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第四個願望

周秘書在病房外接到時景電話。

心裏一驚,擡了擡手,示意周邊都靜下來,才放輕聲音接通:“喂小景,在午休吧,早上的考試順不順利?是不是有什麽事兒啊?”

時景仰頭望了一眼眼前的獨棟幹部住院樓。

就在司機和周秘書上去不久,一群主任帶隊的中年醫生神情嚴肅、行色匆匆擠進電梯,按下和剛剛同樣的樓層。

他在院部大廳,找到電梯停留的樓層,對應的樓層索引——

特保病區。

“算順利吧。”

時景垂眸,冷靜答完又問,“叔叔,你和我爸這會兒在單位嗎?”

周秘書努力笑起來,讓語氣顯得輕松。

“有別的工作,下鄉視察兩天,後天就回市裏。”

“去哪兒視察?我剛看新聞沒搜到,我爸在您旁邊嗎?”

少年的問題一個接一個,周秘書疲于應對,擦了把汗,“在的,你要不和你爸說兩句?我把電話遞給他。”

“算了。”

時景垂眸,唇形僵持片刻,“你讓我爸別太累,早點休息。”

他挂了電話,本欲直接上樓,卻被電梯口守卡的保安攔下來,“小同學,有沒有來訪預約?沒有不能上去哦…你要探訪哪間病房?我這邊得打電話上去确認一下,方便登記。”

天邊閃電劃過,悶雷聲由遠及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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醞釀了一整個午後,混沌灰沉的積雨雲啪塔啪塔往下砸雨點。

時景沒帶傘,他在檐下靜默着又點了一根煙,卻沒抽幾口,多半在望着雨幕發呆,他将剛才那通電話每句話、每次停頓在腦子裏一遍遍推敲,直到煙燃盡,發白的指節将煙頭碾碎在垃圾桶上的煙灰缸。

轉身,他大步尾随前面路過的醫務人員,趁安保人員不備,強行擠進即将關門的電梯。

門縫合攏,電梯上行。

光潔的金屬鏡面将匆匆跑來的保安格擋在外。

對講機的呼叫隐約從下方傳來,他置若罔聞,面容冷肅,凝重撥通姑姑的號碼。

從醫院出來,雨勢小了一些。

程建國在超市買了兩把傘,領向陽和餘葵,到附近的海鮮餐廳吃了一頓。

席間,程建國把剝好的蝦蘸了醬油放她碗裏。

餘葵往常最喜歡這麽吃,現在卻食不知味,低頭機械地咀嚼下咽。

“……別想那麽多小葵,校領導和老師也不敢說就是你推了人,他們也怕冤枉你。譚雅勻有爸爸,你也有爸爸,總之我絕對不會讓步,讓你憑白背上處分,你只管放寬心,好好考試。”程建國的語氣斬釘截鐵。

向陽見她情緒低落,也勸了她半晌。

用餐快結束時,才想起來随口抱怨,“唉時景這人真是,跟我一塊兒出來的,去哪兒了怎麽也不打聲招呼,就算回學校也告訴我一聲啊。”

餘葵聞言總算擡頭,無精打采問,“他幾點走的?”

向陽:“十二點半吧,本來我倆都在病房門口等着呢,我一回頭,他忽然不見了。”

程建國聽他這麽一說,也覺得不太對,問餘葵,“小葵,你有你這同學的號碼嗎?不然給他打個電話問問?”

餘葵的手機鎖在學校櫃子裏。

只是她早把時景的號碼背得滾瓜爛熟,接過程建國的電話,還假裝思忖了一下,才開始撥號,連打兩遍,那邊都顯示正在通話中。

離英語開考不到一個小時,向陽勸:“興許他已經回學校考試了呢。”

餘葵搖頭,“他不是這樣的人,既然出來了,他肯定會等我一起回去的,除非被其他的事耽擱了。”

可惜直到下午英語考試結束,他也沒再回學校,和譚雅勻一樣,時景缺席了聯考最後一科。

餘葵用盡全部意念克制,才排空雜亂的思緒把英語作文寫完,考試結束,搬課本回教室,便聽見班裏有人抱怨。

“咱班怎麽一連兩個人缺考,就英語一科,班級平均分起碼落下來4分。”

有人冷眼回應,“能怪誰,還不都怪餘葵。”

……

她頓了頓,步子沒停,平靜從議論她的人前走過。費力把厚厚一沓課本放到桌面,餘光瞥見宋定初在前門,趕緊追上去叫住他,“班長!”

她氣喘籲籲跑到男生跟前。

“你知道時景為什麽缺考嗎?他請假了?”

“他也沒告訴你?”

