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19)

君,你是不是很餓?想不想再次仰望外面的天空?”少年重新飛到了它面前,“如果你想出去,我可以為你斬斷腳下的枷鎖。”

“那麽,你想得到什麽?”昭龍微微俯下了巨大可怖的頭顱,從高處凝視着眼前蝼蟻般的生靈。那雙流動着漆黑墨色的眼眸裏,滿是神祇般冰冷而高傲的氣勢,龍角與須髯飛揚怒張,轟隆隆的鼻息仿佛是一場不期而遇的雷暴。

“聽從我的驅使。”

昭龍怒吼着用爪子狠狠的拍了一下地面,瞬間砸出了一道巨大的裂縫:“凡人,你好大膽子!”

少年眯起眼睛笑着,好像一點也不畏懼眼前這只恐怖的巨獸:“龍君,這個代價和自由相比實在是太廉價了。你的存在早已經被這個世間所遺忘,若我不救你,你大概還要等待幾千幾萬年才會等到離開這裏的機會。”

昭龍并沒有馬上做出回答。

少年揮起手中的劍,寒芒閃過,昭龍腿上的枷鎖應聲而斷。

“餓得太久,你大概沒有力氣撞開昆侖逃逸吧,我已經為你帶來了你想要的東西。”少年手裏的藥汁發出誘人的芳香,入口的瞬間,便如同火焰燎原一般讓所有虛弱無力的肢體都充溢滿了即将爆發的破壞力。

這麽一瓶藥汁,不知用了多少人的血肉與靈魂熔煉而成,才會有這麽芳醇入骨的味道。

這個看似普通的少年,竟然有着妖魔都比不上的殘忍。

龐大的龍身忽然間消逝,化作了一個如谪仙般完美的形體,瞬間扼住少年的頸項把他拉到懷裏。

“原來你可以變化人形啊。”少年絲毫沒有反抗,還是那付笑眯眯的模樣,“你輕點,我只是個蝼蟻般脆弱的凡人,你開個玩笑,或許我就死了。”

“沒得到契約你就敢切斷枷鎖,膽子倒是不小。若不是你先喂飽了我,我第一個會吃掉的就是你。”昭龍邪笑着,盡管外形是人,但橄榄形瞳仁裏急欲吞噬一切的熱望分明還是獸類。

“我這個人從不幹虧本的事情。沒有十分的把握,我不會動手。”少年笑着回答,“龍君,現在我已經是你的主人,不可對我無理。”

“要成為驅使我的主人,你就必須給我能令我滿意的交換物。”人類是那麽普通又卑微的生物,但這脆弱的皮囊之內卻能容得下各式各樣令人驚訝的力量和靈魂。

“那麽你想要什麽?”

昭龍的手指緩緩移到他的臉上細細琢磨:“你。”

少年愣了愣。

“怎麽,舍不得這付皮囊嗎?”昭龍笑道,“每個月有七天時間,這半張臉屬于我。”

“你怎麽也有和人類一樣的惡趣味。”少年忽然笑起來,“我答應你,這張臉,你喜歡,盡管拿去。”

他笑的時候是極好看的,猶如花火衍生罂粟綻放。

卻自始至終都讓人覺得危險。

這個少年打從骨子裏就是殘忍冷酷的,無論是對別人,還是他自己。

從夢中醒來,蒼魇伸着懶腰打了個哈欠。

這些日子幽冥昭龍和夏蒼穹的記憶總是在他腦海裏交錯出現,令他越來越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誰。屬于夏蒼穹和蒼魇的記憶頑固的恪守着訣塵衣的一切,幽冥昭龍的記憶卻把倪戬的影子深深的烙印在靈魂深處。

