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邵安這次打工是在深圳,邵乾接到他的電話的時候,已經又是兩周過去了。
因為是轉包工程,怎麽說也算了小頭頭,他除了偶爾做磚瓦工,只要保證帶過去的幾個工人能按時認真完成任務就行,工錢卻是比之前高了很多。
經歷可以讓人快速改變,雖然邵安很不适應,但這種改變還是毫不遲疑地在他身上發生着。如今他已經很心虛地跟着工地負責人一起,帶着安全帽檢查工程了。工地負責人和他竟然是一個省份的,出門在外以省為界均為老鄉,這麽一算,怎麽着也算半個老鄉。再加上邵安的老實本分,那人很信任地把工地上大部分事情都交給他。如今邵安已經不用和磚瓦工們大通鋪擠在一起了,房間雖然小,但畢竟有了自己的“辦公室加卧室”。
邵乾告訴他孫敏讓幫助寄信的事情,邵安沉默半天也沒說怎麽解決。邵乾幹脆說:“我給你寄過去吧,最慢十幾天也該到了。”
“別,萬一丢了呢。”
邵乾心裏樂了一下,“我寄挂號信,放心吧。”
“昂。”邵安算是默認這種做法,想了下還是問:“學習咋樣了?快考試了,別不舍得花錢,哥現在有錢了。我聽工地上人說,高考的時候學生都喜歡喝啥補腦的東西,回頭我給你買幾盒回去。”
“千萬別。”邵乾驚恐,“那都是給神經衰弱的人喝的,我好好的可不敢喝,再喝壞喽。錢你攢着吧,以後肯定有用得着的地方。”
邵乾沒忍住,說:“哥,孫老師那麽漂亮,你要加把勁兒。”
“胡說八道什麽?”邵安瞬間翻臉,再次強調,“不要胡說八道。”
邵乾笑,“我一會兒就去寄挂號信,你還是給孫老師去個電話,她找你應該是有事。”
邵乾心情還算不錯的挂了電話,邵安卻久久平靜不下來。他回到房間坐在自己的小床邊很久都沒有移動,卻也沒有播出那個早就記在心裏的號碼。他沒有那種可以什麽都不考慮的魄力,他甚至是不明白工地上那些看上去也很普通的男人,為什麽說起自己的感情經歷都是一套一套的,哪家的姑娘為了他尋死覓活,哪家的媳婦兒對他多麽多麽好了。每次他們聊這些的時候邵安就只有沉默,他的感情生活太空白了,空白得有那麽一抹色彩出現時,自己反而畏縮。
孫敏比自己條件好太多,家庭好,學歷好,人漂亮,還比自己小好幾歲。邵安忽然想,也許自己應該在掙夠了邵乾上學的錢之後,也去讀一讀書,好和她的差距不那麽大。
似乎繼續考學的想法給了他莫大的鼓舞,邵安搓了搓雙手再次出門,大腦有些空白地撥了那組電話號碼。“滴滴”的聲音從話筒裏傳來,邵安又開始緊張,忽然覺得如果接通了自己也不知道該說什麽。電話響了很久,依舊沒有人接聽。邵安舒了口氣準備扣上,那邊卻在這時傳來聲音問:“您好,請問找哪位?”
“您好,我找孫老師。”
“哦,等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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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陣雜音後孫敏的聲音透過話筒傳來,她說:“您好,我是孫敏。”
邵安忽然覺得喉嚨有些幹渴,輕咳了一聲才說:“孫老師,我是邵安。”
那頭忽然靜了下來,邵安仿佛感覺到,對方連呼吸都放輕了。片刻後他聽見孫敏說:“是不是我不讓邵乾幫我帶封信過去,你就不給我回這個電話呢?信你看了嗎?”
“還沒收到,邵乾說寄過來。”
“等你看到了,好好考慮一下我說的事情。”
“昂。”邵安竟沒勇氣問是什麽事情。
電話那邊的人輕笑,“你怎麽不問我什麽事情?”
