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将軍的緋聞

“大大……要貓貓……”

“要、要……要貓貓……”

土丘的小道坑坑不平,才學走路的川兒走得有些吃力,兩只肥肥短短的小腿左颠颠右嗒嗒,晃得小小的肩膀一搖一擺,他卻并不害怕,嘴裏頭絮絮叨叨着,一味随在馬屁股後頭走。

馬兒行得不快,将軍的黃昏巡視向來悠閑得如同觀光賞景,馬兒這十來年早已養成了習慣。

身後小奶娃兒如緊箍咒一般念個不停,奶聲奶氣的執拗嗓音聽得玄柯心底如生出一群螞蟻爬動一般,軟綿綿癢絲絲的,十分不自在。腦袋裏忽又現出那晚川兒滾燙滾燙的身子直往他懷裏紮的小小模樣,那樣毛茸茸的溫熱觸覺,是多年孤身的他從來不曾觸及過的……他承認,這個小毛孩比他那妖婦娘親可愛得多了。

他有時會情不自禁想起那晚的所有場景,黃燈暗影,懷中有小兒呼吸,身旁有嬌娘縫補,一屋子暖暖熏人的煙火氣息,還有後來那險些便要沖動促成的一幕……然後便會恍惚地覺得自己做了個不真實的夢,朦朦胧進到一個邪魅的世界,然後又朦朦胧的走出來。

甚至,如若不是他的碧血寒刀果真離了身邊,他心理已然将它催眠成一場夢了。他方才一味打量着那低眉順眼、老實得不行的妖婦,試圖逼她在自己的威嚴下擡起頭來,想要的也不過只是看一看她的眼睛,看看那僞裝的眸子下是否有藏着些關于那一晚的解釋罷了。

耳邊小兒還在碎碎念叨,着了魔障一般重複着簡短的疊詞,聽在耳朵裏不由有些心弦觸動,但這樣的觸動于他可不是什麽好兆頭……何況,這小兒還有那樣一個妖精般無良的娘親。

玄柯緊了緊缰繩,想要加快步子離去,忽的後腰處卻襲來一陣輕微疼痛。

“啪——”一只不過一掌長的小木短劍滾落在了地上,不痛,卻惹得他不得不停下來。玄柯回過頭,做皺眉不語狀看着馬下小嘴嘟着老高的小奶娃——才一歲多些吧,還不及馬腿兒高,就已然這般淘氣了。

“大大……我要貓貓……”

川兒兩片紅紅的嘴唇哆嗦着,像受了萬分委屈一般,将手中空了的小木劍鞘高高舉起來,仰着腦袋,鼻子裏是滿滿的哭腔。

奶聲奶氣的,尾音娓娓往上翹。本已抑下的螞蟻又成群結隊在心底爬将起來,玄柯沒來由覺得牙根酸酸軟軟,俯□想要開口說些什麽,一時間卻又無話可說。

他啊,得有多少年沒有和這樣小的孩子打過交道了?

“吱吱”

離得近了,蜷在懷裏的小狐貍突然叫起,圓圓眼睛瞪得老大,和川兒大眼對小眼對視着,一眨不眨,精靈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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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兒豁地亮起了雙眸,“滴答”,一顆水滴落在了幹燥的土地上,也不知是口水還是眼淚花花。抓着小拳頭,一勁低聲嚷嚷開:“要、要……”

看來你和它倒是有緣。

玄柯冷峻的眼神似有柔和漾開,俯身便将小狐貍遞下,剛毅的臉孔看不出喜怒:“拿去吧。不要再跟着我。”一貫清冷的嗓音,說完便要轉身離去。

川兒口水“滴答”又飛落一顆,咧開小嘴樂颠颠笑,劍翹往地上一扔,跳着腳丫就要沖上來抓:“貓貓!貓貓!……”

“吱吱吱——”