是倪戬偷走了何蘇葉偷偷煉制的禁藥,然後放走了昭龍。

所以在這場錯綜複雜的恩怨情仇裏,劉揚帆與何蘇葉都是被牽扯進來的無辜犧牲品。

而那條冰冷而高傲的幽冥昭龍,居然喜歡上了那個笑容絕美的少年。

難怪蒼魇會對倪戬動情。

那是幽冥昭龍至死也不肯放開的執念,即使他被倪戬利用去追殺夏青城一家,乃至于被訣塵衣殺死成為靈魂容器也不肯放開的執念。

蒼魇忍不住笑出聲來。

他曾經如此的迷戀倪戬,卻一次次被他利用出賣,如今倪戬開始渴求他的感情,他卻已經不在乎他了。

說起來這條龍雖然悲催,到底還是趕不上他,因為無論是訣塵衣還是倪戬所喜歡的都是他身上夏青城的影子,他到底也只是一個替身。

空氣裏多了一股香氣。

燦爛纏綿的昙花香氣。

能讓他瞬間聯想到不男不女滿身珠寶紫色衣服驕傲自大無禮欠揍等詞彙的不祥香氣。

“妖道?”

蒼魇皺緊了眉頭朝樹下望,卻瞬間被眼珠光寶氣晃花了雙眼。

“妖道,果然是你。”羅曼在樹下仰着頭驚愕道,“何歡說是你,我起初還不信,你……你怎麽會變成這個樣子?”

“為什麽會變成這個樣子?我也不知道。”蒼魇笑起來,翻身從樹上飛躍而下,立刻聽到了一陣驚恐的抽氣聲。

樹下峨冠劍眉手執玉簫的少年,白衣當風,瘦得幾乎脫形。

旁邊站着蒼魇的名譽妻子白潇潇,此時卻是大腹便便臉色紅潤,顯然這些日子被何歡照顧得不錯。

羅曼,何歡,白潇潇,這三個人能湊到一起才真是一件趣事。

“你……你別過來!”白潇潇看見蒼魇在打量她,立刻被吓得打了個冷顫,橫撐着腰部朝何歡背後躲避。

“娘子,難得為夫大難不死,你見了為夫怎麽如此冷淡?”白潇潇越怕,蒼魇反而越想戲弄她,直接走到她面前想摸她的肚子,“快過來與為夫親近親近。”

“妖道,你就別逗她了。”何歡沒有站出來維護白潇潇,羅曼卻一臉嫌惡的揶揄道,“也虧得是我們,要是普通人見了你,恐怕得當場吓死。”

“我的娘子,我的血脈,為何我自己不能看?”蒼魇顯然沒把他當回事,繼續朝前湊過去,不但吓得白潇潇驚叫連連,就是羅曼也跟着來回躲閃。

“別鬧了,你現在的模樣,确實不太對勁。”何歡終于開了口,卻直視着他,并沒有要閃避的樣子。

蒼魇眉峰一揚,奇道:“何歡,你不怕我?”

何歡沉聲道:“你就是你,無論你變成什麽模樣,我都不會怕你。”

“我就是我?”蒼魇大笑,“如果我不是我呢?”

連同外表都早已經不是往昔的模樣,內裏半是夏蒼穹半是幽冥昭龍的那個人還會是蒼魇嗎?

蒼魇縱聲大笑,羅曼和白潇潇的表情看來多半都覺得他瘋了。

“你燒掉了水月洞天?”何歡的問題倒讓蒼魇覺得有些措手不及。

“水月洞天是我最後的栖身之所。”蒼魇反問道,“你會沒事燒掉自己住的房子嗎?”

“水月洞天有封印圍護,如果不是從中破壞,它不會被付之一炬。如果不是你的傑作,那就證明水月洞天的主人已經不在了。”何歡皺眉,“莫非你師父……訣塵衣已經仙去了?”

蒼魇回憶着那場離奇的火,就像是從地底竄出來似的,瞬間便燒得沸反盈天。若是受外物控制,以幽冥昭龍的感知力絕不可能找不到火勢的源頭,除非真如何歡所說,是封印破裂之後的劫火。

莫非訣塵衣真的不在了?

