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周子辰臉上的傷很淡,本來就是被打印紙的邊緣劃出來的口子，淡淡一道,既沒流出血來，往後也不會留下傷疤。

不過肖遣還是借着路邊小賣部的燈光仔細看了他的臉，問道：“你爸打的？”

周子辰“嗯”一聲。

肖遣說道：“下手真狠啊,該毀容了吧？”

周子辰擡眼看他,“哪那麽誇張。”

傷得多厲害他心裏有數,而且他在意的本來也不是臉上的傷,而是被打臉的屈辱。

肖遣說：“你也知道誇張了啊？那一點小事值得你一天不回家，電話也不打一個？”

周子辰有些煩躁，他退後兩步靠在路邊的電線杆子上,說道：“你知不知道他當着多少人的面打我？”

肖遣其實并不太清楚當時的具體情形，随口說道：“我聽說他是氣急了吧？考試考了多少啊？成績單拿出來看看。”

周子辰立即道：“有什麽好看的！”

肖遣知道周子辰肯定考得很糟糕,即使他嘴裏說不在乎成績，可是年輕氣盛的少年人，真拿着考倒數第一的成績單給別人看見，心裏定然會不舒服的。

肖遣沒有逼他什麽，原地站了一會兒，問道：“去我家睡覺，去不去？”

周子辰沒有說話。

肖遣于是轉身就走，“不去就回網吧過夜吧。”

周子辰這才追了上來，拉住肖遣手臂，“我要去。”

肖遣和周子辰一起回到家裏，林愛萍穿着棉衣坐在沙發上一邊看電視一邊等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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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遣讓林愛萍先去睡覺，不用管他們了。

林愛萍對周子辰笑笑，“小周同學你随意啊，阿姨先去睡覺了。”然後又讓肖遣好好招呼同學。

等林愛萍回去房間了，周子辰坐在客廳沙發上，說道：“我好餓。”

他一天沒吃飯了，午飯和晚飯都沒心情吃，現在見到肖遣，卻覺得肚子餓了。

肖遣打開冰箱看了看，問道：“蛋炒飯行不行？”

周子辰立刻湊了上來，“可以。”

肖遣把冰箱裏的剩飯取出來，又拿了雞蛋和蔥，最後猶豫一下還加了一根火腿腸。

周子辰跟到廚房去看肖遣炒蛋炒飯，有些好奇問道：“你什麽時候學會做這些的？”

肖遣一邊切火腿腸，一邊随口答道：“以前一個人住的時候——”他話未說完，便停了下來。

周子辰卻是奇怪，“以前一個人住？什麽時候一個人住？”

肖遣沒有回答，把切好的火腿腸裝進碗裏，又把蔥洗幹淨了切細，然後才說道：“初一有段時間，我媽在外地出差了一段時間。”

周子辰如果仔細想的話就會發現肖遣在撒謊，他媽出差了家裏還有奶奶跟肖娟呢，怎麽可能一個人住。不過周子辰沒有細想，看着肖遣打蛋，忍不住咽了一下口水。

肖遣給周子辰炒了一大碗蛋炒飯，然後拿了些鹹菜和豆瓣醬出來給他下飯。就這麽簡單一頓飯，周子辰覺得從來沒有哪碗飯有這麽香過。

等他吃完了，肖遣去洗碗，讓周子辰自己先去洗澡了。

周子辰洗完澡躺在肖遣床上，覺得滿滿都是肖遣的味道，很舒服很喜歡。

肖遣回到房間的時候，以為周子辰睡着了，動作很輕地掀開半邊被子上床，然後伸手關燈。

結果黑暗中，周子辰突然伸手過來抱住他，說道：“誰說一定要讀書才有前途？我爸也讀不了書啊？現在還不是挺風光的。”

其實肖遣也不認為讀書等于有前途，至少在他三十多年的生命裏，各種各樣的人都見過，像他那樣二十六個英文字母都認不全卻混得人模人樣的不少，老老實實埋頭讀書出來卻只能給人辛苦打工的也不少。

