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15)
瞬間熄滅,突如其來的黑暗蒙住了他的眼。
在失去視覺的前一秒,他瞥到了站在門邊的男人。
那人渾身淌着水,發絲沾在臉頰上,将面孔分割得模糊不清,最終與黑衣相混合,量身肅殺。
三分似人,七分似鬼。
景洵依在床邊尚來不及反應,就被一股子力道掀倒在床上。随即胸口一悶,居然是那人将身子壓了上來。涼透了的水氣瞬間滲過單薄寝衣,覆上了肌膚,一時間他竟幻覺自己被浸在了雨水裏。
恐懼如利劍,直抵上他的喉嚨。有那麽一剎那,他幾乎以為自己要喊出來了,可最後那尖叫仍是泯滅于寂靜之中。
男人騎在他身上,那重量和力道壓得他死活掙不起來。
“……景洵……景,洵!”低沉到飽含着恨意的聲音,一聲緊似一聲地喚着他的名字。這音色這怒意都是如此熟悉,令他不敢回想。
“你看看我,看我如今成了什麽模樣!”男人拿胳膊肘将他抵在床上,他感到自己的鎖骨都将要斷裂了,“嗯?你看到我有多狼狽了嗎?我現在就像個瘋子,喪家犬,一無所有的孤魂野鬼!……這都是拜你所賜!全是因為你!”
雙眼漸漸适應了黑暗,借着走廊的微光,景洵已能大概看出這人模樣,尤其是那一雙眸子,黑得似化不開的夜色,瞳仁裏猛獸一般狠辣,反着晦澀的光影。
不知怎的,看了這雙眼睛,他便想躲,躲到床底下,櫃子裏,哪都好,就是不想忍受被它盯着時的悚然……和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絕望。
“景洵,我夜夜難以入眠,做了好些熱鬧的夢……夢見我娘握着我的手斷了氣,她面頰腐爛敗壞,卻不住地囑咐我,要重振家業,光耀門庭……還有我爹臨死的目光,就那麽無時無刻地盯着我的脊背,逼得我不敢回頭,累得半死,卻還是只好繼續往前跑……還夢見我死去的孩子,小小的,遍身是血,哭個不住……我已經那麽小心地将它抱起了,它卻還是散作一團沙子,自我懷中落了出去……”
濕漉漉的大手扳住他的下颚,簡直像被蛇咬了一般疼。
“我為了你,蠢事做盡,自己性命堪憂倒也罷了,如今卻把幾十口無辜之人亦拖進了這火坑裏!”男人的聲音顫抖起來,“報應……全都是報應……”
景洵睜圓了一雙眼,怕得忘了掙紮,只愣愣地望着他。
“剛想起來,你還不認得我,”另一只大手将他額前的碎發撥開,動作格外粗莽,“過了這麽多年,經了這麽些事,我越陷越深,言一卻把我忘了。”男人輕聲一笑,“為着你,我眼看就要一敗塗地了,你倒好,竟想推脫個一幹二淨嗎?”
這張居高臨下的面孔,混雜着高傲,冷酷,執迷,以及深入眼底的悲傷。
這是誰……究竟是誰?!景洵一陣頭痛,好似在荒海之中好不容易尋得一顆砂礫,手指一滑,偏又讓它重新墜回去了。
“你不過是個奴才,為什麽?為什麽竟将我蠱惑到這般境地?”男人一拳砸下來,景洵下意識地閉眼,卻聽耳邊一聲巨響,木床吱吱搖晃,原來是那拳頭砸在了自己耳側的床板上,“下毒的究竟是不是你?!你說!”男人揪起他的衣襟,晃得他胃裏一陣翻騰,“快說!”
這場景格外熟悉,卻不堪回想。
月光清冷,秋氣襲人。
……今日人贓并獲,你還有什麽話好說?
勾結我的仇敵,暗中下毒,謀害我的妻兒……我竟不敢認了……你還是那個與我一同長大的言一嗎?