不,訣塵衣此時非但不能成仙,連六道輪回也不能容他,想死又怎會那麽容易。

那這場大火又作何解釋?

“若你沒有去處,不如和我們走吧。”何歡終于說出了此行的目的,“這些日子你不知去向,堪魔大計就此擱置,如今只好退而求其次,集結各門派高手結成法印暫時将巨坑封住。縱使昆侖再對不起你,為了天下蒼生,也只能求你随我們走一趟。”

“果然,靈虛子老頭兒精明得很,時至今日,也只有你們能說得動我。”蒼魇舉目望向昆侖的方向,靈虛子要他堪魔,待到危機過去,自然又是過河拆橋兔死狗烹吧,只怕面前這幾個人他一個都不會放過。

“好,我就随你們走一趟。”

靈虛子,生死禍福也是債,你如此的算計,早晚也是要一點點清算的。

51從此再不輕言相愛

清流,扁舟,載酒而行,應該是人生最為潇灑快意的一段。

何歡一個人坐在船頭,悠揚笛曲凄婉得就像快要掉下眼淚來,羅曼坐在船尾靜靜的凝視他的背影,神色悵然若失,滿是心疼加心傷。

船行一路,白潇潇吐了一路,此刻正躺在船艙裏有氣無力的呻吟。

蒼魇嘴裏叼着一根小草仰躺在頂棚上,陽光,蒼穹,雲淡風輕,無論是夏蒼穹還是昭龍都深深愛着這樣的景色。

“前面有處小埠頭,我們停船歇息一下再走吧。”羅曼言聽計從,白潇潇無力計較,蒼魇萬事不操心,所以何歡的建議絕不會有人反對。

“我去買點吃的,你們呆在船上等着,休要亂走。”何歡咳嗽了兩聲,然後眉頭緊蹙憂心忡忡的望着蒼魇,顯然是放心不下。

蒼魇眨眨眼睛:“放心,我不會吃了白潇潇母子的,人肉的味道未必會好過香噴噴的烤豬吧。”

陽光越強的時候他的瞳仁就越發顯出金黃的顏色,像兩顆琥珀似的,裏面橄榄核似的瞳孔一覽無餘,怎麽看都不像是人。

“我去吧,你們休息。”養尊處優慣了的羅曼居然主動站起來,從何歡身邊路過的時候擡起手想探探他額頭的溫度,“是不是又發病了?你的藥快吃完了吧?我再替你抓點藥……”

“不用,我的事情我自己會處理。”何歡馬上退了開來,顯然并不願意接受他的好意。

羅曼舉着手,尴尬了半晌,最後還是只能踏着船沿借力一躍,輕飄飄的飛上岸去了。

“呵呵。”蒼魇探出頭,望着船下面蕩起來微微的漣漪發笑。

何歡奇怪的望着他:“你笑什麽?”

“他的衣服發飾重成這樣居然還飛得起來,我以為剛才那一腳這小船絕對要被踏沉了呢。”

噗,何歡忍不住笑了,跟着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

“你還忘不了那件事?”蒼魇發揮了哪壺不開提哪壺的精神,然後如願的收獲了何歡尴尬痛苦的神情。

何歡退了一步,重新依着船舷坐下:“如果是你,你能忘掉嗎?”

“你那麽痛苦,因為你不愛羅曼,也不愛白潇潇。”蒼魇總算看出了端倪。

何歡嘆了一口氣,卻什麽也沒說。

埠頭邊開滿了粉紅色的芙蓉,雲蒸霞蔚中一派清俊靈秀,他的身形就恰似被托在花中,脆弱得幾乎一碰就要消失掉一樣。

“你那麽想和破月山莊聯姻,幹脆嫁給我好了。”蒼魇忽然開口,驚得何歡整個身子都微微一僵。

“你……終于想起來了?”破月山莊的一場滅門慘案,何歡也在一夕之間成為了孤兒,無依無靠之際被訣塵衣送上了昆侖,那麽多年來寄人籬下,只有他一個人銘記着離散的痛苦和仇恨,什麽都不知道,果然會活得比較開心些。

