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一個願望
香樟樹綠影起伏,光點散落少年眉眼間,他眉頭稍凝顯得意外。
“和我吃飯很吓人?”
“不是不是。”餘葵連連擺手,差點被吓出顫音,“我在這邊補習,一下課就吃過了。你不用管我,也不用覺得抱歉,我剛還想自習室有點吵,現在正好去公園樹蔭底下的小桌子學,那邊挨着湖,涼快。”
她一口氣說完,時景點頭。
“那行,再見。”
他把耳機從頸間挂起來,颀長的身形越過她,三兩步就走遠了。偏偏餘葵要走也是這條路,只能遠遠綴在他身後,腦海中的小人凝視着他背影,邊流淚邊唾棄自己——
餘葵,你知不知道你錯過了什麽機會!
一輩子可能都遇不上一次!
吃過又怎麽樣呢?再吃一頓能撐死你嗎!
另一個小人舉着魔叉跟它打架。
吃了一頓又能怎樣?他就會喜歡你嗎?不會!
嘗過甜頭,你只會更想和他吃下一頓!
餘葵這邊沉浸在自己顱內的世界大戰中不可自拔,忽地聽哪兒傳來一聲聲細嫩的貓叫。
四下環視沒找着,擡頭一看,才發現一只貍花小奶貓在樹上,扒着一根搖搖欲墜的樹枝,探出半個腦袋有氣無力地嚎叫,嗓子嘶啞而驚恐。
“啊!小喵!”
餘葵匆忙跑到樹下,她試圖攤開自己的雙臂,想接它跳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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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公園附近的馬路都是參天大樹,這根枝杈最矮也足有四五米。別說小貍花沒勇氣,餘葵對自己的身手也不是很自信。她在學校球類項目向來是墊底的,該接的排球接不着,不該接的籃球倒經常拿後腦勺怼上。
她試圖向人求助,不過路過都是行色匆匆的上班族,環湖跑道上偶爾有六七八十的爺爺奶奶路過,總不能讓老人家去爬樹吧!
向路人搭讪對社恐餘葵來說向來是道地獄級難題,但貓命關天,好不容易鼓起勇氣跟到一個看起來敏捷的叔叔身後,她組織好語言,期期艾艾三十秒,人已經攔下出租,揚長遠去。
時景就是這時候扒下耳機回頭的。
粉衣女孩被汽車尾氣噴得一臉懵,焦急退到行道樹下張望,她擡頭喋喋跟空氣說上半刻,又跑回馬路旁,跟在不同的行人屁股後手足無措。又一次搭讪失敗,她垮着一張将哭未哭的焦急傻臉頓在原地。
距離那麽遠,時景不确定自己看到的這些細節,究竟是自己眼睛真實的捕捉,還是大腦自動為她補足。
腳步稍頓,他戴上耳機繼續朝前走。
只是沒走兩步,又煩躁摘下耳機,折身大步往回走。
他不愛多管閑事,可從心理學的角度上講,對一個人的幫助有時是會産生慣性的。
明明他最初只是被迫在樓梯間多聽了幾句女孩的境遇,接下來每一次的伸手,卻都是他的自主選擇。這并不符合他既往的行為規律,時景試圖究其原因,但他能解開一道高階實變函數,卻很難解釋自己現在為什麽折返。最後也只能模糊歸結為——
她和一個人很像。
無論外貌特征、行為動作,都無限地與他腦海中的形象契合。
少年越走越近,餘葵一時都不知道先緊張還是先松口氣。想半晌,才傻乎乎冒出一句,“你怎麽又回來了?”
“公交車站走反了。”
時景沒多言,順着她剛才視線方向擡頭。
“我想找人幫忙來着,”餘葵羞愧為自己辯解,“但是這條路上的人都走太快了。”
時景按捺唇角:“看得出來。”
他脫下耳機和單肩包,解掉手表,本要一股腦扔在路邊,大抵是人行道上的積灰叫他産生疑慮,轉頭交給餘葵。
“拿穩了。”
他退後幾米活動四肢,目測樹杈的高度。老城區的林木長了幾十年,主幹低處多餘的枝丫早被修理得幹幹淨淨,至少四米的高度沒有借力點,
“你會爬樹嗎?”