為什麽?究竟是為什麽?當年如此,今日又如此,你非要我尉遲家個個不得好死才肯罷手嗎?!
景洵咬緊牙關,不住地搖頭。
不是我做的……不是我!他奮力地想張口,卻仍是吐不出半個字。
男人又道:“此事尚無定論,我竟孤注一擲,押上一切救回你來!當真愚蠢……愚蠢至極!若那些事當真是你所為,我還有什麽顏面去見黃泉下的爹娘和孩子,我還有什麽顏面面對顧盼盼,我還有什麽顏面活着?!機關算盡,反落得如此下場,我不甘心!我不甘心!”
……
妝鏡臺邊,一個女人直挺的背影。
……洵兒,我們尉遲家只岩铮這麽一個希望,你要扶持他!助他青雲直上!
必要之時,須不擇手段,不惜一切!
你要時刻記得,我們養育你至今究竟是為了什麽。你活着,究竟是為了什麽?
即便在地下,我也看着你,永遠看着你!
……
痛苦的回憶如陰影般追着景洵不放,他直恨不得把耳朵也掩起來,可雙臂被男人壓制着,絲毫也動彈不得。
“當初你既要走,我便由着你走便對了;你既要尋死,我也放任你死去就是了……我這是怎麽了?你給我下了什麽迷藥不成?”
……
那年,延青城初雪。冷得徹骨。
打在臉上的那一巴掌好疼。
那人打完他,又對他道,死了我倒能念着些你的好,你卻又回來做什麽?
……
“我恨你!你是死是活與我何幹?你走得遠遠的,我才能得了清淨!”
腦仁一陣激痛,景洵驟然合上眼。
……
荒野之上,路的盡頭。
……景大哥,其實尉遲大人有話讓我告訴你……可我拿不準要不要說……
他說……只要你有多遠,走多遠……你每走遠一分,他便原諒你一分……等你走到天那頭的時候……他就肯原諒你了……
岩铮,岩铮!
這兩個字毒刺一般猛然将景洵的心貫穿!
我茍活至今是為了你,一切所作所為也都是為了你,我累了,活夠了,你為何還是不肯放過我?
岩铮……岩……
不,不對,這兩字,他不該說,他不配說。面前這人……是“主子”。
……
“你,你叫我什麽?”
景洵猛然睜開眼,正看到岩铮石化了一般,一臉不可置信地望着他。
“你剛剛叫我什麽?再說一遍!”
岩铮的手掐在他的肩膀上,幾乎要勒入骨頭裏了。他吃痛地皺眉,“主子……”
這次連他自己亦聽得分明。
他竟開口了,終于開口出聲了。恍若剛剛從一個冗長遙遠的夢境中驚醒,眼前的一切那般虛假又清明。
然後,有什麽滾燙的液體滴落在他胸前,帶着幾欲将人灼傷的熱量。
他緩緩擡高視線,眼前是岩铮淚痕縱橫的面孔。
他從未見過岩铮哭泣,從未自他臉上見過如此脆弱的悲哀。大顆大顆的淚水自他眼眶中跌落,永無止盡一般,在那線條冷硬剛毅的臉上劃下一道道印痕,末了墜進自己懷裏。
岩铮坐在他身上,帶着那副泫然的表情,與他四目相對,良久一言不發。
半晌,岩铮才道:“你為何這樣喚我?”他哽咽得幾乎說不出話來,終是拿手掩住了臉,“為什麽?”
