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二重螺旋

#19 二重螺旋

“你對肖邦的鋼琴曲怎麽看?”

耳邊,槙島輕盈的聲音響起,狡齧斜着目光瞥去,幾乎沒看到那兩片柔軟的唇有所動作。他們現在正坐在音樂會看臺最中間的位子上,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這個位子的票價都應該比人類的腎髒值錢。雖然他不曉得槙島是什麽時候買的票,不過以槙島的財力,區區兩張音樂會門票,自然是難不倒他。

“鋼琴曲就是鋼琴曲啊,有什麽怎麽看的。”

“呵呵……”

聽到這聲意味深長的笑,狡齧覺得自己絕對是被嘲笑了,心裏頓時不爽起來。

“我不像你這麽有藝術細胞,還去女子學校假扮過美術老師。”

“沒想到你意外的記仇啊!小肚雞腸的男人可不會受歡迎的。”

“我要那麽受歡迎有什麽用。”

“嘛……吶……”

臺上,長谷川晴正在陶醉地演奏着肖邦的《葬禮進行曲》,也就是後來作為《降b小調第二鋼琴奏鳴曲》第三章而廣為人知的曲子。

臺下,和槙島不同,狡齧與其說是全神貫注在欣賞演奏,不過說是全神貫注在尋找長谷川晴本人的疑點。

“到現在為止還沒有什麽異常。”

一邊說他一邊看了一眼在黑暗中散發出微弱光亮的表盤——兩個小時的音樂會已經進行一多半了。

什麽都沒有發生,站在警察的立場上來看,毋庸置疑這是件好事,然而,就是什麽都沒有發生才奇怪!

如果只是普通的鋼琴音樂會,為什麽會有人在聽完之後自殺呢?

自殺……看似是一種逃避的解脫方式,是無能的表現,然而并非全天下每個想死的人都能自殺得了——

自殺,是需要勇氣的。

在狡齧看來,倘若犯人是使用了什麽不可思議的犯案手法來制造自殺假象的話,那麽這些自殺者之間應該有所關聯,或者理應留下與犯案相關的标志性物體,并且,如此大費周章,若是無差別殺人就有些說不通了,然而關于這方面的推論卻找不到任何證據。

那麽,最大的可能性果然還是這些人在聽完長谷川晴的音樂會之後,發生了什麽事,不論是被誘導還是被脅迫,總之一定有意外狀況出現才對,然後,他們在自願或被迫的情況下,自殺了。

如此說來,只要将這場音樂會從頭到尾聽完,他理應找得出答案。

可是……為什麽呢?心髒像是被纖細卻結實的鋼琴線一圈圈纏緊,愈發忐忑不安。

身體對于不祥之兆的感知系統,猶如蟄伏的猛獸突然蘇醒,在胸腔裏橫沖直撞。

“這個長谷川晴……很有才能。”

就在狡齧飛快思考之際,槙島輕聲說了一句和事件毫不相幹的話。

“才能是指……?”

“他的手,擁有釋放音樂本身的力量,聽他彈琴的話,會不自覺地被吸引進一個不屬于現實的空間裏,在那裏,只有音樂,人們只會感知到他希望人們去感知的東西,就像程序員設計一款軟件,用戶所能體驗的,只是程序員希望用戶體驗的功能……這,誇張一點來說是一種誘導和操縱的能力,對鋼琴家而言,可是不可多得的才能。不是依靠努力或者後天培養,這是……會令人嫉妒到發瘋的,與生俱來的天賦。”

哪怕會場上光線昏暗,可狡齧還是很清晰地看到了槙島的側臉,是由微笑的線條勾畫而成的。

“很少見你這麽誇獎人啊!”

