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今夜,葛升卿和孩子們說起白仙宮的故事。幾張上下鋪的床拼在一起,孩子們一個一個緊挨着他,期待地聽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白山之中有座瀑布。瀑布下的清池裏,生着無窮無盡的白魚。

有天,一個孩子在山裏迷了路。她不知在山裏游蕩了多久,在精疲力竭之前,聽見了水聲。

循着瀑布聲,孩子找到了這口清池。見到水源,又渴又餓的她不禁撲了過去,伏在水邊啜飲清水。忽然,一抹石榴紅色游過眼前。

白魚之中,竟有一條豔麗的紅魚!那魚渾然不怕人,反而游到她嘴邊,對她吐出一串泡泡。每個水泡裏傳出一個字,連起來就是一句話……

“食吾兮食吾兮食吾兮——”

孩子一張開嘴,它就游進了她口中,沿着喉道狹窄的肉進入了胃。它灼如火、滑如水,一下子燒遍她的五髒六腑。

徹骨的劇痛,讓她慘叫着昏死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她從昏死中轉醒。水池不見了,魚群不見了,她在荒涼的山崗上蘇醒,眼前便是回村子的路。

在她回到村子之後,怪事發生了。

三更天的深夜,沒有人聽見狗叫,卻見到一群陌生白袍者穿過村子中道。

那群人都低垂着頭,腳步無聲無息,從東往西走,直到找到女孩的住處。白袍們圍着那座茅屋緩緩繞行,好像繞着蜜糖的螞蟻。

等到了白天,人們發現中道上的草木都枯萎了,女孩的家周圍留有一圈又一圈蛇游走過的痕跡。

又過了幾天,她在田裏除草時下腹墜痛,竟來了癸水。接下來的事情,讓所有人瞠目結舌。

——乳汁,奶白醇厚的乳汁,從這個小孩子胸口産出,無窮無盡,裝滿了一桶、兩桶……就像是那口清池裏數不清的白魚。

這個貧瘠的山村并沒有能力去對抗這種誘惑,饑餓的人們開始用她産出的汁液充饑。他們發現,這不是尋常的乳汁。它甜美異常,只要一口就能讓疲憊消退,甚至讓病人痊愈……有人設想過将它賣到山外,可只要離開村落,乳汁就會變成平平無奇的清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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乳汁供養了整個村子的人,人們靠它捱過了饑荒和旱災。為表感激,衆人收集家畜的白骨和泥灰,為這個女孩立了座宮廟,叫“白仙娘娘敬奉宮”。

升卿說到這裏,伸手指向窗外樓下的黑柳樹。

升卿說,這棵柳,就是白仙宮門口的老柳。這座白山校舍,就建在從前白仙宮的位置。

這個故事,到這裏就告一段落了。葛升卿替一個已經睡着的學生蓋上被子,催促孩子們入睡;還有好多孩子沒睡,越聽越精神,眼睛亮閃閃地盯着葛老師。

葛升卿拍了拍周小秋的頭:小秋,敦促大家睡覺了。天晚了。

周小秋點頭,學着老師的樣子拍了拍幾個調皮孩子的腦袋,把同學們拍進了被窩。

——這所學校叫白山校舍,建築物的年代十分久遠,雖然學校是近年才捐建的,利用原建築物“白仙宮”改造而成。如今,全校上下只有一名教師葛升卿,以及十幾名學生。

在這些孩子眼裏,葛升卿是比父母來得更為可靠的存在。山村裏的年輕人大批大批進城務工,留下老人和孩子在家鄉。老人們把孩子送進學校寄宿,一年只接回家幾次。

外面起了雷雨。慘白的電光下,葛老師打着手電離開了學生寝室。他下了樓,似乎感應到什麽東西的到來,快步走向大門。

入夜後,學校的大門已經上了鎖。暴雨不斷拍打綠皮門,發出急促的咚咚聲;葛升卿取出鑰匙開鎖,在拉開鐵門的一瞬間,和外面的狂風暴雨一起撲進來的,還有個渾身濕透的人影——

永季:升卿,是我!借我七百塊錢……

學校其他地方都是暗的,只有食堂亮着一盞燈。傅永季伏在桌上,狼吞虎咽吃泡面。那張桌子是給學生用的,對他來說太迷你了。

葛升卿語氣淡淡的:你什麽時候出來的?