景洵怔怔地仰視着他,總覺得要說些什麽,可話語脫口而出的時候,又化作了那兩個單調的字眼:“……主子。”
岩铮躬下身子,把臉埋進他頸邊。
“……那麽多日子,我一天一天盼着你醒來,盼着你能對我說句話,為什麽,為什麽第一句便是這個?你忘了我的名字了嗎?快叫我的名字啊!”他微微撐起身子,整個人連帶着握起的拳頭都在顫抖着。
被他的目光注視着,有那麽一瞬間,景洵幾乎以為自己又要挨打了。可在他試圖縮起肩頭的下一刻,那拳頭竟化為溫熱的撫摸,如觸到什麽珍寶似的,貼着他的面頰輕輕磨蹭。
随後他的唇便被堵上了。那是一個濕漉漉的吻。不帶一絲情欲,小心翼翼到近乎虔誠。
“言一,言一……我不是什麽主子……是我,我是岩铮啊!你叫我一聲,就像以前那樣,就叫一聲好不好?”
“主子……”景洵無措地蜷縮着,“主子……主子……”
“言一,我知道你怪我,你打我,罵我,怎麽着都成……你別這麽叫我,好不好?只要你別忘了我,別生我的氣,只要你不離開我……我,我把命給你,成不成?”
男人拿額頭抵着他的額頭,淚水掉落在他的臉上,那一聲一聲的呼喚,直恨不得将心也嘔出來給他看。
最後浮現在景洵眼前的,是十五歲,雲霞般燦爛的碧紗櫥。
那個驕傲的少年緊緊地抱着他,兩人的骨骼都恨不得融為一體。
他聲聲對他道:景洵,我們這輩子在一起,下輩子也在一起,還有下下輩子,你肯不肯?……
作者有話要說: QAQ這章虐死我
第 57 章
黑暗中,岩铮将景洵抱在懷裏,一夜未睡。
主子,如此簡單的兩個字,竟像一把刀一樣直捅進他心裏,把他生生疼醒了。他終于明白,他對景洵不是簡簡單單的信任,在意,動情,而是貫穿一生、刻骨銘心的喜歡。可笑他自诩精明,事事都看得剔透,卻連自己的心都看不清!
就是因着這喜歡,景洵跟別人在一起時他才會嫉妒,景洵要被人奪走時他才會驚心,景洵病重時他才會罔顧一切也要把他治好。
如果他早明白這一切就好了。那樣他就能再對景洵好一點,少說些傷人的話,多珍惜兩人在一起的時光。若他早明白了自己的感情,又或許五年前就能帶着景洵在邊關安了家,省去景洵為他受的那麽多苦楚,也不必重回京城,天上地獄地走這麽一遭。
岩铮一輩子沒哭得這麽難看過,氣息梗塞,話音亦磕巴地不像話。可他還是有好多話要說,未來得及說的,早該說出口的,憋在心中這麽些年的話,通通都想說給景洵聽。
借着夜色的保護,對方看不到他落魄到可悲的臉,對此他萬分慶幸。
他說起十六歲少年時,第一次在戰場上殺人,第一次見到那麽多血;
說起舊時逢年過節,與景洵同去寺廟裏上香,他好奇至極,問了許多次,景洵卻從不肯說出發了什麽願;
還說起做過的夢,夢到當年一家人失魂喪膽地在道上走,景洵連匹馬也沒有,就這麽一路徒步随着,娘親喚他過去,要他趕景洵走,他依言讓下人傳了話,隔着遠遠的距離,連景洵什麽表情都看不清……夢裏也未覺得什麽,待到醒來的時候,枕頭卻已盡被淚水打濕了;
說起皇甫雲柔,那般花似的年紀,就這麽沒了……他明知道殷無跡不會對她好,還是狠了心,一手将她推到那死路上;
說起最初為景洵偷了那藥回來,本是一時沖動,之後後怕、後悔到幾欲死去,可即便時光可再,他還是得照着這條路原封不動地走一回;