“那是夏蒼穹的記憶,不是我的。”蒼魇順手摘了一朵粉色芙蓉插到他鬓邊,“但那段記憶裏有你。”

何歡眼裏隐約有水色在彌漫,緩緩把芙蓉拔下來握在手裏,卻沒有像兒時那樣怒氣沖沖的踩做粉碎。

“所以……你愛的人……”蒼魇的嘴角淺淺的彎起來,“是我吧?”

“如果是你,你會兌現你的承諾嗎?不會吧。”何歡笑着把手中的芙蓉抛進了水中,重新把視線投向遠方,“夏蒼穹死了,但不是在那場浩劫裏,而是在他把我推給羅曼的時候。”

蒼魇無奈的苦笑一聲,難怪在那件事後何歡會有這樣的反應。

何歡根本不恨羅曼,何歡恨的是他。

“算了,如今再說這些又有什麽意義。潇潇睡了很久了,我去看看。”何歡站起身來,大步走下船艙,緊接着就聽到了他的驚呼,“蒼魇,快下來!”

何歡一向鎮定,很少會如此驚慌失措,蒼魇一聽就知道肯定出大事了,立刻飛身跳下了船艙。

早已沒了氣息的白潇潇靠着船舷,臉上的表情驚恐莫名,看來她應該是掙紮了許久企圖逃離,所以整個船艙裏都是血跡,因為她用雙手護着肚子,所以雙手和腹部都遍布傷口,顯然兇手的目标并非全是她,而是她腹中的孩子。

“是誰?是誰!孩子是無辜的,為什麽……為什麽要對他下手!”何歡的雙眼猶如瘋獸般瞪得通紅,因為極度的哀痛和憤怒渾身都在發抖。

縱然他不愛白潇潇,但這些日子他對白潇潇呵護備至,證明他非常珍惜這個意外到來的小生命。

蒼魇飛身沖出船艙。

埠頭上還是那幾個正在修補漁網的漁夫和清洗衣物的農婦,除此之外再無異狀,若是他們看到殺手滿身是血從船中出來,他們怎麽還能毫無察覺的依舊在此談笑?

白潇潇的血液還未凝固,顯然兇手行兇就在不久之前,但這個人究竟是怎樣才能從衆目睽睽之下就此消失無蹤?莫非他不是人嗎?

一陣清風從對岸的密林那邊吹過來,隐隐含着一股新鮮的血腥味。若是正常人,根本不會察覺到這細微的氣息,所以這就像是邀請函一般,明擺着是沖着蒼魇來的。

不是人?可我也不是人啊。

蒼魇一笑,忽然縱身飛起,朝着血腥味傳來的方向飛去,才跟出不遠,便看見了遠處那架懸在半空裏的豔紅步辇。

和倪戬分開不過月餘,在他看來卻像是隔了幾世,所以這場不期而遇就變得格外有趣。

夏雲染已經歸于塵土,倪戬又創造出了新的姽婳。

何蘇葉和夏雲染沒了,新的黑白骨和姽婳馬上就會被創造出來。

倪戬倒真是個天才。

若不是這樣,他該上哪兒去找為他赴湯蹈火死去活來還能夠陪他一直走下去的人。

“怎麽?想我了,所以專程來看我?”倪戬的笑容會讓人上瘾,一旦陷落便無藥可救,“走的時候那麽無情,最後卻還是舍不得我嗎?”

“變作這個模樣,你還能一眼就認出我。”蒼魇大步上前,飛快的把他拽進懷裏,“你早就知道我的軀殼是昭龍吧?”

