦的倒是從未見過。”

荔知心緒繁雜,勉強自己擡起嘴角笑了笑:

“嘉穗與我一起長大,情誼自然不同。”

張嬷嬷把荔知送回院子便離開了。荔知回到耳房,拆開背囊後,發現裏面是幾身布料上好的秋冬衣裳,還有一只刷牙子,幾張柔軟的汗巾,一盒澡豆,還有一個樸素的木攢盒,裏面放着十來種京都的常見糕點。

看着嘉穗費心準備的一切,荔知的眼眶再次濕潤了。

嘉穗和嘉禾是荔家一對孿生的家生子,她們比荔知和荔夏要大上五歲,因為年紀合适,恰好也是孿生,便被管家安排來服侍荔知和荔夏兩姐妹。

嘉穗是荔知的貼身丫鬟,嘉禾是荔夏的貼身丫鬟。

雖是小姐和丫鬟的身份,但因為生母早逝,父親對她們缺少關注,主母又不怎麽管的緣故,她們四個更像是一起長大的姐妹。

荔知自知要走的路危機重重,并不願意牽連嘉穗兩姊妹,但若處境對調,假如嘉穗兩姐妹落難,她和雙生姊妹也不可能坐視不管。

有時候,她覺得自己命途多舛,有時候,她又覺得上天待她不薄,讓她有兩個沒有血緣關系卻又勝似有血緣關系的姊姊。

荔知回到耳房大約一個時辰後,唐管家又一次來到小院。

“今後你就去小姐的萱芷院當差,萱芷院的位置你問問和你同院的人就知道了。明早卯時,你便去萱芷院報道。萱芷院的管事嬷嬷姓李,只要你不偷奸耍滑,她是一個很好相處的人。以後你有什麽事,直接和李嬷嬷說便是。”唐管家背着手道。

“我知道了,多謝唐管家費心。”

“今後你在都護府——特別是主子面前,要自稱奴婢。我倒沒什麽,要是冒犯貴人就不好了。”唐管家提醒道。

荔知從善如流:“奴婢明白。”

唐管家點點頭,踱着步子離開了小院。

傍晚時分,下值的丫鬟陸陸續續回到院子,見到新來的荔知,不免有些驚訝。

荔知趁機上前搭話,不多時,便與院中的幾個同齡丫鬟打成一片。一個丫鬟拿出一小袋瓜子,一人分了一小把,站在棗子樹旁閑聊。

“府裏也沒什麽好注意的,老爺和夫人都是寬厚之人。”藍衣的丫鬟說。

綠衣的丫鬟嗑着瓜子附和道:

“小姐和少爺人也很好,從不打罵我們。”

荔知追問:“不知老爺膝下有幾個孩子”

“兩個。”藍衣的丫鬟比了兩根手指,“一個少爺,一個小姐。”

或許是看出荔知的疑惑,藍衣的丫鬟補充道:

“我們老爺是個癡情之人,和夫人青梅竹馬。夫人攏共生了兩個孩子,便是少爺和小姐。我聽說,京中的貴人動辄三妻四妾,不知是不是真的”

荔知看出藍衣丫鬟想要炫耀的內心,順着她的話往下說,成功打開了藍衣丫鬟的話匣子。

棗樹下的閑聊散會時,荔知已經大概掌握了府中主子們的性情和特征。

幸運的是,主子裏似乎沒有荔知見過的那種刁鑽之人,都護府的大多數下人都過着清閑的日子。

荔知沒去擔心謝蘭胥,她相信以他的身份和才智,能過得比自己更好。

她現在的首要目标,就是在都護府站穩腳跟。

第二日卯時,鳴月塔天還沒亮。荔知摸黑前去萱芷院報道。

萱芷院的管事嬷嬷姓李,年過四十,兩鬓斑白,一張板着的國字臉,像個五大三粗的男人。始終抿着的嘴唇讓人覺得世上好像沒有什麽事值得她開心。

李嬷嬷嚴厲地向荔知交代了萱芷院的規矩,吩咐她做院裏的粗使丫鬟,負責掃地洗衣一類的差事。荔知将萱芷院的規矩認真記在腦中。

許是見荔知态度認真,李嬷嬷的口吻稍微溫和了一些,叫來了另一個粗使丫鬟菊生和她認識。

菊生是個和荔知年紀相仿的小姑娘,兩人相視一笑,也算交好了。

天亮後,李嬷嬷帶着幾個小姐房內的丫鬟去服侍魯萱起床,荔知和菊生則分別帶着一大盆衣服去河邊浣洗。

京都的大戶人家往往都是有專門的挑水工挑水回來,由浣衣房的丫鬟統一漿洗,但都護府卻沒有專門的浣衣房,萱芷院的洗滌工作,都是由粗使丫鬟帶到都護府外的河邊進行。

菊生是個心善的姑娘,一路都在關心荔知能否擡起裝滿衣物的木盆,又能不能堅持得住兩裏的距離。

荔知忍不住笑了:“我可是走了三千裏過來的,又何談區區兩裏呢”

菊生想了想也是,調皮地吐出舌頭做了個鬼臉。

荔知正想從菊生口中試探謝蘭胥的下落,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在她視線中。

曾在流放路上勒索她口糧的朱氏被三名地痞模樣的年輕男子推搡着,趕進了一條幽暗的小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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