畢竟是個城裏孩子,餘葵一見他的架勢更急,“不然、不然你幫我看着,我去找把梯子——”
說話間,他已經動起來。
修長的四肢舒展開,像一只爆發力極強的原始貓科動物,借着慣性迅捷且矯健地攀爬到差不多一層樓高的位置,左邊臂膀斜探出去,輕松抓穩因驚恐而瞬間松爪的小貓。
餘葵的“吧”字才吐出口,少年已經将貓放肩頭,順着大樹主幹利落滑下來。
一手交貓,一手還包。
他們之間距離很近。餘葵能清晰聞到他身上的洗衣液香味,松垮的衛衣領子在他傾身時露出半截清晰性感的鎖骨。
殺傷力太大,且後勁綿長。她腦子裏奔流洶湧,嗡嗡鳴嘯,要不是還有一絲理智尚存,眼神管理就要繃不住了,多虧小奶貓左一聲又一聲,把她喊回神。
它餓得瘦骨嶙峋,在掌心瑟瑟發抖,公園裏本身有很多流浪大貓,游客會給它們投食,餘葵本該把它放在安全的地方就此離開,但貓緊緊依偎着她虎口,扒着大拇指嗚嗚喵喵。想起包裏還有半根吃剩的火腿腸,她回頭扒拉出來,小塊小塊掰碎。
時景走在前面,她就跟在後頭,一邊走,一邊把火腿腸放到掌心喂貓。
已經走出公園範圍。
少年回頭,見她還抱着那只貓,詫異道,“你想把它帶回家?”
餘葵下意識搖頭,頓了頓,又飛快地點了一下。
“它還那麽小,餓了這麽久,如果把它放回去,可能活不了。”
她顯得為難,像是害怕家長責備的孩子,走了幾步又小聲解釋,“我有一只貓,小時候被大人罵,我就抱着它躲起來,有一天它跑丢了,再也沒找着…我只是覺得,它和我的貓很像。”
林蔭道下,少年看着女孩眼睫低垂,半晌沒說話。
“我也丢過一只貓。”
他若有所思,聲線放得很緩很低。
餘葵沒敢接,她不确定他究竟是在對她說話,還是自言自語。但毫無疑問,這是她整個假期情緒起伏最大的一天,目送時景離開後,立刻虛脫癱軟在路邊長椅上,全是緊張的!
緩過神,她擦去額頭的汗,撫摸貓頭,心有餘悸回味。
少年的聲音幹淨清透到像夏天的風在洗耳朵,他還擅長運動,四肢都被均勻的肌肉覆蓋,跳起來充滿蓬勃的力量感。高冷但善良,散漫卻謙和。他有許多面,但仿佛每一面都烙在人心巴上。
和他相處的每一個瞬間,餘葵都提心吊膽,但也心癢雀躍。
上課時間,餘葵把貓暫時交給補習班前臺的姐姐暫為照看。
傍晚回到小區門口,她才把小貓轉移到書包,用好心學生提供的毛巾墊底,給它掏出一個呼吸口,推着單車,蹑手蹑腳偷渡回家。
桌上放着她爸留的飯菜,還是熱的,人估計到院子裏PK羽毛球去了。餘葵今天可沒空吃飯,小貍花一個勁兒抓書包,她迫不及待要回房間。
走到門口,身後的座機鈴突然響了。
一遍一遍,似乎不打通不罷休。
餘葵回頭,望了一眼客廳挂歷上畫圈的日期。
她的腳步艱難地挪動,确認過屏幕上的來電顯示後,掌心攥了攥,擦掉汗跡,緩緩地,拿起座機話筒。
“餘葵,收拾行李,我叫司機來接你。”
那邊傳來她媽簡短冰冷的命令。
電話挂斷,餘葵靜坐了很久,直到聽見樓道傳來叮鈴哐啷的找鑰匙的聲兒。
在這兒住了一個月,她已經可以敏銳從樓道的腳步聲中判斷出哪一個屬于她爸。走起來略快的,他做事性子比較急;但是聲兒又輕輕的,他不愛打擾人,給鄰居添麻煩;落地稍微悶一些,因為他穿皮鞋的時候較多。
餘葵使勁若無其事地眨眼。
環視她住了一個月的屋子,周四到處都是她的東西,牆上還有她爸裱起來顯擺她畫技的靜物圖…如果當初父母沒有離婚,她一直在這間單位房住到長大,或許,家就該是眼前的樣子。
愁緒在門開的一刻收攏。
程建國挂起羽毛球拍,換鞋時随意朝裏瞅了一眼,“葵啊,你怎麽不先吃飯?”
“我先洗手!”
從衛生間出來,餘葵凝重從兜裏掏出兩百塊:“爸爸,這是我這兩個周剩下的零花錢,就要開學了,還給你一起交下個月補習費吧。”
程建國剛喝半口水差點沒噴出來,放下茶缸:“我不是就給了你三百,怎麽剩那麽多?”
餘葵掰着指頭算,“在學校吃食堂,開學充的飯卡還有剩,補習班外面的盒飯一份十塊,水是從家裏帶的……”
除了吃喝,她一分錢都沒花。
程建國十分頭疼,“你年紀小小的,怎麽能學摳門兒呢!”
餘葵委屈,“咱們家不是沒錢嗎,這不又剛交了補習費…”
她就要搬回去了,兩百塊當然要補貼給貧困潦倒的爸爸。
父女倆就家庭財富的問題進行讨論。
程建國試圖掰正她,“…咱家雖然比不上你附中那些同學富裕,但爸爸好歹是個外派工程師,供你上大學、讀研究生,未來房子付首付…都是沒有問題的,你對家裏怎麽會有這麽深誤解?”