“從看到你背上的痕跡我就知道了。夏青城身上的是燒傷,而你身上的盡管類似,卻是另一種痕跡,那是龍的逆鱗。”倪戬沒有反抗,溫馴得就像初識時的玄清,但身上卻有着濃重的血腥味,顯然剛剛殺過人。

“那你也知道昭龍為你而死?”

“我給予了他對等的代價,更何況他的死換來了你的生,我并不覺得愧疚。”

蒼魇撫摸着他的臉,忍不住笑出聲來:“倪戬,夏蒼穹和昭龍都是被你放棄的犧牲品,而你卻喜歡上了這二者拼湊起來的怪物,你不覺得諷刺嗎?”

“諷刺?這個怪物能替我報仇,能把訣塵衣折磨得生不如死,能哄我開心,我為什麽要覺得諷刺?”倪戬直視着他,嘴角帶着微笑。

“利用我折磨訣塵衣……”蒼魇沉吟着,細細的摩挲着他的容貌,這付形體如此的美好,內裏的靈魂卻如此的殘忍冷酷。

昭龍對倪戬迷戀至此,即使是現在把他抱在懷裏,蒼魇靈魂裏屬于昭龍的一部分還是瘋狂的想要這個笑容絕美的少年。

“姽婳用自己的血肉催開了豔骨昙,那是她對抛棄了自己的哥哥最後的報複吧。”倪戬依舊溫馴的依偎在他懷裏,“怎麽樣,結果還滿意麽?”

“豔骨昙花開,我心裏隐藏的感情就會失去控制。若我最在乎的不是訣塵衣,那就肯定是你。難道你不怕禍及自身?”

“如果你所愛的真的是我,那我高興還來不及,即便是死又有何懼?用我的性命來換一個答案,值得。”倪戬笑道,“只可惜……不是我啊。”

蒼魇慢慢的撫摸着他的頸項,慢慢的加重力道:“你真的不怕死?”

“我知道,現在你比我強……但是你對我還有情,所以舍不得對我動手。”倪戬反過來握住他的手,重新放回自己臉上,“你想要,我就是你的。”

“然後繼續利用我?”蒼魇大笑,“倪戬,你未免把自己看得太重了。昭龍迷戀你是沒錯,但如今的蒼魇對你的情分還有幾分呢?”

“不試試又怎麽會知道?”被他重重的刺了一下,倪戬的表情居然沒有絲毫的變化,“如今真心待你的人,也只剩下了我一個人而已。”

蒼魇重重的扣住他的肩頭令他直視自己的雙眼:“所以,你才殺了白潇潇?”

“白潇潇?我以為你完全不在乎那個女人呢。”倪戬微微眯起眼睛,卻沒有回答他的問題。

蒼魇眼眸裏的光因為怒氣而驟然發亮:“回答我。”

“如果有機會,我會殺了她。”倪戬沒有一絲猶豫,“我想要的東西,沒有人能從我手上搶走。”

“即便她肚子裏真的是我的孩子?”

倪戬冷冷答道:“是。”

蒼魇陡然睜大的雙眼,鋒利的爪子深深的紮進了他的身體:“那麽……這就是我的答案。我對你的感情早就不存在了。”

他的襲擊來得太快,倪戬雖然術數冠絕天下,到底是沒有真元無法周天循環的人,如此重創,當然也躲不過。

“蒼魇……你……”倪戬因為劇烈的痛楚而縮緊了身子不住的顫抖,用盡全力抓着他的肩頭,“你真的要殺我?”

“倪戬,你欠我的實在太多了,現在……統統還給我吧。”蒼魇摟緊了他,把爪子紮得更深了些,“倪戬,你輸了。我可以殺了你,因為我已經不愛你了。”

52親手殺死我的摯愛

“潇潇是他殺死的是嗎?”何歡一向都是個聰明人,蒲然見到蒼魇懷裏渾身是血的倪戬,立刻就猜到了其中緣由,“那你為什麽不殺了他?為什麽!”

