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不過你得補償我一下
東江的審計工作不順利在裴佑的意料之中——畢竟他從業至今,已經很習慣抽絲剝繭和見招拆招了。
可他萬萬沒想到,居然會“不順利”到這種程度。
東江的賬跟裴佑以往見到的各種經典案例都不一樣,它乍一看錯漏百出,但仔細一查卻又沒那麽過分,裴佑走完了預計的幾個盤點項目,得到的結果竟然都跟劉全那裏差不多——賬目不算嚴謹,但也沒壞到預想的地步。
這種感覺不上不下,只吊在半空中,活像是讓人吞了個蒼蠅,無論是咽下去還是吐出來都覺得難受。
那些項目經理像是跟劉全一起上過“緊急培訓”,話術都差不多,問賬目問題,就一問三不知地推到財務身上,問成本問題就開始賣慘,說人力成本過高,材料費損耗巨大,還要時不時拿新政策的“高溫補貼”說事兒。
這些人活像是滾刀肉,仗着跟劉新七扭八拐地沾親帶故,把誰都不放在眼裏,嘴裏畢恭畢敬一口一個配合,實際上一問三不知,什麽不說。
饒是裴佑這樣好脾氣的人也難免被這種地痞無賴激起了點火氣,這幾天日夜颠倒,咖啡流水一樣地點,眼瞅着要把酒店房間變成另一個流動辦公室。
“歇會兒。”
一只手忽然從旁邊斜伸過來,避開了滿桌子的文件和草稿,把一杯冰美式放在了裴佑的桌角上。
“忙了好幾個小時了,就這點東西,再看也看不出花兒來。”周青柏順勢反身坐在了桌沿上,雙臂交疊,晃了晃腳腕。
“不如休息會兒。”周青柏說:“換換腦子。”
裴佑文件看到一半忽然被打斷,忍不住微微皺了皺眉。
但他知道周青柏是為了他好,自然也不會把自己的火氣遷怒到他身上,只擡個頭的功夫,就已經把自己的情緒梳籠整理好了。
“我想再核對一下這部分內容。”裴佑說:“公賬有來源不明的收支流水,這是大問題。而且最重要的是,現在各項目的賬目漏洞不足以補平這部分支出,這就說明還有我們沒查到的部分——錢不會無緣無故出現,也不會無緣無故消失,這中間肯定還有別的問題。”
盤點結束之後,裴佑從銀行那裏開了函證,查閱了東江的公賬賬戶。公賬流水裏,除了日常支出收入的項目流水之外,裴佑還查到了兩條莫名的轉賬記錄,一條在去年新年左右,一條在今年年初,都是大額轉款,一筆三百萬,一筆二百六十萬。
這兩筆彙款先進再出,都只在公賬裏停留了一個晚上,而且去向不明,收款的賬戶也已經被人注銷,無從查閱。裴佑拿着銀行開具的證明去詢問劉新,只得到了一個不痛不癢的回答。
“這兩筆啊,是材料采購費。”劉新說:“當時是年底,江財務運轉不過來,所以這筆錢是我跟朋友借的,本來應該打在我私人賬戶上,但是他打錯了,才進了公賬。”
“跟朋友借的?”裴佑臉色沉了沉,問道:“財務運作不過來,為什麽不向銀行辦理借貸——你有項目,也有資産,銀行不會不批你的貸款審核。”
“這不是因為跟朋友借不用利息嘛。”劉新說。
“但庫存盤點裏沒有這兩筆費用的相關材料。”裴佑說:“庫存裏也沒有足量的材料儲備。”
“哎,您有所不知。”劉新在裴佑的質問下也沒有慌亂,他梗着脖子,臉上變臉似地挂上了一種愁雲慘淡的悔意:“這兩筆錢本來是用于項目采購的,但是那個材料方他突然賭博欠了債,卷款跑了。我們上門要賬的時候才發現,他那個公司已經成空殼了,家裏就剩一對老爹娘,一問三不知,住在破筒子樓裏,窮得叮咣亂響。我們當時也不好硬收賬,後來這兩筆欠賬還是我自己抵押了房子,才拿出錢還給我朋友的。”
裴佑:“……”
裴佑皺了皺眉頭,追問道:“所以你們采購材料,不是按批次打款,也不是先交定金,而是一句話不說就給對方打了全款——還打了兩次?”
