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你心裏沒我這個朋友
從一隊走到另一隊的過程中,李緒慢慢緩過來,臉色卻難看得要死。
3班不少認識他的人,一看他表情吓得退開八丈遠,就窦遙還一聲不吭的在旁邊。
“卧槽,幾個意思,咱班瘸子怎麽惹上5班的李緒了?”
都以為窦遙要挨揍,結果李緒蒼白着臉雙手插袋,跟窦遙一起慢慢走到隊首。
窦遙:“我先打。”
李緒撇臉,一副極度不爽的表情,但是,居然——
忍了。
窦遙把胳膊從薄毛衣裏退出來,另一只手非常自然地搭到他肩膀上,他完全沒反抗,只是依舊一臉不爽。
圍觀群衆:“……”
醫生笑得見牙不見眼:“感情真好啊你們,放心吧,阿姨手輕着呢。”
放屁。
針紮進去的時候姓窦的明明皺眉了。李緒微微咬牙,耳邊卻忽然多了道輕緩的呼吸。
“不怕,一點兒也不疼。”
“……”
殺了我,就現在。
輪到李緒,窦遙在旁邊陪同,平平淡淡地問他:“要我幫你擋眼睛嗎?”
“……敢擋我就敢把你的手剁了。”
“那你自己擋。”
“滾。”
多有愛的場面。醫生露出慈愛的微笑:“我兒子要是能交到你們這樣的好朋友就好了。”
……
李緒懷疑這位也該去治治腦子。
可神奇的是他還真不暈了,至少暈得沒那麽厲害,可能是自尊心太強,潛意識裏不肯在窦遙面前暈,所以奇跡般地保持直立。
打完針一個多小時,他就沒跟窦遙主動說過一句話。
放學路上窦遙伸出手:“我幫你提書包吧。”
“滾開。”
以為我連個書包都提不動?李緒面容鐵青。
“我查過,暈針是一種心理問題,跟過去不好的經歷有關。”窦遙也沒被他的惡劣态度也吓倒,反而說話鎮定依舊,“你是不是小時候被醫生‘虐待’過?”
“你他媽的,誰跟你說我暈針?”李緒咬牙,恨不得把這個人扔大馬路上,眼不見為淨!
窦遙皺了皺眉:“你會的髒話比成語還多。”
媽的,真想一拳打爆他的頭。
操場上已經沒有幾個人了,夕陽出現在遙遠天際,窦遙用行動表示要跟李緒一起回家。
李緒甩開他走了。
望着他的背影窦遙沒追上去。
李緒這人看似灑脫,其實一點兒也不。從小學開始窦遙就觀察過,每回打針他都逃,借口五花八門。
看來下次還是得監督他。
晚上到家兩個妹妹還沒睡,李緒把包往地上一扔就去洗臉刷牙,回來的時候書包已經被翻得稀巴爛了,其中一個妹妹手裏還攥着一張皺巴巴的十塊錢。
“哪來的?”
“我的我的我的,不準拿!”
攥手心的錢被他搶走,氣得妹妹哇哇大哭。
窦遙在房間裏做作業,聽到他媽不太高興地喊他:“出來,有人找。”
這麽晚了。
出去一看是李緒。
李緒陰沉着臉站門口,扔下十塊錢就走。
把錢撿起來,窦遙到一樓才好不容易追上人,結果李緒胳膊一揮差點兒打到他的臉。
“你當我要飯的呢,要你施舍?”
“不是施舍,你誤會了。”
“不是施舍是什麽?”
李緒滿臉憤怒,窦遙的五官皺了皺,低頭去看地上的影子。
“再敢給我錢你試試。”
在他們這種青黃不接的年紀,有些男生的聲音很難聽,他們倆還好,不過還是李緒的聲音更好聽。
窦遙的聲音有時候比較啞,比如現在。
“你比我更需要錢,所以我才給你。”他說,“如果不想要就扔了吧。”
風吹進樓道還是挺冷的。
那十塊錢他放地上,等了一會兒就轉身上樓了。
三樓樓道有團黑影,是他媽正勾着脖子往下看,神情就是那種撞見乖兒子被壞學生霸淩的警惕。
“他是不是找你要錢了?你告訴媽媽,媽媽給你撐腰,這個李緒真是狗改不了吃屎!”
