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第三個願望
周五就是運動會閉幕式。
餘葵出門上學前,趴卧室床底,準備好水和貓糧,又用大膠帶把房間的貓毛都清理了一遍,撸着物理的貓頭叮囑它,“你要乖一點哦,千萬別亂叫被發現,知道嗎?撐到我放學回家,就帶你去放風。”
餘葵昨晚沒怎麽睡好。
老師的話一直萦繞在她腦子裏,昏昏沉沉考慮了大半夜轉班的事,最後才在疲憊中阖眼。
冬天夜長,天亮得晚。
她摸黑到車棚,蹲身給自行車開鎖時,隐約聽見車棚栅欄外有人在說話,還提到了她爸的名字,聲控燈暗下來,餘葵的鑰匙還沒捅進鎖芯,動作便頓住。
“……要我說,王曉蕊跟他挺般配的,建國是工程師,人家是中級會計,都是技術人才,又都在一個單位,好事兒!”
“是啊,建國年紀又不大,從前援建時候沒地兒找,既然回來了,有個女人幫襯着,日子肯定比現在舒心,起碼不用又當爹又當媽,加班回來還要給小葵煮飯吃。唉,我聽說王曉蕊那邊也是個女兒?”
“比小葵小兩歲,上回單位搞運動會我見過,性格挺乖的。唉,今天下班你家老陸請客,把他倆叫着再吃頓飯,成了必須讓建國給你家老陸這個媒人發大紅包。”
……
餘葵聽聲就把人認出來了,兩個阿姨提到的老陸,是她爸單位管人事的主任。
默默等兩人走遠了,她才開鎖起身。
出車棚時,不知踩到誰扔在伸縮門地面滑軌上的瓜皮,重重絆了一跤,饒是她衣服穿得厚,膝蓋還是淤青了一塊。
餘葵放下褲腿,沒再管傷口。
她覺得累極了,推着車往前走時,肩膀下塌,有種從靈魂深處湧上來的無力感,說不出的灰心喪氣。
無論再刷多少張卷子,她仍然和暗戀的人隔着難以逾越的落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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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她再怎麽掙紮,父母離婚是既定事實,她爸才四十歲出頭,早晚會和餘月如一樣重組家庭。
無論她再怎麽努力想向老師證明,旁人十幾年的知識儲備根本不可能靠她連軸轉,在一朝一夕間補足,她依舊無法撼動老師心中已有的成見。
所有的問題堆積到一塊兒,哪怕她日思夜想、大聲哭嚎,世界也不可能因為一個孩子的內心崩塌而有所改變,她微渺得像只弱小的蚊蟲,束手無策看着人生滑向命運的既定軌道。
下午閉幕式結束,男生們從大本營往班級裏搬桌子。
搬到餘葵那桌,突然有件包裝精美的禮物從抽屜滑出來,盒子落在地面的瞬間,發出一聲玻璃碎裂的悶響。
兩個男生面面相觑,尴尬跟剛剛回到營地的餘葵道歉,“我們都沒想到裏頭會裝東西,對不起啊餘葵。”
餘葵納悶,蹲身晃了晃盒子。
“這也不是我的呀。”
男生道:“既然塞你抽屜裏了,說不準哪個男生送你的呗,昨晚不還有人給你送花兒嗎?”
餘葵遲疑着拉開禮物絲帶,包裝一層層剝開,裏面是個看起來就精致昂貴的大盒子。
打開的瞬間,她呼吸一滞。
寶藍色天鵝絨布間,是一叢鮮活美麗的永生花,香槟玫瑰和向日葵被小圓葉尤加利和雪葉菊簇擁包裹,原本的玻璃罩碎成小片,星星點點綴在花草的枝葉裏。
主花差不多的搭配,但又比昨天那束精巧了十倍不止。
回想昨晚路燈下告別時那番話,她大概已經明白這是誰的禮物。
她今天去十五班的營地跟陶桃和小謝玩兒了一整天的游戲機和鬥地主,估計時景到處沒找着她,幹脆把東西直接塞在她抽屜裏。
餘葵都不知該哭還是該笑,暗戀的人第一次送她禮物,竟然陰差陽錯被摔碎了。
五點半。
直到班主任開完班會,宣布放學,被儀仗隊叫走的時景還是沒回教室。
臨走前,餘葵站在儲物箱前發怔。
猶豫片刻,她最終沒拿課本。
不止沒拿,還把科任老師布置的周末作業和卷子一股腦塞進去,砰——地合上櫃門。
背包裏只剩印着轉班申請的A4紙,和滿盒玻璃碴子的永生花,一年多來,她肩膀上的重量頭一次如此輕盈,像小鳥一樣輕快地飛出校園。
路過學校街口的報刊亭,她大手一揮,斥三十元巨款,搶下了剛完結的《火影忍者》第71卷 。
沒搶到的學生不滿,對攤主發脾氣:“我先來的,憑什麽給她?”