小狐貍卻一改方才安靜,撕聲慘烈叫起來,兩只小小的前爪使勁兒抓着玄柯往下送去的袖,一勁往上攀爬着。那焦急恐慌的樣子,仿若一掉下去便入了九層深淵一般,凄慘極了。

這哪兒是喜歡啊?分明就是刺骨的恐懼。

“給……給我……”川兒楞了楞,表情很是吃驚,貓貓怎會不喜歡這麽可愛的川兒呢?墊起腳尖,顫巍巍地又将高舉在空中的手往前伸了伸,哀哀地看向玄柯。

小狐貍卻掙紮得越發兇猛。玄柯不解,凝眉一看,方才看清它的一只後腿竟軟綿綿晃蕩着——原是斷了骨頭。難怪一路吱吱叫個不停,怪自己大意。

遂低頭看了看馬下那個雙手舉得高高的小奶娃兒。你看他,眼神灼灼閃着殷切的光,腰間挂着小彈弓,身側是空了的劍鞘,還有方才扔向自己的小木短劍,衣服上星星點點沾滿了土灰和泥漿……這是個有多淘氣的孩子啊?難怪小狐貍如此害怕他。

像是想到了遙遠的某些日子,那伸在半空中的手忽地便收回去了。看到馬下小兒瞬間癟下的粉嫩小嘴,嘴角竟然破天荒勾起來一抹月牙弧度。

“駕——”,玄柯打馬加快步子離去了。

笑容還挂在臉上呢,馬兒卻跑了,天崩地裂啊……川兒小嘴哆嗦着哆嗦着,眼淚“啪嗒啪嗒”泛濫成了小水溪。

“嗚哇——”,一聲尖銳哭啼瞬間響徹空曠的漠北天空。

一群人忽的恍過神來,趕緊手忙腳亂沖上去……将軍今日真是着了魔障了,怎的好生生欺負一對孤兒寡母!

……

川兒環住青娘脖子,毛茸茸小腦袋在娘親的懷裏蹭啊蹭,好似一時間天底下再沒有比他更可憐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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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鋪的生意漸漸清寡下去,日子照樣的過。然而,被鎖在軍營裏的将士雖出不得大營,卻過得并不無趣。

漠北軍營裏暗暗傳開了驚天的八卦,八卦大有如火如荼之勢,不過短短幾日已然蔓延到了整個軍隊大營。只因八卦的對象十分不同尋常,卻是那十八年來從無一點緋聞、只知統兵做戰的冷血大将軍。

大将軍16歲前的故事人們不敢說也說不太清楚,但16歲後的故事卻簡單到無人不知曉,除了每兩年一趟回京述職,其餘的時間便是吃飯睡覺、帶兵打戰、出營巡視,再無其他星星點點。可是,如今他卻破天荒被扯進了一個女人的世界裏。

事情說來很簡單,愛喝酒的人通常總嵌了張大嘴,當然,王粗魯的大嘴顯然尤其的大。那日見川兒哭得委實可憐,他心裏自責着,恨自己為何偏偏手賤捏了老板娘屁股一下,連累她受了罰;心裏頭又埋怨大将軍太小肚雞腸,喝頓酒怎麽了?便是爺們犯了軍紀,把咱哥幾個辦了就是,平白欺負人孤兒寡母做什麽?

心裏頭替青娘鳴着不平,那嘴上的牢騷便也把不住門,晚上睡覺之前将事情吧啦吧啦一通發洩。因見帳篷裏衆爺們聽得起勁,頓時也覺自己偉岸起來,忍不住便将各中細節添油加醋好一番渲染,幾經連問帶說,那段簡單到堪比白開水的情節便漸漸生動起來。

——比如将軍忽然莫名其妙打馬上坡,是如何如何緊盯着青娘不放,那眼神銳利得仿佛不将她看穿不罷休一般,看得老實的青娘連頭都不敢稍微往上擡一擡?你道他為何平日不來,偏今日爺捏了她的屁股他就氣洶洶沖上來?

“噢呀~~~~”衆人睜眼恍然,悉數将腦袋搗得像顆大撥浪鼓——原是吃醋了麽~!你個楞頭青,也不看清環境就胡亂調戲人家!