又說起這麽久以來的郁郁不得志,想讓爹娘瞑目而不得,想讓妻兒幸福而不得,想将景洵留在身邊,卻眼看着又是留不住了。這條命他早就不稀罕了,只想着末了手裏能留下些什麽,不甘心就這麽一敗塗地地走……
現在說這些,景洵很可能是不大懂的,甚至最後他住了口,才發現景洵早已在他懷中睡着了。
冷雨敲窗,伴着那綿長而安穩的呼吸聲,岩铮靜靜聽着,忽地有了幾分釋然。
***
淩晨的時候,景洵朦朦胧胧醒了一陣子,睜眼便見到枕邊的一雙眸子,墨玉似的,就這麽眨也不眨地望着自己。
“言一……過幾日待一切都安排妥了,會有幾個人來接你。照顧你的人,我只信得過莟玉,到時她也會來。你見了她,便安下心随她走。”
聽到莟玉二字,景洵心裏莫名一顫,似是有什麽東西一晃而過,待到要細看時,偏又不見了蹤影。他試圖回想,可眼前的面孔湊過來,嘴唇覆上了他的嘴唇。
起初還是流于表面的細細碾壓磨蹭,漸漸的便将那溫熱的舌尖頂了進來,變着花樣地在他口中探索。
他被吻得頭昏腦漲,甩了甩頭仍是躲不開,迷迷糊糊地險些又睡過去。
之後夢裏總有那麽個聲音,沙啞得近乎要斷掉,不住地問着:“言一,言一,我是誰?”他懶得回答,可那個聲音翻來覆去,太過執着,吵得他沒了耐煩,只好随口應了聲“岩铮”,那聲音才戛然而止,再沒了動靜。
兩日之後,四更天裏,一輛馬車載上景洵,影子一般,悄沒聲地駛入茫茫夜色之中。
莟玉扮作男子模樣,坐在車裏等着,除了面色較往日蒼白了些,并無其他異樣,一見到景洵便綻出了笑。
景洵望着她的笑容發怔,一時竟忘了回應。
馬車一路行得飛快,莟玉有時會壓低嗓音同他說上兩句話,無非是問他近況如何,告訴他府中一切安好之類的,景洵不答話,她也不惱,面上一直帶着笑。有那麽一陣子,他的困意湧上來,幾乎睡去,可被馬車猛地一搖,又驟然驚醒了。莟玉的手扶在他臂間,似是怕路途颠簸吓到他,便一直隔着衣袖,有一下沒一下地撫着。
秋末的凜冽寒氣自四面八方襲來,景洵打着寒戰,低頭觑着那些個蔥根削就一般的纖白指頭,毫無由來地,一個塵封多時的畫面驀地躍入眼簾。
尉遲府,他站在屋中,莟玉仍是帶着這笑容,同他閑聊。房門忽地被撞開了,顧盼盼高聲咒罵,擎着一把剪刀沖過來。他動也不能動,眼看着那尖利的金屬就這麽對着心口刺過來,當時正是莟玉……正是這麽一雙手,這雙看似弱不禁風的手……居然是莟玉!
剎那之間,他的衣衫便被冷汗浸透了。這個驟然闖進他腦海中的思緒好似一計悶雷,竟将他的神智也炸醒了大半。
“……停……”
似乎是沒預料到他會開口說話,莟玉有一瞬間的遲疑,“景大哥……”
“……停下……快!”他吃力地蠕動嘴唇,手扶着車壁便要起身。
算起來他們已經出發很久了,可景洵還是心懷一絲僥幸,覺得一切還來得及。
“景大哥,你,你這是要做什麽?”莟玉忙拽住他的胳膊,“是不是這車行得太快,身子不舒服了?你別急,我這就對那驅車的說一聲,要他慢着些!”
“停車!”
心急之下,景洵的嘴皮子稍微利索了起來,這兩個字說得極清楚,可莟玉臉上的神情愈發為難,“景大哥,主子要我接你走,落腳的地方還未到呢,這會子停下來做什麽?你再忍忍,我們馬上就……”
“現在,立刻,停下!”景洵急得心口都要燒起來,無奈莟玉緊緊拽着他的衣袖,讓他脫不開身,“岩铮……我要見,岩铮!”