“留他一口氣,他對我還有用。”蒼魇将倪戬放下,然後低頭望着手上的血跡。

“你留着他幹什麽?他害你害得還不夠嗎!”何歡第一次如此失控。

“他利用了我這麽多次,是時候還給我了。”蒼魇朝何歡使了個眼色,“你出去,走得越遠越好。”

何歡一愣:“你想幹什麽?”

“無論我幹什麽都是在替白潇潇報仇,你何必管那麽多?出去。”

何歡望着他半晌,到底還是什麽都沒說,默默的轉身離去。

船身微微一晃,代表他已經飛離了小船。

何歡就是何歡,很多事情不用說破他也能明白,所以沒有那麽多的為什麽。

所以他才能認命,才能随波逐流,才能在昆侖安靜的生活下去。

如果當年訣塵衣決定把蒼魇送上昆侖,按他無法無天的折騰勁,不出三年早就被靈虛子那僞善的老頭罰死了。

“我到底該拿你怎麽辦呢?”蒼魇為難的撫摸着倪戬的臉頰。

鬼王終究不是鬼,會疼會傷也會死,就算他的心和體溫一樣涼薄,血液到底也還是熱的。

而不像蒼魇自己,已經只剩下不會因為任何外物而變得溫暖的身軀。

倪戬的傷很重,從那麽近的距離被龍爪刺入胸口,差不多是被貫穿了。但他的表情卻是少見的平靜溫和,就像是在安穩的熟睡着。

體內屬于幽冥昭龍的感情依舊那麽嚣狂。

熾烈的愛恨,瘋狂的占有欲。

明明昭龍比倪戬更強,居然甘心屈服在他之下,那麽多年都沒做出過逾矩的事情。

莫非這條龍對倪戬的感情竟然真的淩駕于肉體之上?

想到這裏,蒼魇忍不住先笑了。

龍族是最忠于原始本能的生物。

說這種話,誰信?

倪戬身上一定有一種東西令昭龍忌憚,那才是昭龍那麽多年都沒對他動手的原因。

不是不想要,而是不能要。

他知道,但那個殺死了白潇潇的兇手卻未必會知道。

手指勾住倪戬的衣帶輕輕一抽,染滿血的衣袍就像水滴滑過荷葉般溫柔而輕巧的滑落。

倪戬的軀體确實完美得令人驚嘆,就算是超然物外的昭龍也忍不住被他所吸引。

蒼魇并不是第一次看到他光溜溜的模樣,更不是第一次和他親近。

但以前的倪戬無論以什麽身份出現,總是一付把所有人都玩弄于股掌之間的情态。

我要你的感情,你就得給我。

我不要了,你也休想給別人。

只有此刻,他才是這麽脆弱,鋒芒全無。

蒼魇俯□來吻他,唇齒之間那些腥甜的鮮血就像變成了噬骨的毒藥,噼裏啪啦的爆着細小的火星,像是正在滾油中來回爆香,若不是龍族的鱗甲夠厚,此刻估計當場就會變成炸泥鳅。

肯定是倪戬在昭龍身上動過手腳,才能令他這麽聽話。

“呸!”蒼魇狠狠的吐掉那些從唇上滲出來的血,如果真的打算趁火打劫,估計會付出很慘痛的代價,但現在騎虎難下,這件事情他不得不去做。

既然所有的侵犯都會被抗拒,幹脆省略所有無意義的步驟直奔主題吧。

“蒼魇,趁人之危這種事情好像不太光彩吧。”訣塵衣的聲音成功的阻止了他伸向倪戬褲帶的手。

“你終于肯出現了。”蒼魇的表情帶着一分苦澀一分驚詫。

“你既然已經算準了我會出現,又何必露出這種表情呢。”訣塵衣坐在舷窗上翹起嘴角微笑,臉頰嘴唇都透着桃花一樣鮮嫩的緋紅。

他的笑容那麽美好。

好像黑白的世界忽然開始色彩斑斓。

那件衣服明顯并不合身,領口半敞,月白色的雲紋松松的籠着肩頭,似乎快要滑下來了。

衣袍下擺倒着滑到大腿上面,白皙瘦削的雙腿交叉着随意的搭在一邊。

也就是說除了外袍裏面什麽都沒穿。

甚至也沒穿鞋子。

蒼魇的呼吸一緊。

這算哪門子的穿法?