正解!王粗魯說得興起,也不計較衆人調侃,一拍桌子,那下一個問題便又出來了。

——你再看青娘那鬼精靈一般的寶貝疙瘩,平日裏大夥教他幾百回讓他叫“大大”,他楞是半句也不肯開口,怎的才第一次見到将軍,忽然便張開小手撲過去喊他爹?都說父子間血脈相通,最是心有靈犀,你說這件事又該如何解釋?

人群中忽然便有人高聲爆料起來,原是去年随軍回京述職的李小伍。只道是,将軍前年回京述職回來後,有過一段日子消沉,再後來便越發的深沉不語了;而青娘卻是去年深秋來的大漠,彼時孩子還在襁褓,如此算來,時間倒也吻合……

“嘶——”

一語話閉,衆将齊齊爆出唏噓驚嘆——難怪青娘來了這許久,衆人給她說了許多的媒她也不肯應下一個,原是專專等着那孩子的爹。只可憐了楊希那個楞小夥,苦巴巴的等着、追着,原是差點挖了救名恩人的牆角。啧啧……好不傷情。

人群便沸騰了,那再下去的話已經沒有說下去的意義,一個赤果果的現實已經擺在了衆人面前——青娘原是将軍前年回京欠下的桃花債,如今小娘子千裏攜子尋夫來了,那冷血的将軍不肯相認便罷,竟還使出種種刻薄嚴令斷她生源,想要将她活活逼走。

有夠冷血啊,啧啧……

天爺爺,老子可什麽都沒說啊!

——火燒夠了,王粗魯的腦袋終于忽然的清醒過來。後悔不疊啊……可是,話已然如水般潑出去,如何還能再收得回來?

王粗魯狠狠甩了自己幾個大嘴巴:“呸呸!這可是你們說的,老子可什麽都沒說……對!我真的什麽都沒說……都是你們自個猜出來的,睡了睡了……”撂了大被子往腦袋上一蒙,片刻便打起了雷一般的大呼嚕。

可惜,男人們不八卦則已,一八卦起來比之女人更甚,那故事從一個營盤傳到另一個營盤,不燒得更旺便罷,哪兒還有滅下去的可能?傳到後來衆人眼裏鐵血铮铮的震國大将軍,便成了個無情無意的負心大渣漢,玩弄了女人,播下了種,到了兒卻甩臉不認賬,真個叫做知人知面不知心……

也不知當事人知曉不知曉這些閑言碎語,反正是苦了楊希這個耿直樂觀的小參将。

楊希這些天很有些沉默,一時沒了先前的樂天,他走到哪兒總能看到一群唧唧咕咕婆娘一般聚成團的男人,即便他們一看到自己便忽地齊齊抿了嘴,但他就是用腳趾頭也能想得他們在說些什麽。

要說最委屈的也就是他了,第一眼見到推着板車一張尖尖瓜子臉的小青娘,還有那個小不丁丁一天到晚“哇哇”大哭的奶娃娃,他就覺得自己找到了家。啊呀,他心目中的妻子就是如此啊,長得不需要太好看,只要勤勞能幹會過日子就可以……可是,原來這一切都是他自小最最崇敬的大哥的!

早先死活也想不到将軍與青娘會是這樣一重關系,若是知道,便是剁了腦袋他也不願幹這樣挖牆腳的缺德事。說不沮喪也是不可能的,怎能不沮喪呢?他苦心巴巴想要的,卻是人家根本不稀罕的,人與人的思想,差別怎的如此之大?

楊希将幾件縫得七七八八的衣裳收拾好,挑開門簾撂開将軍的屋門。

屋子是用大石磚砌起的,牆上滿是長年累月飽經風沙侵襲的斑駁舊痕,已經很有些年頭了,自将軍來之前它便已然存在。

不過,屋裏頭的光線倒是不錯。

大将軍玄柯一襲青色松紋寬松長袍蹲坐在地上,手上卷着一段幹淨白紗,正為案前毛茸茸的小狐貍固定着傷口,線條分明的剛毅五官上盡是專注神色,見楊希走進,微微擡首示了意,複又低下頭繼續手中動作。

大約是先入為主的影響吧,此刻大哥的專注表情看着倒與執拗的小川兒有些相似……從前怎的沒發現呢?

