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兄妹
這一嗓子格外響亮,陸晉瞧了他一眼,将尚未說出口的話咽下,輕聲道:“走吧。”
兩人剛行數步,阿大已經小跑了過來:“世子,姑娘。”他伸手去接陸晉手裏的缰繩。
陸晉神色淡淡,把缰繩遞給他:“把馬牽到馬棚,多給它些水草,明日送到厲王陵墓去。還有,派人去通知侯爺,說我們回來了,不必再找了……”
“是是是。”阿大拽着缰繩,連連點頭稱是,随他們往門內走。
韓嘉宜忽然插了一句:“記得讓人去請大夫。”
“啊?請大夫?姑娘生病了嗎?”阿大驚訝地問。
韓嘉宜搖頭:“不是我,是大哥。”
她清楚地記得給大哥上藥時,他傷口的狀況。她那時只是匆匆上了一點金創藥,最好還是請大夫來一趟。
“世子?世子生病了?”阿大扭頭去看陸晉。看着不像啊。
陸晉則偏了頭去看韓嘉宜。他想,可能是他到家了,精神松懈下來了,此時腦袋有些昏昏沉沉的。明明她說的話極尋常,可他竟忍不住覺得心中一暖,說不出的熨帖。
他對自己說,嗯,她大約還是很關心他的。
這個結論讓他心裏莫名的歡喜起來。
世子的沉默讓阿大有幾分心慌,見世子凝神看着韓姑娘,他心裏一咯噔,思緒轉了幾轉後,胸中立時充滿了同情。壞事了吧?為什麽非要多事給世子請大夫呢?他阿大可從沒見過世子就醫啊!
阿大咬了咬牙:“世子……”
他正要替韓姑娘說兩句話,卻見世子點一點頭,輕聲道:“對,你讓人拿着我的名帖,去請王太醫過府一趟。”
世子和韓姑娘快步向前,留下阿大呆愣愣地站在原地。啊?剛才世子沒生氣?那他盯着姑娘看那麽久做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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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打了個響鼻,阿大一激靈,将此事抛之腦後,轉而去忙碌了。
今日遭此變故,韓嘉宜身心俱疲。之前心裏緊繃着弦,還不覺得如何。等她将身子浸在熱水中時,才驚覺身體如同散架了一般酸痛無力,而且不少地方都有不同程度的青紫。
水汽氤氲,她望着自己雪肌上的淤痕,輕輕嘆一口氣。後怕的同時,又異常地慶幸。
還好她躲過了那支箭,還好她從山上墜落沒摔死。
細究起來,此事多半與大哥陸晉有關。大哥做着錦衣衛指揮使,慣常抄家殺人,肯定有不少仇家。他功夫好,不怕人行刺,像她這種毫無自保能力的,還是以後離大哥遠一些吧。
今天如果她沒和大哥一起,她也不至于這般,而大哥也不會因為她而墜下山。
韓嘉宜從浴桶中出來,換上寝衣。她拿着幹淨的巾子擦拭頭發,一擡頭,看見了不知何時就在的陳靜雲。
陳靜雲眼睛紅腫的如同桃核一般,一看見她,眼淚就大滴大滴地掉:“嘉宜,我真害怕……”
她害怕嘉宜真的有事。自從回長寧侯府後,她就一直不安。待聽說嘉宜和大哥一起出事了,她心中瞬間充滿了愧疚與後悔。
如果她沒有提前回來,那嘉宜就不會坐上大哥的馬車,也就不會……
福明山那麽高,山下是寒潭,從福明山上墜落,會是什麽樣子,陳靜雲不敢想,只覺得心尖發痛,自責而懊惱,又在心裏将自己和那個弄髒她衣裙的李四姑娘翻來覆去罵了好幾遍。
似乎這樣,嘉宜就能沒事一般。
“還好你沒事。嘉宜,還好你沒事。”陳靜雲有些語無倫次。
韓嘉宜暗嘆一聲:“我沒事,我們運氣好,我和大哥沒掉進寒潭,掉進半山腰的山洞裏,然後就出來了。”
她輕描淡寫說的簡單,有意讓陳靜雲寬心。
“嗯嗯。”陳靜雲連連點頭,“那,大表哥呢?他有事嗎?”