“什麽事?”
孫敏又是一聲輕笑,“你太緊張了。好吧,我先告訴你,你好好考慮一下,不用那麽急回答我。”
“昂。”
“邵安。”孫敏看一眼一直留意着她的母親,放輕聲音說:“我們處朋友吧。”
直到挂斷電話,孫敏都沒有再聽到過邵安的聲音,想也知道,應該是沖擊太大有點不知所措了。孫敏有時候覺得,邵安在處理男女關系上就是個白癡,總表現得好像他是泥巴,對方是鮮花。
孫母放下手裏的毯子問:“和誰打的電話?昨天見的那個嗎?人家很不錯了,個體戶。不要眼光太高。”
孫敏聳肩,“我知道對方很不錯,可惜,他覺得不合适。”
“為什麽?!”
孫敏看着母親笑,“你知道為什麽。”
“那你剛才再和誰打電話。”
“邵安。”孫敏好意地提醒母親,“那個當時救我了的人。”
孫母驚呼一聲叫道:“那個害了你的窮光蛋鄉下人?你想都不要想!”
“媽。”孫敏憐憫地看着自己的母親,緩緩挂上一點笑意,“有時候我都不敢想你心裏是怎麽想的,總覺得恐懼。我是人,你也是人,我懇求你,不要再把我當作商品待價而沽了。”
孫母嘴唇有些顫抖,指着外面氣道:“我把你當商品?你怎麽不去看看外面鄰居都是怎麽在背後笑話咱們家呢?你要是嫁給那個農民工,才是不把自己當人看!”
“生活是我自己的,不用別人指手畫腳。媽,如果你依舊覺得我給你丢了臉,請你不要再管我怎麽生活。”
高考越是臨近,邵乾心裏越是有一塊石頭如何也放不下。借着一次月末星期,邵乾讓李明偉帶路,找到了莫桐家裏。李明偉指着面前的那棟樓說:“就在三層東戶,你要是去找最好快點去,再晚一會兒好多人下班,省得別人看見了說什麽不好聽的話。”
“你不上去?”
李明偉聳肩,“我本來就是帶路的。”
他擡手拍拍邵乾的肩膀,“再說,聽說莫桐現在狀況不太好,也不一定希望太多人看到。”
李明偉又拍拍他的肩,轉身甩着大長腿一晃一晃的走了。邵乾仰頭看三樓的窗,在看見不遠處有人走過來的時候快速地沖上樓。他怕自己的到訪給莫桐又帶來什麽不好的影響,蹿上去的時候邵乾忽然有些後悔,他應該帶兩名女生一起過來才好。
開門的是張雪英,看樣子是正在洗東西,袖子雙雙卷起來,手上濕漉漉的。邵乾把手裏的一兜水果遞過去說:“阿姨好,我來……”
未完的話被巨大的關門聲打斷,邵乾看着面前那扇險些摔到自己鼻子的門有些緩不過神來。再去敲門,很久都沒人回應。
邵乾在門口等了一會兒,聽見裏面似乎有吵架的聲音。他再次敲響那扇門,在沒有期望能被打開的時候那門竟然被打開了,張雪英臉色不悅地皺眉問:“有什麽事說吧。”
“莫叔叔他……”
“已經好的差不多了。”
“這些水果。”
“不用,你拿回去吃吧。”
“其實……”
張雪英很不耐煩地回頭道:“你和他說!”
邵乾越過門縫往後看,才發現站在那裏瘦得已經兩頰下凹的莫桐。因為瘦,那雙眼睛顯得格外的大卻無神。莫桐只看了他一眼就看向別處,出口的話冷冰冰的,他說:“希望你以後不要來了,謝謝你的水果。”
說罷不顧邵乾的反應又回了自己的小房間。張雪英還算保持着該有的風度,雖然勉強,但還是把該說的話說完,“我們就不留你吃飯了,謝謝你的水果,我們心領,再見。”
那道門再次在面前關上,邵乾不知為何,心裏酸得厲害。他有很多問題要問,他想問莫桐為什麽不去讀書了?還能出國嗎?現在過的好不好?為什麽瘦得脫相了?有什麽需要自己幫助的嗎?