馬車依舊一路飛馳,生了翅膀一般,每行一寸景洵便焦急一分。
莟玉道:“找主子做什麽?現在……現在可上哪找他去?”
景洵道:“我,我只,見他一面……同他,說句話。快,快叫車停下!”
莟玉蹙眉:“我們先到了那落腳的宅子,主子早晚會來探望景大哥的,有話到時再說不遲!”
兩人正僵持不下,忽然馬車漸行漸緩,最終竟當真停了下來。
趁着莟玉沒回過神來,景洵推開她的手,掀開車簾撲了出去。
陰郁的夜色中,燈殘人靜,四周一片暗影幢幢,倉皇四顧間,依稀能辨出疊石成山,回廊縱橫,全然一處陌生所在。
身後傳來幾聲窸窣動靜,是莟玉随着他步下車來。
“景大哥,沒想到你竟清醒過來了,我懸了這麽多天的心,也能放下了……”她的皎白面容恍若一株盛開的山茶,口中雖這麽說着,臉上的笑意卻隐退了,僅餘景洵從未見過的清冷,“你一路叫着要停車,說有話要告訴主子,不妨先說給我聽聽?難道你連莟玉都信不過了嗎?”
景洵身子一震,回過頭來警惕地觑着她。
“景大哥,你怎麽這麽看着我?你是不是……想起了什麽不該想起的東西?”
景洵不禁一陣惱怒。他的腦子雖還有些混沌,卻已清楚地知道自己誰、在做什麽,當初病中的事也隐約有了個大概的印象。事到如今,莟玉竟還在試探他。
“這是……哪?你究竟,是誰的人?”
“既然都到了,進去看看不就清楚了嗎。随我來吧。”莟玉掌了燈,也不再多說什麽,扭了身顧自往那亭臺水榭深處走。
現在,一切都遲了。景洵攥緊了拳頭,直恨不得自己是在夢裏。
他遲疑良久,終是在那燈火明滅到近乎消失前,舉步追了上去。
作者有話要說:
第 58 章
一路随着莟玉走着,景洵仍覺得昏昏沉沉的,不得不拿手捶自己的腦袋,末了才勉強更清醒了些。此時他的腦子雖像個生了鏽的車軸,卻也能吱吱喳喳地運轉起來。
病時的記憶零散,他似是漏掉了許多事,可那些能在腦中留下的畫面,卻是分外清晰的。
當時眼看着那柄剪刀向自己胸口刺過來,莟玉卻迎上前去,腕子一轉便将那剪刀奪下了。旁人未必能看出什麽端倪,可但凡習過武的,定能瞧出她行止之敏捷,手法之高明。雖說她旋即讓剪刀脫了手以做掩飾,可那一幕已然讓景洵留了心。
如今他神智已恢複如常,這段片刻間的情景竟率先浮出水面,躍然眼前。
他不是沒想過莟玉或許是岩铮的人,只是得了命令,不得不将身手掩藏起來。回京之後認識的這麽些人裏,莟玉算是同他最好的了。同是無親無故的人,彼此間便生出幾分兄妹之情,況且莟玉待他的好,他又不是看不出來。可……岩铮與顧盼盼中毒,他自己房中又搜出了寒露散,到底能有誰,來去自如到讓人渾然未覺,又留不下絲毫馬腳?甚至他還憶起,岩铮大婚前夜寒毒驟然加劇時,正是莟玉捧着那婚服進了岩铮的卧房。
這些丫頭裏面,莟玉聰敏溫和,最得岩铮信任,甚至岩铮還手把手地教她識過字,念過書。萬一,哪怕是萬一莟玉有了異心,那岩铮恐怕連自己死在誰的手裏都想不通,猜不到。
看如今的情形,景洵最擔心的已然應驗了。
他确實曾嗅出了那麽一絲真相,可惜還是慢了半拍。既然已經入了莟玉的套,走到這一步,往後必定兇多吉少,可他看不出她與岩铮有多大的仇恨,也不信她獨自一人,竟有能力弄到那詭奇的寒露散,又施下這麽些算計人的伎倆。倒不如随着她再走下去,看看她背後到底藏着些什麽,如此好歹到死也能做個明白人。
這院落極寬闊,幾個圈子繞下來,竟還未走到盡頭。如此深的夜色裏,房屋的制式是極難看出的,可景洵心裏狠狠打了個結,已能估摸出個大概。
最後莟玉将他引至一處房前,側了身,為他将簾子撩起。他不願去看莟玉那張已然陌生的臉,便埋了頭徑直往裏走。
入眼盡是刺目的白。
按理說這深宅大院,屋內的布置應當時極奢華的才對,可這到處挂滿白帳,除桌椅外,一應裝飾全無,竟像個靈堂似的。景洵不設防,一時有些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定了定心神,環視一遭,隔着一簾白紗,隐約辨出一個男人的背影。
那人聽得腳步聲,緩緩轉過身來。紗簾浮動,光影流轉,未見其人先聞其笑,“言一啊言一,本王可算是把你盼來了!”