劉新被他問得噎住了,停頓了兩秒,才眼珠一轉,為難道:“哎,這事兒是我的疏漏。您也知道,我們這小地方,做生意沒那麽多可丁可卯的事兒。我跟他家曾經合作過很多次,所以這次也沒多留心——畢竟誰知道他能賭博欠那麽多錢呢,對吧。”
“所以情況就是這麽個情況。”劉新嘆了口氣,說道:“這兩筆采購費支出後沒有回流,已經按壞賬報了,如果您想看采購合同,我可以讓財務幫着一起找找。”
裴佑:“……”
裴佑當然不會相信他這幅說辭。
在裴佑看來,劉新簡直是拿他和周青柏當傻子耍,甚至連找個靠譜的理由應付都懶得,就像是吃定了裴佑找不到這幾百萬的來源一樣。
世上哪有這麽巧合的事兒,劉新紅口白牙一張嘴,就平白說平了五百多萬的賬,別說裴佑,連周青柏都覺得這裏有鬼。
但周青柏到底不是財務專業的,他只能隐約知道這事兒不對,卻不知道問題出在哪。
“但這筆錢最後一進一出,等于沒有啊。”周青柏翻了翻文件,說道:“要說他挪用了,那這五百萬應該是從公賬出去的才對。”
“你相信劉新說的話嗎。”裴佑沒有回答,只是問道:“他說這筆錢是他借來的這件事。”
“我是傻子才信呢。”周青柏冷笑一聲,搖了搖頭:“再有錢的人也不會随随便便借出去五百萬,何況這地方的企業體量普遍沒那麽大。”
“所以說這就是問題。”裴佑說:“公司運營是有章法的,做了多少項目,盈利多少,結餘多少,都應該有個準數,錢挪出去容易,想進來難——他這無緣無故多出來五百萬,總不可能是天上掉下來的。”
這五百萬大概率就是劉新的黑賬,但問題在于,裴佑比對了現在盤點的幾個項目,把其中的材料漏洞和虛報成本加起來算了一遍,然後平攤到現在東江的項目單上,別說五百萬,連一半都夠不上。
這條轉賬記錄就像是從天而降的一般,裴佑心知它就是財務問題的出口,但暫時還沒能找到證據,來順藤摸瓜地揪出背後的真相。
“那你說……”周青柏想了想,忽然靈光一閃,說道:“他有沒有可能有其他進賬,就是那種青山不知道的項目。”
“有這個可能。”裴佑說:“我也想過這種情況,但我調閱了東江的人力資源安排和設備調用情況,沒有發現非常明顯的漏洞,應該可以暫時排除有額外的大型工程。”
所以目前為止,裴佑的工作重心依然在盤點工作上,他把原來的抽盤項目範圍擴大了一點,準備再多跑幾個地方看看情況。
但裴佑也沒打算完全放棄“外快”這條路——東江是個建築公司,如果接了私活必定會有痕跡,裴佑準備順着現有的項目往下摸排看看,看能不能找到相關的問題所在。
“可惜了。”周青柏放下手裏的東西,順着桌子滑下去,然後半蹲在桌子旁邊,把下巴擱在了桌面上,皺着眉頭悶悶地說:“要是能查劉新的私人賬戶就好了,說不定一抓一個準。”
“現在沒有直接證據證明他挪用公款,銀行不會給我們查私人信息的。”裴佑看了看趴在桌面上的周青柏,只覺得他像一只閑不住的貓,忍不住勾着唇笑了笑,把沒動過的咖啡往他那撥了撥,示意他先喝。
“我不要這個。”周青柏撇了撇嘴,說道:“太苦的東西影響我的味覺,我的舌頭可是很金貴的。”
裴佑愣了愣,這才想起周老板的“本職”工作其實是個日工作只有倆小時的調酒師。
這段時間他昏天黑地地忙,周青柏也跟着連軸轉了好幾天。他本來就是個懶散不愛加班的人,能從頭跟到現在,屬實不容易。
“對了,最近工作節奏好像太忙了一點。”裴佑看了看他眼底一圈淡淡的青黑色,有些擔心地問:“你還能适應嗎?”
周青柏活像是屬貓的,不問他的時候他倒沒覺得有什麽,現在裴佑一開口,他反倒精神抖擻,開始順杆往上爬。
“當然……不适應。”周青柏眨了眨眼,很快換上一副哀怨的表情,他又順着桌子往下滑了滑,幹脆坐在了地板上,只從桌面上露出兩只眼睛,可憐巴巴地看着裴佑:“累都累死了,做夢都是賬本。”
“對不住。”裴佑有些歉意地說:“我習慣這種工作強度了,忙起來的時候沒顧忌到你。”
“沒關系。”周青柏很“大度”地說:“我原諒你了——不過你得補償我一下。”
“那好吧。”裴佑先是答應了,然後才想起來問:“不過,補償什麽?”
周青柏眼珠一轉,顯然很快想到了什麽,他露在桌面上的眼睛微微一彎,很快露出了一點笑意。
緊接着,裴佑就看見桌面上出現了一個由兩根手指組成的“小人”,晃晃悠悠地順着桌沿朝他走過來,碰瓷兒一樣地在他袖口旁啪叽摔倒,勾住了他的袖子。
“那就補償——”周青柏故意買了個關子,懶懶地拉了個長音,才接着說道:“陪我去吃晚飯吧。”
作者有話說:
感謝淺星眠、作壁上觀、惘川遲遲、稱君、忄曼投喂的魚糧,非常感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