楊希低着頭,将衣服往桌上一放就要準備出去:“大哥……我把衣服補好拿來了。”出了這樣的事,他覺得很不好意思。

“辛苦你了,以後衣服我自己補便可。你前些日子日日出戰,如今既趕走了飛鷹,便好生歇息幾日。”玄柯輕手在小狐貍腿上打了個小小的結,方才擡手示意楊希留步,似無意般緩緩問道:“對了,新的軍令可有頒布下去?”

“已經頒布了,兄弟們最近都老實在營地裏呆着。不過……”楊希收起才賣出的右腳,半個身子卡在房內,想了想,覺得有些話還是說出來舒服些:

“不過,小弟私下覺得,有些過分苛刻了……她們母子也不容易,這樣一來卻是生生斷了他們的活路。何況眼下冬天很快就要來了,什麽都貴得要命……”本還要再往下說,因見将軍忽然擡起頭來,冷峻的眸子深淵一般看不到底,那剩下的話只好講講打住。

“呵呵,自古英雄難過美人關。我原以為最了解我的莫過于楊希你,卻不想你竟也曲解了我的意。我雖不喜那一對母子,然他們亦是我大宋子民,我又為何要将他們趕盡殺絕?我原意也不是要過分約束弟兄們,不過此次絞殺飛鷹,原已将他圍了個插翅難飛,末了卻又讓他無端尋了出口逃生,這其間的種種,你不覺得內裏很有些因由麽?”

玄柯撂起長袍站起,上好的布料,膝蓋處卻滿是褶皺,想來已然蹲了許久。輕輕拍了拍楊希的肩膀,想是欲要再說些什麽,末了卻只是撂開簾子走了出去。

“……妄揣大哥之意,恕楊希冒犯。”門內傳來英武參将脆亮的嗓音。

玄柯心中微堵,其實剛才的那一瞬,他原是要對楊希解釋些什麽的,只看到他那雙濯濯殷切的眼眸,忽地卻不知為何又不想說了。他和楊希解釋是什麽意思呢?是承認了她和楊希的關系,怕楊希誤會了自己嗎?那樣的女人,如若果真是個平實的婦人也就罷了,卻偏偏在那個夜晚讓自己看到了她最妖嬈俗媚的一面。根本不是個好妻子的角色,作為大哥,自然是不希望耿直的楊希同她在一起。

況且解釋,一直就不是他的作風。

玄柯其實也想不明白,從前将士們也喜歡背地裏談論青娘這個那個,那時候他們光明正大的說,可是他聽了也如沒聽見一般,左耳進右耳出,風一吹就沒了;可是如今他們壓低了嗓門偷偷說,他本意也不願去聽,卻偏偏聽得比任何時候都要清楚。

該死,幾時變得如此婆媽?似是要将心中郁悶驅散,一道長袍撂開,大步将将便往馬場方向走去。

操場的角落裏三三兩兩地歇息着若幹将官和小兵,嘴裏嘀嘀咕咕在說着些什麽,見将軍來,立刻止了言語,齊刷刷地站起來行禮。

玄柯微微咳了咳嗓子,一言不發地走了過去,不用猜也知道他們在說什麽。

倒是新來的小士兵乖巧,正老老實實在枯樹下的掃着土,手掌心還是白淨白淨的,一看便知沒吃過多少的苦。

這樣的日子辦這樣的事,只能讓這樣的小兵去。

玄柯走過去,對着那小兵一陣低語……

不過話音才落麽,那小兵卻“啪嗒”一聲激動得掉了掃帚。顯然,他也一定聽到了那些八卦;更顯然的,這也是個具有八卦天份的兵。

一瞬間玄柯竟有些後悔剛才說出去的話了,早知道不如不說。

小兵颠着細腿“诶诶”應着走了,步子輕飄如風,轉過身的時候,那年輕的臉上嘴角好似略過一絲詭秘的笑……玄柯沒來由凝起兩道劍眉。

作者有話要說:嗷嗷,更得晚啦,(*^__^*)嘻嘻……親們久等咯,麽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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