是七襄王皇甫岚。
景洵倒是沒有太大的驚訝。早在下了馬車,看到這宅子的規模後,他便已猜出了八九分。原來莟玉竟是被皇甫岚買通的嗎?皇甫岚安插了這麽個眼線在岩铮身邊,而且還做得滴水不漏,到底安的什麽心?
尚未回神,這個一身雍容貴氣的男人已行至眼前,“更深露重,言一身子又素來不大好,這麽冒然接了你來,若是讓你受了寒,本王當真過意不去。”
景洵對他的漂亮話恍若未聞,亦不去看他,反倒回過頭來看莟玉。
莟玉垂下眼睛,對着皇甫岚規規矩矩行了一禮。她好似戴了一副完美的面具,無論景洵怎麽努力,都無法從她臉上發現一絲悔愧與遲疑,就好像這兩年一天一天積攢下的情分都只是大夢一場。景洵沒法不心痛。
他不禁問道:“莟玉,莟玉……這才是你,真正的主子?”
莟玉擡了眼,卻是望向皇甫岚,見皇甫岚無甚反應,這才重低了頭道:“奴婢本姓梅,名叫萬枝。不是什麽莟玉。”
景洵道:“好,梅姑娘,我且問你,岩铮與夫人中毒之事,與你有無幹系?”
梅萬枝不看他,反倒又去看皇甫岚,“……奴婢每日伺候尉遲大人習字,将寒露散混入墨汁裏。夫人常在書房裏陪着尉遲大人,免不了亦受寒毒侵襲。待到大婚前夜,奴婢得了令,便喂尉遲大人喝下滿滿一杯毒茶。”
倏地,景洵胸口一陣劇痛激蕩,逼得他暗暗握起拳頭,渾身遏制不住地發抖。
“那……從我房裏搜出的那些,那些……”岩铮曾說過,他房中被發現藏有寒露散的瓶子。
“亦是奴婢親手放置,之後再設法引人搜檢。”
可中秋那日,自他包袱裏掉落的毒藥又做何解釋?他能肯定,這個包袱莟玉自始至終未曾靠近過……将那日一路上的事略一回想,景洵頓時明白了——在寺中他碰見過誰?不正是莟玉的主子,皇甫岚嗎?侍衛推搡過他,皇甫岚亦扶着他的肩膀說過話,那包袱何時被動了手腳,都很難說。
莟玉如此栽贓,也難怪岩铮恨不得殺了他。即便岩铮不處置他,落獄之後他也是難逃一死。他真心對待、全心信任的人,竟費盡心機要親手毀了他珍視的一切,連個活路也不留給他,他怎能不心寒?
“那你的身份……岩铮知道了嗎?”
