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黑雲壓境,日月無光。

電光在翻湧的雲層中隐隐閃現,四起的大霧與雲層相接,不辨天地南北。

伏南山畔,不見邊際的混沌彙聚成了一處虛空的巨大漩渦,回蕩着凜然的煞氣。

冷雨之中,一只通體雪白的小鹿埋頭逃竄,在密林中發出簌簌的聲響。

忽然,罡風襲來,叢林劇烈搖動。小鹿倉皇回頭,便見漫天黑雲中,劍光驟現,如劃破長夜的星芒。

劍光裏,一人負劍騰空而立,白衣勝雪,列松如翠。

漫天烏雲滾滾,腳下萬丈深潭,本該顯得他極其渺小,他卻如仙人降世,衣袍烈烈,身姿卓拔。

沈搖光。

他于虛空中淩空一踏,衣袂翻飛間回身,單手執劍,攜着凜如電光的劍氣向深潭攻去,如急墜的流星。

便在這時,一聲龍吟攜着濃烈的血氣響起,整個伏南山都随之震動起來。

玄黑的巨大鱗片閃爍着粼粼冷光,盤桓着濃黑的妖邪之氣。

它不過露出了部□□形,便可見是一只身長千丈的猙獰虬龍。

它的身軀在濃黑的潭水中翻湧,下一刻,便自濃霧下的漆黑深潭中破水而出,血氣彌漫的巨口獠牙森森,直朝沈搖光撲來。

墜霜劍的銀光與震天動地的龍嘯相迎。

清冷的劍光下,一雙巨大的龍目如同深潭中的漩渦,驟然撞入了沈搖光的眼中。

濃黑的眼,深不見底。陰森的紅光像吐信的巨蛇,洶湧地在瞳孔中盤桓,像是下一刻就要将沈搖光盡數吞沒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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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搖光猛地驚醒過來。

是夢。

夢裏那雙緊盯着他的龍目讓他感到強烈的窒息,甚至到醒了都尚未消散。

沈搖光已經不記得自己有多久沒做過夢了。他沉沉喘出一口氣,正要起身,剛睜開眼,便迎面便對上了一雙濃黑的眼睛。

紅光流轉,深不見底,和夢中的邪祟一模一樣。

誰!

沈搖光衣袂一揮,縱身而起,單手已掐起了劍訣。

可墜霜劍未至,疼痛和窒息卻自脖頸洶湧傳來。那人竟一把握住他的頸項,以極其原始、并未催動半點真氣的方式粗暴地将他狠狠按回了榻上。

高大的身影壓下來,擋住了床榻外的大半光亮。在他身後,千百支燭火在陌生的宮殿中靜靜搖曳,簾幔層層,沈搖光終于在晦暗中看清了這個人。

那雙血光流轉的眼睛形似鷹隼,自眉尾到鼻尖的線條挺拔銳利如陡崖,停在薄如刀刃的嘴唇之上。

沈搖光确信自己從沒見過他,可卻覺察出幾分微妙的熟悉。此人的形容面貌,竟無處不像他那個剛收入門下的弟子。

尤其他左眼內眦下那顆暗紅的小痣,即便逆光看不清楚,也與他那徒弟的眼下一模一樣。

這是何人?

下一刻,他聽見了那人低沉沙啞的嗓音。

“知道醒就好。”

簡單的一句話,卻像是從齒關裏硬擠出來的。

“我哪裏都不會再讓你去了。”

沈搖光眉心凝起。

何方刁徒,對他說什麽莫名其妙的瘋話。

即便眼前仍舊是夢,沈搖光也從沒做過這般沒完沒了的夢。

他早已心生不悅,擡手便按在了那人青筋凸起的手腕上。元嬰中期水系單靈根修士簡單的一道真氣,瞬息便能使此人血脈凍結,筋骨斷裂。

但就在催動內息的那一瞬,劇烈的疼痛灌注經脈,傳遍了沈搖光的四肢百骸。

他痛得眼前一黑,下一刻,劇烈的咳嗽便從喉嚨裏爆發出來,将他的視線都咳得模糊了。

他摔回了床上,磕在床榻上的手肘和經脈寸斷的痛苦

相比,只剩下了微不足道的麻木。

——

分明昨日,沈搖光還在上清宗的點青峰上,為新收的五靈根弟子翻閱典籍。不過一夜之間,他卻出現在了這個陌生的地方,病骨支離,真氣全無。

能在他毫無察覺的情況下傷他至此,并将他從守備森嚴,且有飛升上神所作的護宗大陣中擄至此處的,放眼整個修真界也絕無這樣的大能。

更何況,他沈搖光一生至此都未有樹敵,怎會有人費盡心機,害他至此?