肖遣現在願意讀書，是因為他覺得有遺憾，他都重新回到了十四歲，人生最寶貴的歲月，為什麽不彌補這些遺憾？

但是對于周子辰，肖遣雖然有心勸他想一想自己的将來，可是又明白這個年齡的少年人，是哪裏聽得進去勸的？家長說多了兩句孩子都會嫌煩，何況他這個同學。

肖遣翻了個身，面對着周子辰，問他：“你不讀書想要怎麽樣？不讀大學了？”

周子辰說：“我可以讓我爸花錢給我找學校。”

“然後呢？”肖遣問他，“讓你爸花錢給你找工作？再花錢給你找老婆？”

周子辰沉默了。

肖遣自己卻是突然想到，這樣也未必不好，有些人一生就是這樣的，有個條件不錯的家庭，依靠着家庭的關系找一個條件不錯的工作，然後就能取一個條件不錯的老婆。你能說別人不幸福麽？這樣的生活不少人一輩子拼命努力都換不來，自己又有什麽資格說不好。

但是真的好不好，總是要當事人自己才知道的，周子辰現在還小，問他的話，他覺得能玩就是好的，所以真讨論起來沒有什麽意義。

現在周子辰不回答，肖遣就不問了，把被子拉到下颌，說：“我睡了。”

周子辰卻突然開口問道：“你是不是看不起我啊？”

肖遣睜着眼看他，朦胧中見到周子辰也睜大一雙眼看自己，肖遣于是道：“傻話，我看不起你還大晚上出去找你？”

周子辰沒有反駁什麽，可是始終覺得心裏不舒服，翻個身背對着肖遣睡了。

肖遣伸手戳了一下他後背，見他沒有反應，默默嘆一口氣，也只能閉上眼睛睡覺了。

結果第二天早上，周子辰就氣消了，肖遣是被他給親醒過來的，還恍惚着就被周子辰一只手摸進了自己內褲裏面。

林愛萍單位還沒放假，這時候早去上班了，肖遣抵擋不住，兩個人在床上鬧了一回才作罷。

因為被子蓋得厚，這時候兩個人都氣喘籲籲的，雙頰泛紅，肖遣伸手去夠床頭的衛生紙，害怕把床給自己弄髒了。

周子辰把頭抵在肖遣頸邊，卻還在回味着，鼻頭有些冰涼，正好磨蹭着肖遣溫熱的頸側。

肖遣擡起手來摸了摸他的臉，然後掀被子起床了。

結果那個寒假，周子辰上午補課，下午還是繼續去學他的跆拳道了。他其實對某些東西也很執着，補課無法避免，李雪勸他不要去上跆拳道的課了，他卻一定要去，而且在假期結束前的等級考試中，順利升成了跆拳道綠帶。

至于補課對于他的成績有沒有幫助，暫時還不得而知。

春節前，肖遣陪着林愛萍和肖娟一起去了一趟市區，主要是兩個女人逛商場買衣服，肖遣全程作陪。

後來林愛萍也讓肖遣試了一套羽絨服，說是大過年的，總要穿一套新衣服才行。

這套新衣服後來在大年初一的時候被肖遣換在了身上，上午還陪着林愛萍出去逛了逛街。

初中生活的最後一個寒假就這麽過去了，再開學，就是初三下學期，面臨着升學考試了。

肖遣是突然産生了這麽一個想法，那是他過年前陪林愛萍她們去市裏買衣服時，路過市三中門口時引起的念頭。市三中是崇豐市最好的幾所中學之一，每年高中招生，有專門的招生考試，就在中考之前。肖遣突然想去考三中試試。

小鎮的中學教學質量一般，就算是高中部重點班，每年能考上國內一流名牌大學的人，一只手都能數得過來。但是三中就不一樣了，聽說三中最好的尖子班，每年将近100%的重點大學升學率。