梅萬枝搖搖頭:“他若是知道了,又怎會讓我來接你走?不久前的一天夜裏,我在院中給王爺報信,恰被他撞到了,我便三言兩語敷衍了過去。他從未對我起過疑心,是當真信我。”
如此說來,岩铮還處在危險之中,而那些原本被派來接他的人,怕是都已遭了暗算,被掉包了。景洵聽着她若無其事的語氣,竟連憤恨的力氣都沒了,只剩滿心疲憊。
“梅姑娘,岩铮于你,我于你,可曾有過什麽虧欠?可曾待你不好?”
梅萬枝的眼睑有瞬間的顫動,細微到好似不曾發生過,“……沒有不好,也沒有好。尉遲府裏的莟玉,到底不過是個下人。”
“那他許給了你什麽?”景洵一指旁邊的皇甫岚,“金銀財寶,榮華富貴?”
梅萬枝看了皇甫岚一眼,低頭咬着下唇,只是不答。
景洵沒了奈何。早知如此,倒不如不醒。清醒的時候,竟沒有一刻不難捱。上次他有清醒記憶的時候,是八月十五,岩铮拿劍指着他,罵他狠毒、無情無義,如今莟玉雖沒拿劍指着他,卻是罔顧他的生死,将他拱手送給了皇甫岚。
他良久地阖上眼,等到緩緩睜開時,眼底已似寒潭般波瀾不興,“如此,我懂了。”
梅萬枝驀地擡頭去看他,他卻已将目光轉向了面前的男人。
“王爺,請直說吧,您接我過來,到底想怎麽樣?”不待皇甫岚回答,景洵又道,“不瞞您說,奴才雖微賤,卻是個不怕死的。若您想要我去害我家主子,那是萬萬不可能。再者,您若是想以我做要挾……”景洵垂下眼睑,“我家主子也不吃這一套。”
聽完這席話,皇甫岚沒有絲毫的驚訝,只是呵呵一笑,擡手揮退了梅萬枝。待梅萬枝離開掩好了門,他這才不緊不慢地開口:“言一,這話怎麽說的,我請你來,便是我想見你了,同尉遲大人又有什麽幹系呢?”
“想見我?王爺見我做什麽?”
皇甫岚一步步走近,兩人間的距離不斷縮短,不禁讓景洵回想起了上次在绛唇軒受到的戲弄,心中頓時別扭起來。
“言一,我不是說過了嗎,只你我二人的時候,叫我的名字就好了。”
聽了他故作親昵的話,只會讓景洵更惱火而已。
“王爺,你究竟想怎麽樣?”
皇甫岚見景洵後退,一把攥住了他的腕子,嘴角上挑,一雙美目春意盎然,“言一,你是不是又想起上回在绛唇軒的事了?”
景洵奪了幾下,手腕卻絲毫掙不開他的桎梏,不禁有些急了,“放開!”
皇甫岚只當沒聽見,續道:“說出來你可別不信,我倒是對男人兩腿間的玩意一點興趣也沒有,那次的事不過是趁着酒勁,一時興起而已……”他猛然上前幾步,景洵被逼得連連後退,後背磕在了紅漆柱子上,饒是這樣,他依舊攥着景洵的腕子不撒手。
“皇甫岚……”
“我只是覺得,有些事,不試過怕是永遠也不會懂……”男人将景洵堵在柱子和自己之間,身子緊緊地壓了上去。景洵之前受過重傷,如今又是大病初愈,那點力氣的反抗在他眼裏就跟鬧着玩似的。
“皇甫岚!”
作者有話要說:
第 59 章
男人眼底流露出些許迷茫:“小時候我就不明白,你明明不過是個卑賤的奴才,為什麽會有那麽多人喜歡。老師欣賞你,老九整日纏着你不放,尉遲岩铮就更不必說了。現如今,就連曷召王殷無跡竟也被你迷昏了頭!你猜怎麽着,雲柔屍骨未寒,他竟找了個與你相貌相仿的男寵,肆無忌憚夜夜笙歌!”