什麽?
是這樣嗎?!
餘葵覺得自己被騙了,外婆一直教導她,爸爸媽媽掙錢不容易,家裏經濟不寬裕,一分錢要掰成兩半花,以至于到城裏後,餘葵還經常為貪嘴買校門口兩塊一個的大包子心懷愧疚。
感情她小時候兜裏沒零花,一個月才能舔一根五毛冰棍、夜宵吃炒臘肉剩的油拌飯、一塊錢的福滿多喝得湯渣都不剩的苦日子……
都是白受了嗎!!!
餘葵不信!
她眼淚汪汪:“你別騙我,我知道你的工資一大半都給我媽了。”
程建國嘆氣,“傻孩子,我還有獎金啊,工地項目組的獎金比工資高。這些年大大小小的獎金和年終獎都存銀行了,以後給你買房,當嫁妝。所以你放開花,你這樣的半大娃,爸爸還養得起。”
他指尖夠了夠盤子溫度,“這炒腰花冷了腥味重,我再去給你熱熱,先吃飯,吃完爸爸跟你商量個事兒。”
商量回東南亞的事。
餘葵心知肚明。
她味同嚼蠟,吃完又在卧室磨蹭半晌,把眼淚都擦幹了才出來。
已經做了很久的心理預設,也下了好幾天決心,這次,不等程建國說話,她閉眼,率先一口氣搶在她爸之前大義凜然道——
“爸,你放心去吧!你走了我也會好好學習,絕不浪費你在補習班交的學費,以後我盡量不會離家出走了,除非她們再冤枉我一次,不過走之前我會打電話通知你,你在那邊不用記挂我自己好好的就行!”
她好像在對病危的老父親病床前含淚許諾。
程建國沒來得及消化,餘葵又從背後掏出來張金黃色獎狀。
“臨別禮物,這段日子,我很開心。”
餘葵的童年孤獨到有點兒自閉,現在大了,也不能像別的孩子一樣沒障礙地撲進父母懷裏撒嬌,連一句發自內心的贊美都要再三鼓勵自己才能說出口,幹脆給爸爸畫了幅她小時候最渴望得到的獎狀。
程建國同志:
在1997-2013的十六年期間,您起早貪黑、苦心掙錢、和藹慈愛、廚藝精湛諸多方面齊頭發展,被評為“餘葵的好爸爸”。
特發此狀,以資鼓勵!
2013年10月5日
乖巧的餘葵
男人渾身僵住。
在他缺席的那些時光,孩子也一天不差、寬容大度地計入了她的好爸爸表彰範疇裏。作為一個離家幾十年,自父親離世那會兒起就沒哭過的大男人,程建國哭了。他不是一個稱職的父親,盡管如此,孩子也悄悄溫柔善良地長了大。
他卷起獎狀,背過身飛快抹掉眼淚,但藏不住微紅的眼眶。
轉回身,他道,“餘葵,爸爸今天想跟你商量的事情是,如果我不回東南亞了,你願意跟我一起生活嗎?如果你同意,我想跟你媽媽商量移交撫養權的問題。當然,爸爸也許不能把你照顧得很好,但會努力讓你以後過得幸福一點。”
這是餘葵沒有預料到的發展了。
她怔了好久才想到,“媽媽會同意嗎?”
“我會想辦法讓她同意。”
“那你的工作呢?”
“我前段時間就是在忙這件事,申請的調令已經下來了,今後就回到昆明局上班,你不用擔心,大人都會解決好的。”
餘葵興奮得恨不得原地蹦起來。
大喜大悲也不過如此了,她幾分鐘前還沉浸在痛苦中,擔憂回到譚家後怎麽生活,自己考慮不周帶回來的小貓該怎麽安置,就這麽一會兒時間,峰回路轉,以後的人生全然改變了。
好消息第一時間分享給網絡另一端的朋友。
小葵花生油:景神!你讀過《麥琪的禮物》嗎?
妻子為給丈夫買表鏈而賣掉了秀發,丈夫為給妻子買發飾,賣掉了珍愛的手表。兩人不約而同做出了替對方着想的選擇,就像今晚的餘葵和她爸爸。
快樂是會傳染的,時景發自內心翹起唇角,敲打鍵盤:“恭喜你啊,願望成真了。”
打開臺燈,光暈照亮床頭櫃上攤開的日記本。
花花綠綠的頁面中,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裏,貼着小葵初二上學期,在菩薩佛祖那裏許願無果後,找遍了整片田野才尋到的一小片四葉草标本。
這是四餅告訴她的偏方。
她用彩鉛畫了男人的剪影,然後在旁記錄下一行小字——
唉,我不想告訴大家,漫畫看夠了其實也挺沒意思的,如果爸爸能早點回來就好了。
女孩其實每次許願都給了菩薩選擇題。
A讓爸爸回來,B是任意內容,只是命運弄人,菩薩每次都選擇後者。
所幸這一回,終于讓她得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