且不說平時溫和守禮的訣塵衣總是裏三層外三層照着道門的規矩歸置得整整齊齊,即使是另外那個喜怒無常的訣塵衣也做不成這麽離經叛道的事情來。

“你要找我,又何必把水鏡給弄得魂飛魄散?”訣塵衣笑着說,“真是胡鬧。”

他彎下腰的時候,長發自肩頭緩緩滑落,如同星河流瀉。

伸出手,自耳根撩起發絲在耳後順在胸前,領子裏露着一段後頸優雅的弧線。

那種責怪蒼魇胡鬧的态度,全然不同于之前無奈的寵溺,而是暧昧的怨怼。

這就是蒼魇驚詫的原因。

面前的訣塵衣已經不再是訣塵衣了。

“我知道是你。”蒼魇笑起來,“卻想不到是這樣的你。”

用這種方法逼他現身是迫不得已,但現在他來了,蒼魇卻又不知道究竟該如何面對他。

訣塵衣從舷窗上跳下來,鬼魅般飄行而來,手指撫上了蒼魇的頸項,慢慢湊到了他的耳畔:“這樣的我,有什麽不好?”

呼吸錯落,那是極致溫存的距離。

即使是生命裏最瘋狂的那一夜,訣塵衣也不曾對他展露這樣的依戀。

“這些日子你去了哪裏?你身上發生了什麽事?”蒼魇反手抓住了他的胳膊。

“我走進了地獄火泉。”訣塵衣笑得輕松暢快,就好像在敘述着他不過是到青蘿山下走了一遭似的,“我以為一切的罪孽都會随着身形俱滅而煙消雲散,結果我又回來了,活着回來了。想不到就連虛無境地都容不得我這樣罪大惡極的人啊。非人非仙,不容于三界,入不得輪回,連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現在到底是什麽。”

蒼魇抓住他胳膊的手忍不住收緊了。

“身體發膚被烈焰焚燒的痛楚一下子就過去了,就在我以為終于可以解脫的時候,忽然感覺到我的形體重生了。”訣塵衣的眼睛裏閃着一種奇異的光暈,仿佛把月光聚斂在了自己的眼底,盡管手被握痛了,依然如同沉湎在夢境當中輕輕呢喃,“我回來了,可惜衣服這種東西是沒辦法跟着我重生的,只能就近找人借了一件。”

“借?”蒼魇實在無法想象不出不着寸縷的訣塵衣到底怎麽跟人借的衣服。

“你非要逼我說是偷的嗎?”訣塵衣輕輕貼進他懷裏無奈的笑着。

蒼魇忍不住跟着笑了。

現在的訣塵衣比以前多了一分人的活氣,也多了一份魔的邪氣。

那是一種恣意妄為詭魅無狀的邪氣。

“然後呢?”這樣的親近當然比愛恨糾纏尋死覓活要好得多,但訣塵衣的個性變得實在太多,直接導致蒼魇覺得有些手足無措。

“什麽然後?”

蒼魇繼續追問:“既然回來了,為什麽不肯現身?”

“到處走走看看,權當散心。”

“師父,你在說謊。”蒼魇苦笑一聲,把他推開些許,“既然是散心,為什麽一路都跟在我背後?”