“唔!……”景洵只覺腕上一陣劇痛,幾乎能聽到筋脈被碾動的聲響。
皇甫岚恨恨道:“從一生下來我便知道,在這世上,從來都是尊者為王,低賤之人便不配為人!可事情到了你這,怎麽就不一樣了呢?我皇甫岚出身雖低,卻也是皇家的種,可那時竟活得不比你這個奴才有人樣!”
此時皇甫岚的雙眼已被嫉恨染得通紅,再沒了平日的笑模樣,景洵被他死死地抵着,兩人的鼻尖幾乎都觸到了一起,視野都被這張陰狠的臉充斥了,實在是驚心。
“你怕是不知道吧,在有了雲柔之前,沒有一個人拿我當人看。每日每日,內務府送來馊了的飯菜,我還要挑揀出裏面最好的,去喂給我病重的母妃。剛記事那會母妃牽着我的手在宮裏走,別的娘娘不高興了,随口一句話就能讓她跪在青磚地上,挨幾十個巴掌。她挨打的時候,還牽着我的手呢……那聲響,我一輩子都忘不了……”
他這些毫無緣由的話,讓景洵迷惑萬分。
難道皇甫岚接近他,并不全是因為岩铮促成了昭正公主的和親,而是皇甫岚本身對他也懷恨在心嗎?而且這忌恨能一直追溯到多年之前了,遠不是一朝一夕的事。當年他甚少留意皇甫岚,兩人間也幾乎沒什麽交集,竟不知自己居然讓他恨到了這地步。
景洵再開口時,心情萬分複雜:“皇甫岚,你又何必沉溺于往事?你畢竟是天潢貴胄,如今更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而我……至死也不過是個奴才。老師在哪?殷無跡在哪?……九皇子在哪?岩铮……又在哪?”提起這些在他生命中出現過的人,景洵的聲音不禁顫抖起來,“我将莟玉視作自己的親妹子,倒頭來,甚至這個人都沒有存在過……”
皇甫岚沉默良久,末了突兀地問出一句:“景洵,你知道我最恨誰嗎?”
景洵自然答不出來。
“不是你,不是尉遲岩铮,不是當今聖上,也不是同尉遲岩铮一道上書提出和親的師義川,甚至不是害得我妹妹如此早夭的殷無跡。”皇甫岚嘴角擰出一個扭曲的笑,“我最恨的人,是皇甫明!”
聽到這三個字,景洵的心跳有一瞬間的停滞。停滞過後,便是綿久的疼痛。
他聽到自己空洞的聲音問道:“為什麽……為什麽是他?他是那樣一個磊落的人,從未看不起你,更從未像別的皇子那般排擠欺辱過你……”
皇甫岚笑了:“是了,他哪都好,對我和雲柔也很好,他對任何人都好……”他的目光驀地陰狠下來,“可他越是對我好,我便越是恨他!人人都喜歡他,父皇寵了他母妃一輩子,末了竟不顧長幼之序,有意要将皇位傳給他。我算什麽?他不會看不起我,是因為他根本看不到我!明明身上都流着皇族的血,我活得毫無尊嚴,他卻是天之驕子,我一無所有,他卻擁有我沒有的一切,你明白這種感受嗎?憑什麽我生來就要被他可憐!”
景洵不住地搖着頭:“出身好的皇子那麽多,皇上當年不也是其中一個嗎?你為何偏要恨皇甫明?他……他甚至都已經沒了這麽多年了,你又何苦抓着陳年舊事不放呢?”
皇甫岚道:“皇兄說到底,不過是個剛愎自用的廢物。可他出身好,野心大,在朝中亦頗有權勢。我就像那藤蔓,不攀着這棵大樹,如何走得到今天?所以當年我助他奪權。旁人看我這七襄王無限風光,卻不知他留我至今,只是把我當成一只搖尾巴的狗而已。有我在身邊,他才能覺出自己的尊榮。”說到這,他不禁發出一聲自嘲的苦笑,“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又有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