脫口而出,他沒意識到自己在說這句話時,看上去就像一個被女朋友劈腿而吃醋的男人。

“這不是誇獎,只是普通的陳述。”

槙島說着扭頭看向狡齧。沒受到燈光眷顧的觀衆席,很暗,暗到無論對身邊的人做什麽,都不會被其他礙事的家夥打擾。與水樣的透明笑容浮起的時間只有一秒鐘的間隔,槙島伸手捏住了狡齧的下巴。

沒清理幹淨的胡茬的觸感,細微的,硬硬的,紮得指肚有點疼,還有點癢。

“你在抓賊和殺人方面也擁有令人嫉妒到發瘋的,與生俱來的天賦……”

呼着溫熱氣息的唇緩慢地靠近,狡齧感到自己的心髒才真是發瘋一般狂跳不止。

撲通撲通!以他人無法觸碰的身體內部為鼓面,用力敲擊着。

看似貼在一起的唇,其實之間空出了一道肉眼很難确認的縫隙,這縫隙,就像槙島和狡齧兩人之間的距離——近,抑或是,遠,又有誰說得清呢!

血脈在叫嚣——

身體仿佛塞進了無數頭奔突的野牛,鋒利的犄角頂破內髒,堅硬的蹄子刨碎血肉——狡齧整個人都不淡定了。

一陣淡雅的,好似清晨露水的清香味道張開雙臂擁住了他,他知道,這是屬于槙島的香水般的體味。

誘惑、危險、致命……

拳頭攥了起來——沖動的本能與壓抑的理性如同太極兩端,展開激烈交鋒。

流動的時間,卡在了這一幀上。

《葬禮進行曲》仍舊在偌大的音樂廳裏翩然起舞,然而任憑鋼琴聲再響亮再動聽,也怎麽都灌不進狡齧的耳朵。

半晌,抿起一絲略帶遺憾的笑,槙島覺得自己對狡齧的戲弄最好到此為止。雖然他真的很想就這樣吻下去,可是他主動獻吻這種事,之前在酒吧時似乎有過一次,即便那次從目的性上來說只是單純地喂一口酒,以及表演給其他人看。

如果,他和狡齧真的還有再次接吻的機會,那麽從他的立場出發,他希望,自己是被吻的那個。

看似無關緊要的拘泥,對他而言卻是一個決不妥協的堅持。

頑固……被說成這樣也是無可奈何的事。

散發出甘甜氣息的唇,開始了移動,一點點,與狡齧的臉拉開了距離,就在這時——

“唔!”

一股帶着沖擊性的熱量襲擊嘴唇,槙島金瞳圓瞪。

心髒,仿佛被留着長指甲的指尖捅了一下子,這種感覺,比吃到大量芥末還要刺激。

狡齧慎也,這個男人,吻了他——竟然主動吻了他!

人生中似乎再沒什麽比這更令他感到驚訝和不可思議的了,一瞬間,槙島的思考像繃斷的琴弦,一根接着一根,大腦陷入癱瘓。

眼睛……不知不覺閉了起來。

對面的狡齧,也是一樣,與黑暗幾乎融為一體的那張臉,享受着不被打擾的平靜。

結果,本能與理性的交鋒,出乎自己的意料,敗北的竟然是理性。雖然狡齧不認為自己是個多成熟穩重的大人,但也不認為自己會被情欲的本能沖昏頭腦。

看來,是他太高估自己了。

之所以會忍不住吻槙島,是因為槙島的表情——那種希望被他親吻的表情,深深的,擊碎了理性最後的防線。

為什麽槙島會露出那樣的表情,他不知道,為什麽他會抵抗不住誘惑去品嘗這顆禁果,他也不想再去深究。

大腦怎麽思考都得不出答案的事,就交給身體來決定。

于是,他行動了。

槙島的唇,是甜的;頑皮的舌尖以輕柔的力量撬開柔軟的上唇,藏在其中的牙齒,也是甜的;試探了幾次終于捕獲到那根喜歡玩捉迷藏的舌頭,比棉花糖還要彈性十足的厚厚的舌肉,也是甜的。