“同學,買東西當然是以付款時間為準,誰先給錢,書就是誰的,天經地義嘛。”
攤主笑眯眯解釋完,回頭問餘葵:“小同學,好久不見你來了哦,72卷大結局你要嗎?明年2月份出,你要的話我多訂一本。”
“行!”
餘葵想了想,爽快從兜裏掏出十塊訂金。
她在林蔭道下鉚足勁兒騎行,打定了主意,到家就把雜物間裏封箱的漫畫全拆出來,她這個周末要廢寝忘食,把這一年沒看的漫畫全補上!
學習那麽難,既然已經摸到天花板,考個普通985也挺好的,想想從前的快樂日子,與其每天在實力配不上野心的痛苦中焦慮,還不如舒服躺平做一條鹹魚,胸無大志的人生多輕松啊。
餘葵輕快的腳步,在回到自家樓下時戛然而止。
單元樓門口,有三兩個大爺大媽,仰頭指着樓上的陽臺外壁正說什麽,她跟着頭一擡,視線落定在自家四樓時,吓得魂飛魄散。
出門時關得好好的卧室窗戶,不知道怎麽開了。
物理從飄窗裏跳出來,此刻正縮在窗戶外壁凸出的裝飾牆面上,一動不敢動。
那排空心磚砌出來的窗戶臺面大約只有兩分米寬,貓既沒有其他緩沖點往下跳,也沒地方借力再躍回房間。
她三步并作兩步,飛奔上樓開鎖。
卧室的門敞開着,程建國大約中午回了趟家,順手給她卧室門窗通風,沒料卻把貓給放出去了。
書包一扔,餘葵努力平複呼吸。
趴在窗邊,幾次想辦法嘗試把貓弄上來,然而不論往籠子裏放罐頭還是放貓糧,物理統統不為所動。
它被吓壞了,任憑餘葵千呼萬喚,還是不敢往裏鑽。
樓下的大爺大媽七嘴八舌給她出主意,有人讓用杆子把它趕進籠裏,有人讓用繩子活扣套頭拎上來……所有的辦法都嘗試了個遍,小貓甚至還往後退了退,後腿沒蹬穩,差點從臺面邊緣滑下去。
險險爬上來,樓下人都捏了把汗。
直到餘葵彎腰把手夠出去時,它才大着膽子,往她手的方向走了兩步。但人的胳膊長度始終有限,她扒着窗,根本不可能把貓撈上來。
想了想,餘葵一咬牙,作出了一個大膽的決定,她從雜物間裏找來程建國單位消防演練時發的安全繩鎖,把一端卡在飄窗欄杆上,另一端綁自己身上。
确認都綁結實以後,深吸一口氣,小心翼翼爬出窗戶。
踩着臺面的邊緣,一步、兩步。
她輕聲細語,一遍遍把物理喚過來,瞅準時機,眼疾手快一把逮到懷裏,從窗口扔回卧室。
扶着窗戶邊緣,她正要翻回去,不防往下瞥一眼,卻猝不及防在單元樓門口的人群中,瞅見了程建國的身形。
怎麽會回來那麽早!
他不是要跟再婚對象和陸主任他們吃飯嗎?
餘葵大驚,腳下不自覺發飄,深吸口氣,便聽她爸沉聲大喊——
“餘葵,你扒緊窗戶不準動,別亂爬,小心腳滑,我現在就上來!”
僅一分鐘半不到,男人從一樓跑上四樓。
開門進屋。
他探身從窗戶裏環緊女兒的腰,咬牙使勁把人抱進來,直到确認孩子落地安全了,渾身沒受傷,男人才脫力般滑坐在地板上。
一把揮掉滿頭的汗,他整個手掌都在發顫。
餘葵做錯了事般,低頭嗫嚅道歉。
“對不起爸爸。”
程建國平日脾氣好得不得了,此時卻一言不發,頹散地在地上坐了很久,才費力爬起來。他環視一圈卧室,看着地上的寵物籠子和藏在窗簾後的貓罐頭,有氣無力問:“這貓哪兒來的?”
