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紅衣遲疑着點了頭,他道:“我承認我托謹淑翁主讓你進竹韻館,确是‘沒安好心’,覺得有她幫忙,我想做什麽便會容易許多,但是……”他略一笑,“人活着,不可能一直僅憑自己,偶有相互幫襯是尋常事。”

他的神色有些不自然,說及此尴尬一笑,有些發悶地繼續解釋:“我這麽說并非想讓你改變什麽想法,只是……你能不能接受這件事?只這一件而已,就當是我以就有的身份幫你鋪了這條路。後來的事我發誓與我無關,再以後的事——我明白你的心思了,不會再插手什麽。”

她不禁有些詫異。他剛剛承認了自己确是有想“掌控”她的心思,現下卻又在鼓勵她做自己的事情。這樣的反差在如此短的時間內出現在同一個人身上,讓她直摸不明白他對此究竟是怎樣的看法。

“将軍您……”她啞了啞,猶疑不定地問他,“您贊同我的想法?”

“唔……”他望着湖面,淡聲一喟,語中有些慵意,“并不。我覺得你的想法匪夷所思,有順風順水的好日子不過,非要自己摸爬滾打。”

他說得很誠懇,誠懇得讓紅衣雖然心有不快卻又發不出火來。便見他又一聲嘆,續說:“不過至少有一句話你是對的。”

她淺怔:“什麽?”

“‘姑娘也是人’。”他銜笑,“我明白‘人各有志’的道理。所以……即便我并不同意你說的,也還是不同你争了。只有一句話,我必須問個明白。”

紅衣眉心微蹙,疑惑地望着他,等他發問。

“我注意了幾次,你一直有心躲我——當真那麽讨厭我?”

他問得溫和,紅衣默了一會兒,反問道:“我若說是,将軍就不喜歡我了麽?”

“……一碼歸一碼。”他失笑,她眉頭蹙得更深了:“這難道不是‘一碼’?”

“自然不是。”席臨川一副理所當然的神色,目光在草地上一劃,沒事找事地緩解氣氛,撿了塊石頭擱在她左腳上,“喜不喜歡你,是我的事,跟你讨不讨厭我沒關系。”

紅衣看着那塊石頭嘴角抽搐,倒是沒挪腳把那塊石頭晃下去。

然後他得寸進尺地又撿了另一塊石頭,放在她右腳繡鞋上:“你非要讨厭我,那是你的事,和我喜不喜歡你也沒關系。”

她睇着一左一右兩塊石頭,忖度一會兒,問他:“那将軍還問我幹什麽?”

照這個想法,他喜歡他的、她讨厭她的不是最簡單?

“我……”他定一定神,臉上寫着她不曾見過的緊張,默了許久,他才輕聲道了出來:“我可以努力讓你不那麽讨厭我。”

紅衣目光複雜地望着席臨川,秀眉蹙了又蹙,末了,心中的萬般情緒化作一聲嘆息:“将軍還是不要費這個心思了。”

他的心狠狠一顫,感覺好像那根緊繃的心下被倏然扯斷,驀地向兩邊劃開,尖利的斷口劃出一片刺痛。

她的手指在膝頭一下下輕劃着,徐徐言道:“平心而論,我不讨厭将軍。我知道将軍是英雄,更知道将軍平素待人很好。若外人道聽途說能都數出将軍的很多優點,我必能數出更多。”

他将她輕緩道出的話語一字字聽進耳中,神色卻未因此放松半分。心知這只是鋪墊罷了,便索性主動追問那處轉折:“‘但是’呢?”

“但是……”紅衣輕一咬嘴唇,“終身大事,并非僅僅是‘不讨厭’而已啊……相反,這樣的事,只要有一個死症在,便還是不去想了為好……”

她愈說聲音愈輕,言罷擡眸觑一觑他的神色,他屏息黯淡道:“我曾射過你一箭。”

她點一點頭:“是。将軍曾經差點要了我的命,有這一樁事在,縱使您在其他事上完美無缺,我也……”

當時的極度恐懼和傷痛皆是她親身所歷,現在想來都仍覺後怕。那大約是能追随她一輩子的心理陰影了,有這樣的記憶在,她實在做不到因為在理智上知道他是個好人便心安理得地接受他。

嫁給一個曾經想殺她而未遂的兇手,怎麽想都是令人發指的事。

“我知道了。”席臨川低笑着點了頭,思量再三後,只将滿腹的話皆咽了下去,無言地看了她良久,遂起了身,颔首輕道,“你保重。”

這是道別的意思了,紅衣低着頭站起來,向他微微一福:“将軍慢走。”

他嘆息着回了一揖,便舉步離開了。她沒有擡眼,只餘光淡看着,知道他一直都沒有回頭。

看來這件事是說清楚了。紅衣心裏五味雜陳地笑了一聲,自言自語地道:日後便可心無旁骛地做自己的事了。

齊伯和一當值的小厮面面相觑地看着,席臨川已這樣魂不守舍地坐了大半日了:胳膊肘支在案上,手支着頭,目中無神、面容呆滞。

他從宮中回來就去了竹韻館,從竹韻館回來就開始這樣發愣。齊伯看得心裏直嘀咕:這是把魂丢在竹韻館了?

席臨川半點都沒停地思索了一下午。

越想越是後悔,越想越覺得自己可能許多事都做錯了。不僅是這一世,還有上一世。

他上一世……也沒有怎麽詢問過紅衣的想法,不曾見她表露過什麽不快罷了。他待她好,她便眉開眼笑地接受,從來沒有埋怨過什麽。

以致于……直到這一世這個截然不同的紅衣直截了當地道出來,他才覺出不對頭來。

如她所言,姑娘也是人。

是人,就總會有不高興的時候,時時刻刻都是一副開心的樣子才是不對勁。他卻不曾細想過這些,一味地按自己的心思寵了那個紅衣一世,也不知她到底是什麽感受。

罷了,上一世這個可以不做多想,但這一回……

席臨川清楚地知道,這回他是給自己種了顆苦果,然後,現在長出來了。

他以為他那一箭射死她,便斷絕了所有麻煩,卻沒想到她沒死,更沒想到她完全不一樣。

而後他還慢慢地喜歡上她了。

他自然沒有忘了當時傷她的事,只是此前她并未怎麽提過,他便不知那件事傷她有多深,還以為後來的種種已然扭轉了她的印象……

原來并沒有,或者說,“印象”是扭轉了的,但那樁記憶仍舊根深蒂固。

長嘆一口氣,席臨川搖着頭,煩亂不堪地一拳狠砸在案上。

“……公子?”齊伯猶豫着喚道,席臨川卻未理他,迳自一聲啞笑。

她近來對他産生的不滿,算起來也是他自己作死。

明明知道她和上一世的紅衣截然不同,已有那麽多差別讓他震驚,他卻還是想當然地、一廂情願地以自己的方式待她好。

他分明有機會不鬧到這個地步,哪怕只是直言問她一句她喜歡怎樣,都不至于如此尴尬。

席臨川心裏懊惱極了,簡直恨不能再重生一次,重生到上元之前便好,讓他把這些天重來一遍,他必定不會再讓她這樣反感。

但,不是什麽事都有重來的機會。

席臨川一聲喟嘆,面無表情地起了身,一言不發地往外走。

“公子?”小厮一愕,和齊伯一并跟上前,詢問說,“公子去哪兒?”

席臨川無心多做解釋,足下未停,只簡短地吐了兩個字:“解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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