“師父……若你當我是師父,又怎會對我做出那樣的事情。”訣塵衣似乎聽到了很好笑的事情,直笑得肩頭發顫。

蒼魇忽然怔住,明知道他是故意顧左右而言其他,卻不知該如何回答才好。

“放心,我不是在責怪你。”訣塵衣扶着他的肩頭輕輕靠了回來,在他肩窩裏低聲笑着,“蒼魇,瘋的人不是你……是我。我曾以為即使你再像青城,我也能把你當成孩子一般悉心照顧撫養,即使你一再親近倪戬,我也只當自己是在惱你自甘堕落與魔為伍。直到我的修為多年來再無近境,每每入定腦海裏總是交纏着各種幻象,那時候我才忽然明白,每一天每一刻剜心噬骨般的痛,是不能再緊緊抱着你的嫉妒和怨恨……是我先對你有了非分之想,偏偏又想克制這種欲望,終于自食惡果,在走火入魔之際讓元神分成了兩半,身堕七情六欲之窟。”

倪戬侵入水月洞天,故意在訣塵衣面前與蒼魇親近,就是想令訣塵衣分心乃至真氣走岔。

誰知訣塵衣對蒼魇早已動情,所以才會直接走火入魔乃至于元神分裂。

雖然此事出于倪戬的算計,但最後的結果卻遠遠超出了倪戬的預測。

“你那天忽然要與我親近,我很高興,高興得甚至忘記了師徒倫常,忘記了禮儀廉恥,只是……那終究是天理不容的罪孽。若要抹滅這段罪孽,注定我們倆不能都活着。既然舍不得殺了你,只好讓我自己灰飛煙滅。”

“師父。”蒼魇又喚了他一聲,卻是另一番心境。

訣塵衣總是這樣,一個人隐忍,一個人承受。

即便蒼魇這樣的傷害他,他還是選擇讓自己來背負所有的罪孽。

“重生的感覺真的很奇妙,走進火泉之前我只覺得滿身雲雨痕跡不堪入目,重生之後,我反倒很希望那些痕跡能留下來……”訣塵衣的手指撫在自己的喉結下面,似乎在細細回味着那種美妙的感覺,“永遠刻印在我身上。”

那種姿态,是驚心動魄的妩媚。

“然後你就一直跟在我背後,看到誰親近我,就殺了誰?”蒼魇抓住他的手,他皮膚上潤涼的溫度依然如故,細膩柔軟,絲絲入骨,微微的麻,微微的癢。

“哦,原來是為了那個女人。”訣塵衣直視他的眼睛,不閃不避,“是我殺了白潇潇,那又如何?”

“為什麽?”

“若不是那個女人假托孩子是你的,我們也不會鬧到決裂的地步。”訣塵衣眯了眯眼睛,“偏巧我又看見你以孩子的事與她說笑……即使是說笑,但我還是不喜歡。”

“那為何要嫁禍給倪戬?”

“因為你喜歡他,即便他一再的利用你折磨你,你還是沒辦法對他痛下殺手是嗎?”訣塵衣第一次露出了冷笑的表情,“所以我現在就給你一個理由,一個永遠擺脫那段無聊過去的理由。”

猶如凜冽如刀的冰風,惡夜迷夢裏的魔魅。

縱然知道那段美好的過去已經一去不複返了,可蒼魇卻沒想到打破這一切的方式是這樣殘酷而不留餘地的被撕裂。

蒼魇默默的把他按緊在胸口:“師父,對不起……是我的錯,最終讓你變成了這個模樣。”

那天雖然是在恢複記憶的驚怒和豔骨昙兩相催生之下的任性胡為,可也正是蒼魇壓抑許久不敢表達的心境,時至今日,他仍然不覺得後悔。

但眼前這個人,熟悉的皮囊,完全陌生的感覺。

那個曾經與他相依為命的訣塵衣已經徹底消失了。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是他親手殺了那個他深愛着的訣塵衣。

“你胡說些什麽?現在的我很好,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好。”訣塵衣的笑聲如此的暢快,就像那段有花有酒缭亂缤紛的時光随着韶光暗瞑逐漸失去了所有的色彩。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