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紅衣探頭一望,感嘆一句這布局真科學——方才隔着木廊看不見,目下這麽一瞧才知,回廊另一側有一石洞,恰是一小小泉眼。水流并不急,但卻正好有用——可以拿來洗葡萄。

席臨川走到泉眼邊,拎着葡萄串在清泉下沖着,本就只有一層浮灰的葡萄很快被沖刷得顆顆晶瑩。略深的紫色看上去水汪汪的,十分誘人。

他揪了兩顆下來遞給她,紅衣如舊客氣地道謝,伸手接過,送了一顆入口,稍稍一抿……

那汁液甜得跟蜜一樣。

要不是眼看着他剛摘下來,她簡直要懷疑這是不是拿糖水泡過。

席臨川凝視着她的神色一笑:“好吃麽?”

“嗯。”紅衣點點頭,他也丢了一顆葡萄到口中,遂将最外層的葡萄又揪下來一些遞給她,複又低下頭,接着去沖靠裏一些、方才沒沖洗到的葡萄。

紅衣安靜地吃着,不經意地一擡頭,竟滞住了。

——夕陽的餘晖從側面映照過來,将他的側顏描出一個輪廓,高挺的鼻梁與輕抿的薄唇搭配得宜,再往上看看……她第一次注意到,他的睫毛長而好看。

不知是不是因為餘晖的光芒太過豔麗,襯得他的目光有些不一樣了。不再是她印象中的那種如炬淩厲,此時他眼中的淩意好像全斂了下去,顯得溫溫和和的。視線全停在那水流上,全神貫注地洗葡萄。

突然讓人覺得他不像個上過戰場的将軍,而是個溫雅的富家公子而已。

席臨川将手上的葡萄全洗幹淨,再要轉過頭遞給她時,恰和她這發癡的目光一觸。

“……”二人同時一怔,一陣窘迫勇氣,短短一瞬,又一壁別過臉去。

說不清的不自在,紅衣四處看來看去地緩解尴尬,席臨川則一聲咳嗽之後已然恢複如常,拎着葡萄梗将一串葡萄一起遞給她:“給。”

她故作從容地接過來,一想到自己剛才看了他半天就有點心虛,偷眼觑觑他的神色。他好像并未察覺什麽,迳自又走回葡萄架邊挑了串葡萄摘下來,如方才一樣仔細沖洗幹淨,就地坐下托着吃。

紅衣想了想,再離他兩步遠的地方也坐下來——她本也累着呢。

之後很長一段時間都安靜極了。

二人各吃各的葡萄,葡萄皮在他們身邊各摞出一個小堆來。她手裏的那串已經吃了一半,愣是一句話都沒有,實在是……怪怪的。

不知是不是因為她方才對冰碗的反應讓他怕再惹她不開心。

紅衣望一望他,心裏覺得有點愧疚,便沒話找話起來:“這架子也是将軍着人搭的麽?”

她是沒話找話,他的答案卻跟她想像得不一樣:“不是。”

她淺怔,他又說:“這葡萄原是陛下着人栽的,後來出了些事,就賜給我了。”

“出了些事?”紅衣脫口而出,望一望那枝繁葉茂的葡萄藤,打趣道,“莫不是沒養好養死了,将軍給救回來了?”

“……那倒不是。”他挑眉笑觑着她,“那是十二年前,我剛八歲,沒那個本事。”

……那是什麽事?

她更加好奇起來,仔細一想又把追問的話忍住了——他若沒有直說,或許就是不想說。

“那會兒舅舅剛當将軍,姨母也還不是皇後,我頭一回來珺山。”他含笑說着,伸手一指她背後的樹,“那時這棵樹還是樹苗呢。”

紅衣扭頭望一望身後大概要兩個人才能抱住的樹,感嘆一聲日月如梭。

然後聽到席臨川說:“我在這兒跟太子殿下打了一架。”

紅衣聽得心頭一緊。

“嗯……那時我不知道這是陛下的葡萄,随手摘了一串來。那時候,看不起我的人本也多,就借此鬧了起來。”他說着低一笑,手裏的葡萄向上一抛,騰起一個高度又穩穩落入口中。

紅衣黛眉輕佻:吃個葡萄還炫技!