宋定初驚詫極了,“姚老師跟我說,好像是因為家裏的原因,時景要回北京了。剛剛考試時候,他父親的秘書過來,把他東西全收走了。我剛才還想來問你呢,怎麽會這麽突然。”

餘葵怔了很久。

密布的烏雲被電光切開,跟來的炸雷驚得她一哆嗦。

雨被風吹着從廊外斜飄過來,含着水汽的濕潤空氣,她每呼吸一口,都感覺肺部在迅速生出青綠的黴菌。

有學生打鬧經過,樓道喧嚷嘈雜。

見她臉色蒼白得可怕,宋定初探出手,猶豫了一下,還是落下,把她拉到一旁,将人流隔離在背後。

男生低聲勸。

“其實時景高二期末回京會考的時候,我就想着高三他應該不會再來了,他學籍都在那邊,全國卷換北京卷,題型需要時間适應,備考的時間越長越好,早晚都是要走的,他能留到現在,距離高考不到一個月,我已經很意外了,小葵,你真的別太難過。”

“這些我都知道,可是、可是他也不能一聲招呼都不打吧……”餘葵不張口還好,一說話眼圈漲紅,語無倫次。

宋定初沉吟。

“這确實有點奇怪,你确認手機沒,他沒有給你留言嗎?”

“沒有。”

她委屈得音腔微顫,眼淚都快掉下來了,“電話打不通,發消息也沒人回。”

時景離開純附這天,烏雲在校園上空滾湧,雷電交加,沒完沒了的大雨往下傾倒,窗外枝葉無處可依地搖擺着,雨水蜿蜒橫溢,在下水道的溝壑裏彙聚成河。

空氣中無盡的濕意令人煩悶。

餘葵就是從這時開始讨厭夏天的雷雨。

周六補課,譚雅勻打着石膏返校。

學校對家長公布了處理結果。

老師們的态度非常謹慎,由于沒有任何證據證明餘葵推人,加之她沒有前科,又是清北苗子,這件事校方不會處分任何人。

副校長晨會上跟老師同學們三令五申強調,要重抓校園安全,又大手一揮,批了筆經費,将學校十幾個死角全裝上攝像頭。

不過官方的态度絲毫不影響同學們八卦揣測。

在譚雅勻和餘葵是異父異母的姐妹這消息傳開後,班裏有關這件事的傳聞足足編了五六個版本。餘葵有時是《灰姑娘》故事裏,後媽帶來的可惡姐姐,有時是韓劇《天國的階梯》裏,天使臉蛋、魔鬼心腸的繼女韓友莉……

早自習下,姚老師安排餘葵跟一組前排的某位男生調換座位。新同桌張逸洋用手機大聲外放《天國的階梯》韓友莉受到懲罰那集歡迎她。

直到宋定初皺眉制止,他才不情不願收起手機,陰陽怪氣,“某些人啊,心那麽壞,長成金泰熙有什麽用。”

不過餘葵對此毫不在意。

無論是體育課桌子被潑墨水、清早儲物箱櫃門被砸凹,水杯裏漂浮着粉筆灰……所有的事情堆疊累加,給她帶來的波瀾,抵不過時景離開的千分之一。

“不好吃嗎?這道炒河蝦我跟人學的,你怎麽還沒物理吃得多,別光顧着看書啊,身體也不能掉鏈子。”

電視裏放着新聞,程建國捏着鍋鏟,擔憂注視女兒。

從聯考結束那天回來,餘葵就陷入了持續的低落中,起碼在程建國看來是這樣,除了吃飯上學,她一回家就把自己關在房裏自虐般苦學。

他話音才落。

本來要離開的餘葵又折身坐下,給自己添了一碗飯。

“爸爸也不是這個意思,不用強迫自己,你想吃就吃……”

程建國都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他總覺得女兒現在的狀态不對,可譚雅勻那件事已經結束了,餘葵為此沮喪低落,好像又不至于。

他想了想道,“小葵,是不是學校有人欺負你了?”

餘葵埋頭扒完最後一口飯,“爸,其他什麽都不重要,我一定要考清華。”

漆黑的眼睛凝視他,像是在宣告,又像在發誓。

只有把時間的每個角落填滿,她才不至于被紛至沓來的記憶淹沒。

周一大榜刷新,餘葵首次跻身全校前十。

萬衆矚目,榮耀加身的時刻,校長親自給前十名頒獎、合影。

結束後,大家紛紛下臺,只剩餘葵留在國旗下演講。

她腳下這級臺階,曾經是她無數次站在操場人群中仰望的、時景的位置,她也終于來到了這裏,可惜下面已經沒有了她喜歡的人。

太陽從城市的東方地平線那邊推過來,光線刺眼,大風刮過,國旗被拍打得噼啪作響。

餘葵握緊沉甸甸的話筒,望着地面上自己的影子,想象着時景的影子也曾在這個地方與她隔着時空交疊,啞然了幾秒,終于擡頭,平靜注視臺下,開口背演講稿。

“大家好,我來自高三一班,我是餘葵。”

時景當初才轉學到附中,立刻引起了全校轟動,離開時卻悄無聲息,直到高三排名大榜被工人整張撕下替換,每個人都往前移了一名,貼吧的迷妹們才後知後覺開始哭天搶地。

連續兩周,校園裏總有陌生女孩鼓氣勇氣沖上來問她時景的下落,可惜餘葵自己都不知道,又怎麽能告訴別人?