身體,在發熱。

像浸泡在倒滿了蜂蜜的溫泉池裏,熱的緊緊貼在一起的唇,都流汗了。

不是因為空調的暖風,不是因為會場的人潮……原因,不言而喻。

果然黑暗會勾起人類原始的欲求,是滋生罪惡的溫床,是一切錯誤的源頭……但是,狡齧覺得他有必要感謝黑暗——以奪走視野的方式幫他看清了自己的真心。

槙島聖護……我……對你……

“那麽接下來……”

突然,唰地一下,會場亮起燈光,狡齧和槙島幾乎是在視野變亮的瞬間放開了彼此。

“真是的,怎麽偏偏在這個時候……”

咂咂嘴,狡齧揉起頭發,好不容易打理好的“刺猬頭”被他揉成了馬蜂窩。

“怎麽,如果會場一直這麽黑,你難道還打算繼續下去?”

槙島斜眼睥睨狡齧,用指尖輕輕摸了下嘴唇——好燙,還是濕漉漉的。

這大概是他有生以來最為狼狽的一次,比半年前被殺死時還要狼狽……看來,這個男人果真是他的克星。

複雜到用語言無法解釋的笑裝飾了槙島的唇角,上面還有些晶瑩的液體沒有幹。

“繼續下去……那可就危險了。”

狡齧說着,不由得用手抓住自己的左胸,裏面砰砰直跳的心髒就像不聽話的小鬼頭根本不是以人為的力量控制得了的。

真是好險……

雖然意猶未盡,不過他也不得不慶幸這束燈光的介入,否則他可能真的會做出出格的舉動。

無論怎麽想,那種事都不該發生在音樂會上,特別是在重大嫌疑犯面前。

“後悔了麽?後悔主動吻我……”

槙島平和的聲音叫人分辨不出隐藏在其中的真實意圖,狡齧不禁“哈”了一聲。

“我要是後悔,當初還不如不做。”

這回答十分果決,而對此,槙島則什麽都沒說。仰起頭靠在舒适的椅背上,過長的銀白色劉海微微遮住了兩顆寶石般的金瞳,即便如此,兩片向上彎成弧線的唇,也明明白白傳達了他的滿足。

這樣就可以了……

明确得出的結論裏,有一條是,狡齧和他的關系産生了變化。至于這變化将會使他們二人的命運擰成多麽畸形的螺旋,他毫不在乎。

始終扮演着宗教畫像裏預言者的角色,這樣的他只有在剛剛,才真正作為一個人類,享受了人類的快樂。

一直以來,純白世界中都只有他一個人,或許在其他人看來那裏是天堂,但于他而言,卻與地獄無異。

所以結束吧……我的孤獨……用你的雙手為我結束吧,狡齧慎也。

扭頭瞥向坐在身邊的人,閃爍着星光的眼睛裏映出了狡齧的側臉——狡齧也在看他,眼神既不夠深情臉頰也沒有變紅,太過平淡的反應令他無聲嘆了口氣。

“你這種比牧師還嚴肅的臉會讓我覺得自己的魅力下降了。”

“別想那些有的沒的,現在最要緊的是找出這家夥的問題,其他的以後再說。”

“以後麽……”

不知為何露出愉悅表情的槙島,揚起下巴朝臺上看去。

就在這時,燈滅了!

“開始了呢……”

“什麽東西?”

“《二重螺旋》……長谷川晴的自創曲。”

“二重螺旋?好奇怪的名字啊!”

“據說是從基因圖譜找到的靈感,至于為什麽會是基因,或許聽完之後就能明白了。”

“是啊……”

深吸一口氣,屏息凝神,這是長谷川晴整場音樂會的最後一首曲目,狡齧想如果自己的直覺無誤,那麽這首曲子将會是解開連續自殺之謎的關鍵。

臺下,安靜的像墓地。

臺上,穩穩坐在漆黑的三角鋼琴前,長谷川晴輕撫琴鍵的手動了起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