韓嘉宜想起大哥陸晉背後的傷,略一思忖,說道:“我和大哥一起回來的,他受傷了,已經讓人請太醫了。”
她記得大哥的傷勢是很嚴重的,但是大哥一路同她走來,也看不出虛弱不适。所以她一時也有點搞不準大哥的傷情究竟如何。
陳靜雲“嗯”了一聲:“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嘉宜沒事,她心裏的不安也能稍微輕一些。
正說着話,雪竹端了一些吃的進來,她放下粥,輕聲道:“姑娘,世子讓人送了些藥過來,說是問王太醫讨要的治跌打損傷不留疤痕。”
韓嘉宜擡眸看着她遞過來的精致玉瓶:“那是得謝謝大哥。”
她這麽說着,心裏卻更堅定了以後要離大哥遠點的想法。
陳靜雲見她要喝粥,也不好再久留,匆匆忙忙起身告辭。
回到自己和母親所住的院子裏,陳靜雲驚訝地發現她房中的燈居然亮着。她推門進去,看見坐得端端正正的母親。
梅姨媽一臉疲态:“他們沒事吧?”
“應該沒什麽大事。”陳靜雲在母親對面坐了。
梅姨媽看着女兒:“以後不能再像今天這樣,明白嗎?你跟嘉宜一起出去,就該一起回來!不管出了什麽事,都不能撇下她不管,知道嗎?”
陳靜雲有些委屈,她不是有意要撇下嘉宜的,她們商量好了的呀,誰能想到會出事?但是面對母親,她只能小聲道:“我知道了。”
“她今天沒出事還好,她今天要是出了事,你覺得這府裏還有你的容身之處嗎?”梅姨媽繼續道,“沈夫人讓你和嘉宜的吃穿用度一樣,你可別真的以為你們是一樣的。靜雲,你不小了,心裏該有點成算了。”
陳靜雲只“嗯”了一聲,心裏卻有些茫然。
梅姨媽神色緩和了一些:“好了,不是娘要說你。咱們寄人籬下,不求招人喜歡,至少別惹人嫌。”
陳靜雲沒說話,她有點想嘉宜了。
而此時韓嘉宜剛喝完粥。她餓得狠了,腹內空空,不敢吃其他的,只能先喝點稀粥墊墊,再吃其他。
慢悠悠喝完粥後,她又用些幹果。這才去吃廚房準備的膳食。
然而明明她餓得厲害,這會兒卻吃不下多少,只好勉強吃了一些後,讓人撤下。
她正要去抹藥,門忽然被人打開。一道人影掠進來,她被人結結實實抱進了懷裏。
是沈氏。
沈氏緊緊擁着女兒,滿面淚痕,悲喜交加:“我的兒,老天保佑你沒事……”
她也去了京郊的福明山,滿腹憂愁時,得知世子已經帶着嘉宜回府了。她恍惚間以為自己聽岔了。回來這一路,她都猶在夢中。
直到将女兒攬進了懷裏,她的不安才漸漸消散。
興奮、激動、後怕、感恩……一時之間,多種情緒交織,沈氏淚如雨下,竟再也說不出其他的話來。
對這個女兒,她自覺虧欠良多。如今好不容易女兒來到她身邊,她能好好補償其缺少的母愛,她怎能讓女兒再有丁點的閃失?
“以後不能再這樣了,不能再這樣了……”沈氏一面拭淚,一面說道。
“嗯,娘放心,不會再這樣了。”韓嘉宜伸手去幫母親擦淚。她心想,以後她離大哥遠遠的,肯定不會再有今日的禍患啊。
不過大哥在外面仇家多,是不是應該出門多帶一些侍從?然後再穿上話本子裏說的天蠶衣?佩戴上護心銅鏡?
韓嘉宜正胡思亂想,卻聽母親說道:“嘉宜,娘今晚和你一起睡,好不好?”
“啊?”韓嘉宜愣了愣,迎着母親期待的眼神,點頭,“好啊。”
沈氏幫女兒上藥,看到女兒身上的淤青,眼淚再次掉了下來。她小心翼翼,動作很輕:“疼麽?”