他像一滴水消失在海裏一般,沒有給任何人留下只言片語。

餘葵被迫在痛苦中強行糾正自己高三大半年來養成的習慣。

比如每天上學,出了小區便下意識張望等待,總覺得林蔭道盡頭少年還會騎行過來。

每天無意識把難點積攢在本子上,等晚自習回頭,看到那張空置落了塵灰的位置時,才恍惚想起她已經沒人可問。

五月尾聲,一班進入高三第四輪複習沖刺。

午間,校園廣播在放南征北戰《我的天空》。

她第一次遇到時景那天,在電臺廣播裏聽到的曲子。

餘葵從頭翻閱卷子和筆記,一頁又一頁,看着時景在空白處用紅藍兩色筆工整批注的字跡,她終于沒忍住,趁同學走光後,躲在教室的窗簾後大哭一場,直到校服衣擺被眼淚浸透沾濕。

現在,她必須從那種失去重要東西的沮喪和傷感中抽身了。

是的,時景從來不屬于她。

但這個少年真的并非她青春裏的一場幻覺,他還是留下痕跡了,所有課本和卷子上留存的字跡作證——

即便這顆彗星只是路過,卻仍在她的天幕上挂了一整個夏天。

他的笑容像春天會溫柔撫摸人臉頰的風,皮膚幹淨柔和得像是打上了大熒幕裏的濾鏡,挺拔的身軀與覆蓋均勻肌肉的四肢如同某種朝陽肆意生長的植物。喜歡上他那天起,小鎮少女餘葵擁有了超能力,超級努力,超有勇氣,是暗戀的執着使她人生疾馳,拐彎奔上了所有人從未敢設想的方向。

在朦胧的青春尾巴端上,她終于變成了自己曾經羨慕的,閃閃發光的女孩。

當晚寫作業時,她安慰自己。

時景不告而別,一定是因為他生活出現了某些變故。

她之前不也一聲不吭在網上消失過嗎?時景那時候還發了長語音告訴她,他會安靜等待。

醞釀了幾天,餘葵鼓起勇氣,臨睡前用小葵花生油的賬號,在衛生間裏反複錄了好幾遍,給他發去語音。

希望無論發生什麽,他能堅強安然渡過。

她想象着未來某一天,和時景在清華園裏騎車相遇,會心一笑,并肩推着單車行走在林蔭道上,聽他訴說這段獨自一人承擔的日子。

這種想象按捺着她,繼續在高三最後的時光苦熬。

周六補課,放學時,餘葵和陳欽怡結伴路過保安室,突然在拿包裹的小黑板上,看見了自己的名字。

她思緒萬千,腳步呆呆頓住,竟然有幾分膽怯。

陳欽怡奇怪:“去拿呀,怎麽了餘葵?”

“我沒有在網上買東西,不知道誰寄來的。”

陳欽怡大着膽子猜測。

“不會是時景吧?”

她忙替餘葵進門查看,保安在儲物櫃翻找半天,嘀咕:“同學,這文件袋上上周就送到這兒了,怎麽今天才來拿。”

“上上周?!”

陳欽怡打量着手中的手寫寄件單,轉頭大喊:“小葵快來,寄件時間是時景走的那天,地址…怎麽會,是首都國際機場寄來的?不管,反正是他的字跡!”

看着餘葵拆包裹,陳欽怡豔羨,“你倆關系真的好好啊,小葵,他連班長都沒理,只給你一個人留了東西。”

聽她這麽說,餘葵非但沒有開心,只覺得鼻酸。

努力控制着手不要發顫,撕開封口,這個時景離開當晚就從北京寄來的包裹裏,除了一支U盤,只剩一塊時景不在學校時常戴頸上的小玉牌,用細黑而牢固的繩子穿着,她這次終于看清楚了,原來是枚平安牌。

沒了?

餘葵懸着心,深呼吸,使勁倒了一下文件袋,總算,最後倒出一張對折的紙片。

展開,上面倉促潦草寫了兩行字。

像時景這樣把工整美學刻在DNA裏的人,餘葵隔着紙面都能感受到他當日的心緒混亂。

“小葵,我回北京了。

沒法陪你高考,我不在的時候,你要加油。”

沒有落款,沒有寫突然離開的理由,究竟發生什麽樣的變故,才能叫他回到北京後,才想起給她留下這麽倉促的兩行字?

餘葵把紙上二十三個字,讀了一遍又一遍。

攥緊信紙,惶惑茫然立在原地,久久未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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