永季說了“上個月”,繼續埋頭吃。他餓壞了,從縣裏的住處走到山上的白山校舍,走了他足足一天。

葛升卿原想問他為什麽不一出獄就來找自己,但是話到嘴邊又咽回去了,問:借錢幹什麽?

永季買手機還差幾百。他和外界的物價有點脫節,今天走進實體店,被新機子的價格吓了一跳。

想着幹脆再開一天車攢攢錢,可沒有手機,沒法登錄司機賬號。

葛升卿狐疑:你一個刑滿釋放人員,能開網約車?

永季嘿嘿笑,眨了眨眼,顯然是用了點擦邊球的手段。

暴雨不斷,室內只有狼吞虎咽的吃飯聲,沒人說話。葛老師點了支煙,坐在對面抽着。

同樣是抽煙,有人像流氓,但是衣冠楚楚的葛老師抽煙,就是合理緩解工作壓力,還有幾分文人墨客的靜谧雅致。

那人放下碗筷,打了個嗝。他問對面讨煙,葛升卿皺了皺眉,把煙盒丢給他。

永季笑嘻嘻打量他這一身衣冠楚楚:我當時在裏面,就不放心你,擔心你沒法考大學、當老師。

葛升卿沒說話。

永季:有犯罪記錄就不能當老師了。所以當年的事我一個人全擔下來了……

葛升卿打斷他,不想再舊事重提。永季是因為故意傷人且致重傷殘疾進去的,蹲了很多年,出來的時候,傅家父母都已經去世了,家裏的錢也賠款賠光了。

永季知道他也不想聽那件事了,沉默片刻,對他笑了笑:我父母的後事,謝謝你幫忙。骨灰存哪了?

葛升卿:應該的。骨灰在縣城的“南亭”,603號櫃子,二老放一起了。火葬場出去往南走,小時候我們去打西瓜瓤的供應站那邊。

永季吃完飯,想帶碗筷去水槽邊洗;葛升卿先一步拿走碗筷,挽起白襯衫的袖子,把碗給洗了。

他一邊洗碗一邊告訴他教師休息室怎麽走、幹淨換洗衣服在哪、浴室怎麽走……外面雨太大了,永季今夜肯定是在這邊過夜了。

永季:毛巾用哪條?你肯定不讓我用你的,你個死潔癖。

葛升卿甩掉碗裏的水,背對着他:你就用我的吧。帶孩子帶久了,不在乎了。

傅永季離開了,他渾身濕透,腳步聲啪嗒啪嗒的,在走廊裏漸漸遠去。

食堂的昏黃燈光閃個不停,照亮了水槽邊的水珠。葛升卿索性拿抹布收拾臺面,他得找些事情做,抑制胡思亂想。

忽然,頭頂的燈暗了——燈被關了。

他以為是那人的惡作劇,想轉身開燈,可就在轉身的瞬間,一記沉重的、帶着金屬森寒的重擊掄在他頭上——眼鏡破碎飛出,人倒在了地上,發出一聲悶響。

——身後,動手的小吉轉着手裏的鐵棍,得意地對旁邊的姐姐吹了聲口哨。雖然在動手之前,他不知為何有種打錯人的感覺。

他們跟了傅永季一整天,來到了這座學校。令人驚喜的是,雖然是學校,可是因為太過偏僻,整個區域都沒有監控攝像。

瑞瑞問弟弟:他死了嗎?

小吉搖頭,他感覺還需要補幾下。一棍子直接幹掉個成年人不太可能,現實中一條狗都要打好幾棍。

他用鐵棍戳戳地上,想确認“傅永季”倒下的位置,可是鐵棍在地上發出幾聲清脆的聲響,沒有戳到人體。

瑞瑞笑話他:幹啥呀?先打個拍子?

突然,她聽見一聲悶哼,小吉沒了聲息。

她來不及轉身,一股帶着柔性的巨力擰住她的肩肘關節。第一聲“咔”,鐵棍落在地上;第二聲“咔”,瑞瑞感覺不到她的胳膊了。

她被壓制在地,眼角餘光中,見到那人半張臉被窗外雪亮的雷光映亮——沒了眼鏡的遮擋,葛升卿細長的眼眸流轉着冰霜光澤,被碎片劃破的眼角血痕豔麗。

他什麽都沒有說,只是看着她,像是蛇看着被纏住的老鼠,或是個上課偷睡的孩子。

而她艱難地喘息,用胸腔裏最後的氣息問,你是誰?

沒有回答。他的眼神甚至沒有改變,手肘尖已經抵在她的後頸。

第三聲“咔”響起,一切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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