“沒有,是我借過他的錢買筆。”
進屋,窦遙躺到床上,回想剛才李緒刺猬一樣的反應。
明明就很需要錢啊,一個連牛奶都喝不起的人。
另外,經常聽到吳作富在二樓大罵,說他學棋花錢,吃飯花錢,穿衣服花錢。總而言之一句話——最好出門被車撞死。
窦遙不知道李緒是怎麽忍下來的,只知道他肯定吃過很多苦,挨過很多餓。
所以為什麽不要,面子比填飽肚子更重要?太沒必要。
窦遙摸了摸仍舊很瘦的腳踝。
究竟哪天才可以長大。
不用長到多強壯,能夠保護在乎的人就行。
一晃眼氣溫一天比一天低,早上出門都要加件厚外套,班裏感冒的人也越來越多。
但李緒還是那身校服,頂多就是把拉鏈拉得更嚴一點。
5班和3班漸漸有不少人知道他們倆是鄰居了,不過窦遙在班裏的待遇并沒有變好。
因為李緒對他的态度實在太冷淡。
這哪是發小啊,明顯就是一個死乞白賴巴着另一個,幾乎所有人都這麽認為。所以甚至窦遙被排擠得更狠了,在原來的基礎上變本加厲。
跟李緒走得近的嫌他礙事,想跟李緒搞好關系沒機會的又覺得他舔,全方位無死角的看不起他。從一開始的背後罵他是愛抱大腿的瘸逼,到後來他的作業會被人藏起來,他的桌椅會被人故意劃爛,前後也就半個冬天的時間。
周三那天李緒跟遲欽他們從男廁所出來,一眼就看到在教室最後面罰站的窦遙。
“最近你發小犯錯誤的次數有點兒頻繁了吧。”遲欽說,“他這麽刺頭啊?”
李緒往裏面看了一眼。
窦遙穿得很厚,臉色模糊不清。
在他看過來的前一秒李緒收回目光回了教室。
下午遲欽商量:“元旦你們打算上哪玩去?要不去網吧吧。”
“不去。”
“又學棋?你也太沒意思了,回回一起打游戲你都不去。來吧來吧,這次胖子掏錢。”
胖子名叫蔣方方,是他們這幫朋友當中家裏最富的。老爸靠賣衣服帶領全家奔了小康,結果兒子胖得什麽好衣服都穿不下,只能定制。平時只有李緒等人不嘲笑他,也帶他玩,所以他就經常請大家上網吧或者滑冰。
這麽一說李緒更不想去了。
結果那天晚上孟函文正在棋院下網棋,他去了以後也教他注冊了賬號,試了兩把居然對手都不弱,瞬間勾起了他的興趣。
元旦假期第一天,早起李緒就被遲欽叫去網吧了,四五個人開了一整排的機子。
“你們小聲點兒聽見沒兔崽子們,”老板過來囑咐,“一排人湊不出半張身份證就別在我網吧瞎逼嚷嚷,要不我這網吧可幹不長。”
“聽你噠叔叔!”遲欽給老板一個飛吻,“要是我們班主任來抓人你吆喝一聲。”
“滾犢子……”
今天窦志康還在外面掙錢,付萍也在超市上班,窦遙一個人在家。
父母說好晚上回來給他慶祝。
中午11點左右窦遙下去敲門,來開門的是李緒的媽媽。
“豆包啊。”李緒媽媽性格柔弱聲音也動聽,叫他小名叫得特別可愛,“找李緒?他跟同學出去了。”
窦遙一時沒意識到李緒媽媽怎麽會叫自己“豆包”,還以為是大院裏其他人傳開的。
“您知不知道他們去哪了?”
“好像是圖書館吧。”
太能編了,窦遙想,李緒要是能在假期去圖書館他把名字倒過來寫。
“謝謝阿姨。”
出門他就直奔那些小混混們最愛去的場所,什麽游戲廳,溜冰場,找了一圈都沒人,最後總算在飛魚網吧門外發現蹤跡。
遲欽蹲門口吃泡面呢。
“窦……”
“窦遙。”他都不知道自己名字有這麽難記。
遲欽咽下最後一口面站起來,滿嘴紅油特別邋遢。
窦遙從包裏找了張衛生紙遞給他。
“不用不用。”他唰地就抹手背了,完事在褲腿上來回蹭幹淨,“嘿嘿,我這人就是糙!”
“……”窦遙默了默,“李緒在裏面?”
“嚯,這你都知道。”
嗯,我還知道肯定是他嫌棄有味道,不讓你在他旁邊吃。
走進網吧,老板直接把人給攔了。
“卧槽遲欽!”
遲欽扔完泡面碗麻溜地滾進來:“怎麽了怎麽了?”
“這又是你們誰帶來的?媽的,老子我容忍你們幾個已經快少白頭了,怎麽又來一個?還是個這麽乖的!找死啊你!趕緊把人帶走,萬一這孩子爸媽找來我又要吃不了兜着走。”
我,乖?我只是瘸而已。
窦遙在原地沒動。
視線一擡,發現李緒窩在網吧最角落,椅背上方露出一小撮淩亂的頭毛。別人的電腦上都是游戲界面,就他的是棋盤,碩大的棋盤。
“。”這才是乖吧。
“算了算了老板,打人犯法!再說我還是個孩子啊!”