肖遣不敢保證一定能考上三中的尖子班，但就是普通重點班也比鎮中升學率高了太多。肖遣産生了這個想法之後，就找林愛萍聊過。

林愛萍聽了，卻出乎意料地立即表示贊成。她想的比肖遣還要簡單，肖遣有能力考越好的學校，她當然就越開心。而且肖遣這一年來太聽話了，林愛萍甚至都沒想過孩子不在身邊會不會學壞的問題。

大概她唯一擔心的，就是肖遣去三中就得要住校，她怕肖遣在學校吃不好住不好。

而肖遣想的卻是，如果他去三中住校，那家裏就只有林愛萍一個人了，他害怕林愛萍會覺得孤獨。

只不過時間還早，距離考試還有一個學期，能不能考上都不一定，林愛萍說不管怎麽樣，到時候先去考了試試看。

肖遣點頭，把這件事情放在了心上，現在他所能做的，大概就是抓緊最後這半年時間，再努力一把去達到自己的目标。

這半年的生活對肖遣來說是有些平淡甚至枯燥的，因為他必須沉下心來，才能夠心無旁骛投入到學習之中不被分散注意力。

這樣一來，肖遣不可避免對周子辰的關注也少了。他們只能時不時一起吃吃飯，周末偶爾出來打打球，大多時候周子辰找肖遣出來玩，肖遣都是說自己要看書。

他們又是中學生，不是大學生，每天晚上都得規矩坐在自己班級教室上自習，随便走動都不行。周子辰就連想陪着肖遣看書學習都沒辦法。

所以後來周長育給他安排了周末補課，他就答應了，周末兩天，一天去縣城學跆拳道，一天去補課。周子辰把自己的時間安排滿了，就不必老想着要去找肖遣了。

這一學期對周子辰來說注定是煎熬的一個學期，但是他那時候還沒想到更痛苦的日子在後頭，他每天都扳着指頭數中考的日子，想到等肖遣中考結束，他們就将擁有一個漫長而輕松的暑假，他就能天天和肖遣在一起玩了。

中考之前，肖遣去市裏參加了三中的招生考試。這件事除了林愛萍，他誰也沒說，連奶奶那邊也沒說，因為他沒有把握自己一定能夠考得上。

而這次招考的成績，要等到中考結束之後才會下來，如果中考成績不夠分數，照樣不會被錄取。

肖遣考完之後，仍然是覺得沒有把握，林愛萍害怕他情緒受到影響，反而耽誤了中考，于是一直在勸他，說考不考的上都沒關系，叫他不要背思想包袱，放心大膽去考就好了。

肖遣點頭，放下亂七八糟的思慮，專心備戰中考。

中考之前，放了兩天假。老師都說現在不要太緊張，翻翻書做做題維持着狀态就行了，肖遣于是待在家中哪裏也沒去，按照中考的作息時間來做題，晚上有空，母子倆還會一起出去走走。

中考考了兩天，肖遣信心滿滿進入考場，但是他不知道，考試第一天下午，肖奶奶因為咯血，被送去了醫院。

家裏人把這件事瞞下來了，都沒有告訴他。

一直等到第二天下午，肖遣最後一門課考完了，從學校大門出來時，見到竟然是肖名正等在校門口。

肖名正穿着一件短袖體恤，蹲在路邊上嘴裏叼根煙，見到肖遣站起來，問道：“考得怎麽樣？”

肖遣看着他，随口說道：“還行。”

肖名正把煙從嘴裏拿下來，對肖遣說：“那就好，跟我去趟醫院吧。”

肖遣一愣。

肖名正繼續說道：“你奶奶咳血，昨天打了胸片，醫生說可能是癌症。”