她背着手,指甲怯怯攥緊掌心。
“我撿的。”
“我說怎麽晚上老聽見小貓叫,撿來多久了?”
“一年多。”
“為什麽不告訴我?”
“你從前說,家裏不讓養貓。”
程建國被氣得原地打轉。
“我說不讓養,所以你就不說。餘葵,你十七歲的大姑娘了,怎麽一點安全意識都沒有呢,你有沒有想過,萬一你出了三長兩短,爸爸要怎麽活?”
“在樓下看到你站在外面抓貓那瞬間,爸爸腦子一片空白,差點連站都站不起來,我還不敢出聲,生怕吓到你腳打滑,就為了一只貓,你打算連命都豁出去嗎?”
這是記憶中,程建國第一次這麽嚴厲地批評她。
餘葵咬唇,低頭小聲解釋。
“爸爸,我綁了安全繩。”
“這都多少年前的繩子了,你确認它不會斷?外面的裝飾臺面,你确認過它能承受你身體的重量不會中途裂開?小葵,爸爸一直以為你是個有分寸的孩子,你這次太讓我失望了。”
餘葵聞言,緩緩擡起頭。
她極力忍住眼中的淚光:“對不起,我撿它的時候,它已經快餓死了,我當時沒有想那麽多,只想它能活下來。之前不敢告訴你,就是怕你對我失望,覺得我不務正業,玩物喪志。”
程建國心中不忍,火氣消了下去,但為了讓她長記性,還是沉着臉。
“所以你就自作主張,瞞着我偷偷養?我該說你什麽好,你對爸爸連這點信任都沒有嗎,這一年多時間,無論你哪天告訴我,今天的危險都不會發生。還是你覺得告訴我之後,我會不顧你的意願,把這貓扔到大街上?”
父母離婚太早,程建國在外援建多年,餘葵對父母的認知,大都是從她媽那得來的。因為知道不會被滿足,所以她不敢對大人提過分的要求,也從沒有過高的期待。程建國确實是個好爸爸,也正因為他很好,她才更害怕自己過界,失去這種縱容。
從某種意義上講,她确實對父母缺乏信任。
雜亂的情緒在胸口沖撞,理不清、剪不斷。
偏偏餘葵又說不明白,只能邊擦眼淚,邊啜泣着吐出了她最在意的事:“你不也有事瞞着我嗎?你對我也沒有信任。”
程建國被她反咬一口逗笑了,“你說說看,我瞞着你什麽?”
“你想再婚,卻從來沒跟我商量過。”
程建國頓了頓。
“誰跟你說我想再婚?”
餘葵:“我還知道你今天下午跟同事介紹的對象吃飯去了。”
程建國無奈:“八字沒一撇的事兒,你消息還挺靈通啊,從哪兒聽來的?”
餘葵低頭沒吭聲。
程建國深吸口氣:“那頓飯我沒吃,開席之前也跟大家說明白了,我沒有想再婚的意思。你是爸爸最親的人,即便真有那麽一天,我不可能瞞着你。”
男人又靜坐了很久才起身。
走到門口,他沒忍住深深嘆口氣。
“餘葵,我現在覺得自己很失敗,身為一個父親,沒有在孩子心中建立起可以信任、可以依賴的情感聯結。其實,你心裏有什麽疑慮,可以直接跟爸爸溝通的。”
餘葵羞愧得要死。
看着程建國的背影進了客廳,她才鼓起勇氣追到門口。
“爸,我可以回趟老家嗎?”
填完的調班申請,只剩家長簽字一欄。
吃過飯,趁程建國洗碗時,餘葵把它壓在她爸卧室書桌的臺燈底下。
剛剛吵完架,她一時也不知該怎麽跟爸爸相處。
收拾好買給外公外婆買的禮物,她站在門口別扭地道了聲別,倒兩趟公交車,抵達客運站,獨自坐上了回鄉的大巴。
從昆明到鎮上的客車開了兩個半小時,她望着窗外延綿的山脈在夜色中逐漸暗下來,放下窗簾,暈頭暈腦往座位上一靠。
做出決定以後,一直緊迫的弦放松了。
很奇怪,心裏空蕩蕩的,說不出的失落悵然,好在離村子越近,這種情緒漸漸被回家的喜悅填滿。
現在,她打算回去看看她未來要繼承的漫畫店!