可什麽都沒問呢,對方已經轉身走了。
邵乾站在門口看着手裏的水果發呆,好半晌才把水果放在門口,轉身下了樓。他不敢待太久,把遇上誰上樓下樓,又傳出什麽不好聽的話。到小區院子的時候還是沒忍住回頭去看三樓的窗,他看見一個小小的人站在那裏。邵乾驚喜地揮手,有話憋在嗓子眼裏總想喊出來,卻怎麽也說不出口。
有人往這邊看,邵乾收回手臂,再擡頭,卻發現那窗邊已經什麽都沒有了。
不知道為什麽,盡管那窗邊已經看不到莫桐的影子,邵乾依舊覺得他應該藏在一邊靜靜地看着他。邵乾原地轉了一圈,最終沒有離開小區,反而往一邊走。那裏是自行車棚,旁邊有一把半新不舊的椅子。邵乾走過去坐下,暫且冒充一下看車棚的人好了。
這一坐就是兩個多小時,直到天徹底黑透了,小區裏昏黃的燈光亮起。邵乾頻頻擡頭看三樓的窗,竟然還在等待期間學了幾次鳥叫。
樓上的莫桐一直站在那裏,藏在窗簾後面,看着坐在下面不時往這邊看過來的邵乾。他表情很平靜,平靜的有些可怕。張雪英在外面大聲喊:“還不出來吃飯,讓端給你嗎?”
莫桐走出房間,幫着盛飯,給莫良玉騰出一塊舒服的地方坐着。莫良玉基本已經可以行動了,只不過幾處骨折和手術後的傷總要小心些。
三個人依舊沉默的吃飯,莫桐在飯場中間開口說:“我水彩用完了,一會兒我去十字路口的超市買一套回來可以嗎?”
“明天下班我給你帶回來。”
“我想自己去買。”莫桐堅持。
張雪英停下筷子看他,莫桐回視,帶着些懇求道:“我想出去走走,我現在什麽都畫不出了。”
“我陪你去。”
“媽。”莫桐這聲出來,趕緊埋頭下去,不讓他們看見自己忍不住又流出來的眼淚。他說過再也不哭了,看來還是做不到。
也許是張雪英察覺到莫桐的悲傷,也許是忽然有些心疼這個從小被寵大兒子,飯後竟然主動給了準備再次回房間縮着的莫桐一百塊錢讓他出去逛逛。
莫桐愣了一會兒才接過那張錢和張雪英遞過來的布袋子,換了鞋出門。
莫桐一走出樓梯口邵乾就看見了,莫桐只往這邊看了一眼就低着頭插着口袋出了小區。邵乾心跳有些快,等了片刻約莫着莫桐走得不遠不近了才趕緊跟着出了小區。他在右邊看見了安靜站在那裏的人,幾步跑過去,心裏有些驚喜。
莫桐等他跟上來繼續低頭往前走,等到離自己小區有一段距離的時候才問:“有事?”
“沒事。”邵乾看他,問:“你怎麽又瘦了這麽多?”
“哦,我最近減肥。”
“你過的不好。”邵乾踢腳下的石子,“什麽時候回去上學?”
“不知道。”
“你一定會回去上學的對吧。”
“不知道。”莫桐停下腳步看他,“你以後別來找我了。”
“我……”邵乾發現,自己竟然說不出來看他的理由。
莫桐仍舊看着他,笑了下說:“你好好高考,說不定以後還能見着呢。”
“怎麽會見不着?一定會見着的。”邵乾低喃。
莫桐沒聽清他說什麽,又站了片刻轉身往回走。邵乾沒有跟上,目送他走出去兩根路燈杆的距離,忽然喊:“不要再瘦了!”
莫桐腳步停頓了一下,擡手做了個告別的動作,毅然走回那座小區,走進那座圍城裏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