韓嘉宜沉默了一會兒:“不疼。”
“這藥晶瑩剔透,聞着還有股香味,看着還挺不錯的。”沈氏小指輕挑了一些,慢慢揉開。
韓嘉宜小聲道:“這是太醫給的,想來是好東西。”
說到這裏,她不免想起讓人送藥過來的大哥。老實說,大哥人不錯,今天雖說是受他連累,但他一直護着她,甚至是掉到山洞裏時,他還用身體墊在她身下,替她遮擋。
她沒有親生的兄弟姐妹,不過她想,大概親兄長也是這樣吧。他和二哥雖性格不同,但都一樣地對她很好。
晚間韓嘉宜與母親同塌而眠,鮮少和人共寝的她,這會兒有些興奮,閉上眼睛就是睡不着。她也不翻身,唯恐吵醒了母親。
然而卻聽沈氏輕輕嘆一口氣。
“娘,你有心事嗎?”韓嘉宜悄聲問。
沈氏猶豫了好一會兒,才道:“嘉宜,你是不是也睡不着?那你跟娘說一說你們在睢陽時候的事情吧。”
睢陽的事情?韓嘉宜靜默了一瞬:“睢陽的事情,其實沒什麽好說的。真要細說,一時半會兒也說不完。”她打了個哈欠,小聲嘟囔了一句:“娘,我困了,今天很累,改日再說吧。”
她翻了個身,不再出聲。
沈氏睜着眼睛,入目都是黑沉沉的。過不多時,她聽到了女兒均勻的呼吸聲。
她緩緩合上眼睛,慢慢睡去。
次日清晨,沈氏醒來時見女兒還在睡着。她也不讓人服侍,輕手輕腳收拾好自己,站在床畔望着女兒的睡顏出神。
女兒平躺而眠,左手攤開,右手松松握成拳放在身側,和小時候一般無二。
沈氏看女兒睡得熟,就叮囑丫鬟先別叫醒她。
所以當韓嘉宜醒過來時,已經是辰正時分了。她匆匆忙忙收拾好,大步往正房而去。
長寧侯他們還未用膳,見她過來,笑道:“可算是來了,上菜吧。”
韓嘉宜脹紅了臉,連聲道歉:“是我睡遲了。”
長寧侯擺一擺手,笑道:“不是什麽事。你昨兒那般折騰,多睡一會兒正常。”他指了指自己:“你瞧我眼下,也都是青的呢。”
他昨夜帶着府裏家丁去福明山,知道他們安然無恙後才回府,又向王太醫打聽陸晉的情況,将近子時才去睡覺。
沈氏也笑着對女兒說道:“是我看你睡得熟,特意叮囑了丫鬟不要叫你。”她含笑看一眼端坐着的陸晉,輕聲道:“本來說先不等你,不過世子說不急,多等一會兒無妨。”
聽她提到自己,陸晉擡頭,向韓嘉宜看去。
韓嘉宜已經打定了主意要遠離大哥,但此刻他看過來,她還是下意識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大哥。”
在悔意生出來之前,她對自己說,沒關系的,沒關系。家裏還是安全的,出門時不和大哥一起走就行了。
陸晉黑眸沉了沉,略一颔首:“那就吃飯吧。”
韓嘉宜好奇地問:“大哥今日不去衙門嗎?”
她可很少在吃早飯時看見大哥啊。
陸晉眼皮擡了擡,溫聲道:“身上有傷,先養一養。”
他得查一查,昨日的刺客究竟是誰派來的。
韓嘉宜心說,也是,受傷了是該歇歇,難怪這些菜都清淡。
不過養傷不用卧床麽?
用罷早餐後,陸晉率先起身離席。
然而等韓嘉宜出去後,卻發覺他仍在院子裏,還未遠去。她上前打一招呼:“大哥。”
“嗯。”陸晉點點頭,“昨晚教人送過去的藥……”
“哦,我用了,挺好的。”韓嘉宜笑一笑,“多謝大哥了。”
“我會盡快查出刺客是誰。”陸晉輕聲道。
“是,大哥以後得小心點。”韓嘉宜極其誠懇地說道。
陸晉唇角微勾:“嘉宜,我……”
他有些煩躁,她是真的沒注意到他今日戴着她求的平安符麽?昨天在山洞裏,她說了讓她以後戴上,他回府後,就直接取了出來,戴在身上。她竟沒發現麽?
“世子。”阿大站在門口,遙遙沖他們行了一禮。
陸晉收斂了神色:“何事?”
“世子昨夜帶回來的馬,已經喂飽了,還特意給它刷了刷身子,幹幹淨淨,又肥又壯。”阿大笑問,“是活着送到厲王墓呢,還是殺了再送去?”
他不清楚這馬的用途,所以特地來請教世子。
然而不知為何,世子卻神情一僵,變了臉色。
韓嘉宜望着圓圓臉的阿大,忍不住輕笑。他們借了人家的馬回家,難道還要還一堆馬肉回去嗎?
阿大心說,不好,可能問錯話了。
陸晉正要開口,卻見長寧侯走了出來,問道:“厲王墓?什麽厲王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