其實從肖名正說到奶奶的時候，肖遣心裏就是一緊，果然不出他所料的，奶奶終究沒有逃過肺癌這一關。

有很多事還是肖遣無法去改變的，比如說他常帶着奶奶去醫院檢查身體，叮囑奶奶飲食注意健康，沒事經常去鄉下走走，可是奶奶還是患了肺癌。

或許是人的身體走到了那個地步，不患肺癌也會患上別的疾病，身體就如同一部機器，運行了幾十年之後，零部件總會磨損，然後慢慢走向衰亡。

肖遣跟着肖名正去了醫院，見到奶奶躺在病床上，精神狀态還好，她見到肖遣，伸出手來，“遣遣，考試怎麽樣啊？”

肖遣強壓下心裏難受，笑着走到病床邊坐下，“挺好的。”

肖奶奶還不知道自己的病情，聽到肖遣考得好，皺巴巴的臉就笑開了，“考得好啊？能不能考上高中啊？”

肖遣說道：“當然能啊，不只能考上高中，還能考進重點班。”

“這麽厲害啊！”奶奶伸手摸着他的頭。

肖遣一直在醫院陪奶奶陪到了晚上，後來肖娟送飯過來，再晚些肖名芳夫妻倆過來了，霍瑞友因為還沒期末考試，所以今天要上晚自習，沒能來醫院。

肖遣聽到肖名正和他們夫妻倆站在病房門外說話，他給奶奶削了一個蘋果，走到病房門口，壓低了聲音說道：“你們小聲些，奶奶會聽到的。”

肖遣話音落時，見到肖名芳伸手抹着眼淚，突然便也是一陣難過。

肖娟這時候也從病房裏走過來。

幾個人避開到了樓梯旁邊，肖遣問道：“能送去市醫院動手術嗎？”

肖名正長嘆一口氣，“醫生說是腫塊是多發的，不好動手術，而且媽她年紀大了，血壓也高，去了市醫院，多半也不會給她動手術的。”

“那能怎麽辦？”肖遣懂的也不多，“化療？放療？”

誰也沒說話，肖奶奶一把年紀了，真能忍受得下那個痛苦嗎？可是沉默又意味着什麽？放棄治療嗎？

肖遣不是十多歲的孩子了，他明白大家的顧慮，人到了這個年齡，有了子女，家境又不算富裕，誰也沒辦法再豁出一切把所有錢拿出來就為了給家裏長輩多延續一、兩年的性命。

這是沒辦法的事，也是不得已的選擇，肖遣當然不會大吵大鬧指着他們罵自私，當年林愛萍躺在病床上那段時間，如果不是他有錢，他也沒法選擇給林愛萍那麽好的醫療條件。可是肖遣還是覺得難過，他說：“要不還是去市醫院看看吧？萬一是誤診呢？”

結果肖名芳聽到這話，立即說道：“去吧，去市裏再看看。”

肖名正聞言，也最終點了點頭。

只有肖娟，單薄的身體靠在牆壁上，無聲地掉着眼淚。肖遣經過她旁邊的時候，輕輕抱了她一下，說道：“娟姐別哭，奶奶會看到的。”

晚上肖娟留下來陪奶奶，肖遣是男孩子不方便，就回家去睡覺了。

林愛萍一直坐在沙發上等他，見到肖遣回來，也忍不住問道：“你奶奶怎麽樣了？”

肖遣搖搖頭。

林愛萍嘆一口氣，沉默了片刻說道：“明天我還是買點東西去看她吧。”

肖遣坐在沙發上，擡起手來抹了抹臉。

這時候電話鈴聲響了起來，肖遣順手接起電話，聽到那邊傳來周子辰的聲音：“你考完試跑哪裏去了？”

肖遣問道：“你不是上晚自習嗎？”

周子辰回答他，“是啊，剛下自習，還在校門口。”

肖遣于是道：“等我一會兒，我來找你。”

“這麽晚還出去？”林愛萍擔心問道。

肖遣站了起來，“去去就回來，你先睡吧，不用擔心我。”

他心情不好，想找人說說，可他又不想把這些負面的東西講給林愛萍聽，他怕林愛萍的情緒受到影響。其他人，他覺得能說幾句貼心話的就只有周子辰了，而且，他想周子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