但他現在無暇顧及這些。他止不住的咳嗽,氣息都喘不均勻,通身經脈痛得他不住顫抖。

他本該負有元嬰的內府,此時空空蕩蕩,靈根也似是寸寸盡斷。随之消失的是他充盈周身的真氣,像是原本踩在雲端的人,忽然墜在了凡塵的土地上,摔得筋骨皆碎。

他咳得耳鳴,又聽見了那個人的聲音。

“帶進來。”

陰冷的風卷動冰涼的簾幔,一個人被丢在了他的榻邊。

沈搖光視線模糊地看向他,便驚訝地發現,此人分明是百草谷谷主座下最得意的首徒,他在仙門盛會中見過幾次,記得他姓言名濟玄。

他驚訝地看着言濟玄,言濟玄卻恍若未聞,飛快地直起上身,搭上沈搖光的手腕。

頓時,一道微涼的氣息游走過他的經脈。

氣息流轉的感覺稍縱即逝,言濟玄便收回了手,回身跪伏在那人身前。

“回九君,仙尊身體并無大礙。”

“你說過,他只要醒來就會沒事。”那人的語氣咄咄逼人。

“是的,請九君放心。仙尊不過是在不知情時催動了真氣,片刻便可平息。”

“為什麽還會咳嗽?”那人聲音陰冷,像是下一秒鐘就要将眼前這人挫骨揚灰。

言濟玄的視線落在了那人放在身側的手上,張了張嘴,還是沒有說話。

那是方才他扼住沈搖光脖頸的手。

那人的指尖動了動,手背上的青筋突突地跳了兩下。

“滾吧。”

許久之後,他唇縫中擠出了兩個字。言濟玄如蒙大赦,飛快地起身離開。

那人的目光重新落到了沈搖光的身上。

他背光而立,站得筆直,身上玄黑的衣袍逶迤曳地,金光流轉。沈搖光的視角只能仰着頭看他,使他愈發像個陰戾的暴君。

對視片刻,沈搖光卻見他緩緩将右手背到了身後,像是因愧悔而藏起了某件兇器,動作雖慢,卻莫名顯出兩分倉皇。

還是剛才掐他脖子的那只手。

——

“……催動了真氣。”

對視片刻,面前這位被稱作“九君”的男人重複了一遍言濟玄的話,似是怒後反笑,勾起了嘴唇。

“還要殺我?”他問沈搖光。

跳動的燭火下,他嘴角隐現的犬齒微微泛着冷光,像是問的這件事對他來講有多荒謬。

沈搖光覺得此人多少有些毛病。他既為人所擄,想要反擊豈非情理之中?

“不知我與九君有何仇怨。”沈搖光喘息着問道。

卻不料,只是一句簡單的一句問話,面前的那人卻瞳孔一縮,本就冰冷兇戾的神色立時變得可怕。

他眼中血光乍起,在黑色瞳孔裏翻湧。幾步之遙,沈搖光甚至聽到了他登時變得粗重的呼吸聲。

“你叫我什麽?”那人像是費力地調整了呼吸,才勉強說出一句完整的話似的。

沈搖光覺得此人更加奇怪,言語舉止,像個瘋子。

他看向那人,問他:“九君,莫非不該這麽稱呼?”

那個人的身體居然微微顫抖了起來。他眼中血光更甚,像是點燃了的火焰,兇猛

地燃燒着瞳仁中原本的黑。

下一刻,冷冽的風撲面而來,沈搖光只閉眼一躲的功夫,便被人推着,狠狠撞在了床榻的靠背上。

那雙游離着血光的黑眼睛近在咫尺。這麽近的距離,正好能讓沈搖光看到那雙眼睛裏隐隐泛起的水霧。

水霧很快凝結成了一滴清晰的水光,将那兇狠、淩厲的眼睛浸潤得有些可憐。

但他表情卻陰鸷至極,便使那點可憐愈發顯得瘋魔。

“落到這個地步了,還要這樣逼我麽。”那個人咬牙切齒,像在警告他,又像是下一秒就要将他掐死。

沈搖光愈發覺得無語:“我何嘗逼你,難道不是你害我至此?”

那人又像受了什麽刺激,擡手便又要去扼他的脖頸。可剛碰到他,卻又像觸了電一般,猛地蜷起了手指。

他像是被什麽話激怒到了極點,理智全無,卻又忌憚什麽似的,害怕傷害到他病骨支離的殘軀。

許久,他的手猛地落下,狠狠按在了沈搖光頭側的靠枕上。

“是,我本就是罪孽深重,萬劫不複的人。”他呼吸顫抖,像是在自言自語。

沈搖光更加篤定這人是個瘋子。世間修為高深者不過寥寥數人,他在心中數了一遍,也不知面前這人究竟是走火入魔的哪一位。

“那麽,九君既廢我修為,關押我于此處,究竟有何所圖?”沈搖光懶得聽他自我剖白,單刀直入地問道。

面前這人明顯一愣,接着,他笑了。

這笑容森冷而絕望,眼中淚光粼粼。淚光之下,那人雙眼中的血色燃成了火,死盯着沈搖光時,有種壓抑着的瘋狂,像是要将沈搖光也整個投入他眼中的火海,連同他自己一起焚燒成灰燼一般。

他勾起指節,緩緩拂過沈搖光的臉頰。

“我想要的,只是将師尊永世鎖在我身邊罷了。”他說。“師尊不是一直都知道麽?”

“……你叫我什麽?”

這回,輪到沈搖光眼露詫異,問出這個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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