趁遲欽把人拖住窦遙聳聳鼻子走過去,一聲不吭地站在他身後。
一排人激戰正酣。
打完五分鐘才有人發現窦遙:“好家夥吓死我了,你誰啊,從哪冒出來的?!”
李緒也側過臉,看清是誰之後微微地皺了皺眉,用冷漠表達對他陰魂不散的不滿。
遲欽:“卧槽剛才差點兒被老板捶死。”一扭頭,“卧槽你怎麽還在這兒站着!”
窦遙說:“沒座。”
“這兒不到處都是座嗎?你要坐龍椅啊??”
窦遙不聲不響。
李緒繼續下棋,落子的聲音從音箱裏傳出來,咔嚓咔嚓特別脆特別短促。
不一會兒他就嬴了。
窦遙本來以為他要站起來,結果他松松脖子,又更深地陷進去,開了新的一局。
“這樣對腰不好。”
李緒身體一僵,鼠标難得點落了地方。
操。
克星。
李緒暫停但不回頭。
見他不下了,窦遙說:“我找你吃飯。”
“自己吃去,我沒空。”
左右幾個男生看過來,眼神中充滿驚奇。
“我請。”
李緒摔了鼠标:“下棋呢。”
其他人都以為他生氣了,剛想勸,結果下一秒他煩躁地吐出兩個字:“等着。”
窦遙在他對面找了個空位。
要是帶書了還能看兩眼,既沒書又沒手機只能幹等。
沒一會兒遲欽看不下去了,在QQ上給胖子發消息:“給李緒朋友再開臺機子呗,也就一個小時的事,我看李緒快嬴煩了。”
就坐在李緒旁邊的蔣方方剛才尿尿去了,看到消息趕緊放下可樂,扭頭問:“緒哥,對面那個是你朋友?”
李緒給了個無所謂的音節,勉強算沒否認吧。
方方挪開椅子就去前臺找老板。
“開多久?”
“兩個小時的,十塊對吧。”
方方低頭掏兜,小胖爪子有點兒慢,還沒摸索出來旁邊就來了個人。
李緒遞給老板十塊錢。
“緒、緒哥,不用!就一臺機子,下次再還我也沒、沒關系。”
方方詫異到結巴,但李緒還是那副死人臉,接過卡就走了。
不過隐約好像聽到他說了一句:“沒下次。”
窦遙其實特別習慣等。
周末家裏沒人,父母忙着到處賺錢,他就在家等。醫院挂不上號,檢查結果出不來,他就在大廳等。甚至是躺在病床上等死也不是沒有過,最後沒等來而已。
他沉默地坐在網吧座椅上,好像屏幕上正在演電影一樣,看起來非常專注和平靜。
但其實是在想晚上吃什麽。
李緒從桌對面把卡扔給他:“自己上機。”
窦遙擡頭:“還不能走?”
“你很着急?很着急還杵在這裏幹什麽。”
“我爸媽四點鐘就會到家。”
“所以呢,跟我有關系麽。”
窦遙忽然就不接話了。
些微的沉默中,李緒那點叛逆情緒一下就上了頭。屏幕的冷光照在他臉上:“錢還你了,別再來煩我。”
眼睛餘光看到窦遙把卡撿起來,背上包很慢地往前臺走。
然後跟老板說了幾句什麽。
過了半晌遲欽才發現少了個人:“你發小走了?”
李緒板着臉下棋。
“不吃飯啦?”
“不等你啦?”
“不——欸你幹嘛去?”
李緒:“尿。”
路過前臺被老板叼着煙喊住:“等會兒。”
那十塊錢原封不動地變出來,擺在了他眼前。
老板吐出一口煙:“那小子讓我給你的。本來沒有退錢的道理,看他一個殘疾怪可憐的,行了,退就退吧。”
李緒攥緊錢,少頃跑出網吧,開始在大馬路上狂奔。一月份凜冽的寒風從他身上擦過,把他襯得像一支能刺破人心的箭。
不過窦遙也沒走多遠,他走不快,再說他擅長等。
他穿得并不多,自己站在一個十字路口等紅綠燈,綠燈亮了也沒往前走。
因為他看到李緒了。
“你是傻逼嗎?”李緒跑到他跟前就開始發脾氣,“讓你等就等,讓你滾你就滾?”
窦遙把兩只手從外套裏拿出來,迎着午後薄薄一層陽光看着他。
李緒目光卻側開:“看你爹。”
“李緒,我十三了。”
窦遙呼吸了一口冷空氣。
“不祝我生日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