席臨川抿了一抿又笑道:“然後我就慘了……當時不止是太子,還有七八個世家公子,打我一個。宮人們不敢攔着,追得我滿山跑。”

他一邊回憶着一邊笑,薄唇劃出的弧度好像能盈住陽光。紅衣使勁眨了眨眼才得以将目光從他面上移開,猶豫着問說:“那将軍……受傷了?”

他微笑不減地認真道:“沒有,我比他們加起來都壞。”

紅衣嗓中一噎,差點被葡萄汁嗆了。

“我指着太子說要單挑,太子礙着面子不敢不答應。”他語中一頓,“然後被我糊了一臉泥。”

“啊……”紅衣驚叫出來,既無法腦補堂堂骠騎将軍被人追得滿山跑,也無法腦補太子被糊了一臉泥。

“後來長輩們來了——包括陛下。那七八個世家公子也是急了,當着陛下和舅舅的面,能拿來罵我的難聽的話全說了一遍。”他悠悠一喟,“直弄得陛下過意不去,又要護舅舅和姨母的面子。先責了太子,接着就把這葡萄架給我了。”

紅衣心頭一悚,聽得他那句“又要護舅舅和姨母的面子”,才後知後覺地細猜了那些世家公子用什麽話罵了他——大概是把一切能嘲諷他出身卑微的刻薄言辭全說了一遍,是以把大将軍和皇後都罵了進去。

席臨川一直說得很平靜,露出的笑意也皆是真真切切的笑意。她卻忽然聽不進去了,頭一次如此明白地意識到他的童年到底是怎樣過來的,繼而愈加訝然于他這番毫不在意的說笑調侃。

能夠笑看從前的不幸,是件很難的事情。

紅衣心下一嘆,蘊起笑來,斟酌着附和說:“那将軍賺了。”

“那是。”他朗然而笑,“這葡萄每年結得都很好。因為鮮少來此,往年都是釀好酒送去長陽,味道也不錯。”

他說得自然極了,是當真不在意昔年之事。

“那回長陽之後我要嘗嘗。”紅衣抿笑,側頭再度看向那葡萄架。

笑容陡滞,她望着眼前所見連呼吸都停住。目光半分挪不開地停在那裏,過了許久,心頭的恐懼直湧到最高點時,才從她口中逼出兩個字:“将軍……”

席臨川聞聲也望過去,霎然一震!

那葡萄架的茂盛藤葉後面,不知何時多了十數人,竟然半點聲響都未發出,刀劍齊備,顯然來者不善。

席臨川笑容盡消,注視着他們站起身,上前一步,将紅衣擋在了身後:“什麽人。”

那幾人同時向正中那人望去,便見那人伸手一撩,從葡萄藤後走了出來。

他臉上有白巾遮着,看不清容貌,眼中隐有笑意地一拱手:“骠騎将軍,冒犯了。”

知道他是誰,那便是沖他來的。

對方人多,且功夫顯然不差,他卻沒帶半個随從。席臨川沉下氣息,右手握了劍柄而未出劍,只道:“讓這姑娘先走,我奉陪就是。”

臂上被緊緊一攥,他稍回過頭去,見被擋在背後的紅衣探出頭來張望着,臉色緊張得發白。

他略一笑,安慰的話尚未說出口,便聽得對面又道:“恕難從命。有人花錢買你們項上人頭,一人五千兩,在下可真不能讓她走。”

席臨川驟驚,目光迎過去,睇了他們須臾,忽地笑出聲來:“匪夷所思。誰這麽不長眼雇你們做這種事?花五千兩買我人頭也就罷了,我府中下人竟和我同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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