九點,大客車在熟悉的小鎮街道停穩。
摸黑下車,餘葵定了定神,突然發現鎮上似乎正在搞拆遷。
她沿着路燈朝前走,一路商鋪卷簾門上都畫滿了鮮紅的拆字,等走到街尾中學門口,停下腳步時,她發現自己的漫畫店已經被拆了。
校門附近的燒烤攤主還記得她,招呼餘葵吃烤串,“……鎮街道擴建嘛,響應國家號召,以後這條街就有十米寬了,是不是很寬敞?”
餘葵吃不下,擺手拒絕了攤主遞來的小肉串。
“那些不願意拆的人怎麽辦?”
攤主豔羨,“哪家會不願意哦,賠那麽大一筆拆遷款。”
仰頭看着夜色中空蕩蕩的鋼架結構和滿地瓦礫,餘葵只覺得嗓子和拳頭都硬了。
不是說好給她繼承的嗎?老頭怎麽拿了拆遷款就不守信用呢?
她越想越氣,胸口拱着一團火不知道往哪裏發,就像在外拼搏的ADC,回來發現被端了老家。餘葵這輩子沒被信任的人這麽欺騙過,她受不了這種委屈,怒氣沖沖往教師苑走,去找漫畫店老板家找人。
她在心裏和那個背信棄義的老頭對峙,想象着見了面要怎麽譴責他,想着想着,手中的大包小包不重了,她健步如飛跑起來。
她沖上樓。
敲了門。
她氣沉丹田,在開門的瞬間先聲奪人:“老伯,你也太——”
話音沒落,白眉毛老頭一見她,擡手指了指旁邊鞋櫃上成紮捆起來,堆積如山的漫畫。
“送你了。”
餘葵愣了三秒。
“這……不太好吧?”
“我拿了拆遷款,先富帶動後富嘛,既然都答應你了,沒做到,這些漫畫書就當賠禮,反正以後也沒地方賣了。”
餘葵美滋滋撥號給村裏的二表哥,通知他騎三輪車來街上替自己搬書。
老頭抽着六塊一包的白雲煙,蹲在水泥坎上,問起她的學習情況,“現在能考多少分哦?”
“六百七十分左右。”
她低頭翻着書,随口答。
老頭一怔:“真嘞?沒吹牛?這怕不是能上個人大、交大的喲。”
餘葵生氣,擡頭道:“您怎麽還看不起人呀,士別三日,我早就不是吳下阿蒙了好嗎。”
“我信你,不過咱們縣中學一年能上六百分的,一年也出不了幾個。”老頭彈彈煙灰,面帶欽佩:“好好學,你外公外婆就靠你光宗耀祖了。”
回到鄉下,餘葵久違的自信回來了!
她突然不再覺得考一班倒數第一是什麽丢人的事。因為所有人一聽她能考六百七,都是一副不敢相信的樣子,就連跟她關系最好的二表哥,也覺得這事兒是天方夜譚。
他晚飯喝了半杯高粱酒,車頭老往陰溝那邊蹬,嘴裏還嚷嚷,“高考時候不說六百七,小葵你哪怕上六百分,我們全村就敲鑼打鼓送你去上大學,對了,升學宴我給你宰頭羊!”
“表哥,下次你喝醉就別酒駕了。”
餘葵打着電筒,在後面膽顫心驚,邊提醒他往回打方向,邊用手機錄音留證據,“羊就算了,我不愛吃羊,還是豬吧,表哥你看行嗎?”
“成!”
外公外婆睡得早,二表哥蹬着三輪把她和書送到家時,老兩口聽見門響又披着衣服從床上爬起來,張羅着要給餘葵熱晚飯。
在全家的熱烈歡迎下,餘葵分發了禮物,幹了一大碗湯圓。
雖然曾經的夢想破滅了,但她可是年紀輕輕擁有幾百本漫畫藏書的年輕人,臨睡前,她拿起圓珠筆,力透紙背在每本漫畫扉頁簽下自己的大名,宣告主權。
簽到手腕酸痛才仰倒下閉眼休息,卻聽桌邊的手機震動幾下。
翻身摸到手機,随意滑開屏幕,下一秒——
機身差點沒砸餘葵臉上。
時隔一年沒怎麽聯系,只在游戲裏偶爾給她送裝備,替她挂號的網友時景,竟點贊了她在漫畫店廢墟上拍照發的動态,還發來了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