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離開翼望山,容潮也沒地方可去,本打算直接前往人間,以免遇見尤見憐熟人而不自知,無端生事。

奈何“屋漏偏逢連夜雨,船遲又遇風打頭”,容潮離開翼望山不久便遇見貍貓一族。

容潮自入九溪宮後,貍貓一族在妖界普普通通,容潮對這一族并不熟,但他如今畢竟占着尤見憐的身體,也不好果斷不理他的族人。

容潮是借屍還魂到了尤見憐身上,看彼時郭笑笑等人的反應,借屍還魂前尤見憐必定已經是一具屍體,他應該與其死亡并無關系,如今是誰助他借屍還魂,他雖然有所猜測,但尚不能确認,也尚不想去調查,畢竟解決如何活下去才是當務之急。

喊住容潮的是貍貓一族族長尤白鹿身邊的一名小厮,名為“尤松”。這位貓妖長得憨實,性格也憨實,容潮從其口中簡單了解到尤見憐乃是尤白鹿堂弟,而尤白鹿,容潮是聽聞過的,數千年前已為貍貓族族長。尤松此番出來本是采買,看見自家公子滿心歡喜上前熱情問候。

尤松一見到容潮便道恭喜,容潮明白他是在恭喜尤見憐渡完第七劫即将飛仙,他不想此時打擊對方,沒有多言,本想三言兩句便甩掉尤松,奈何這小厮硬是圍着他不放。

無奈之下,容潮只好跟随尤松回招搖山彩雲洞。

剛步入招搖山的地盤,容潮與尤松便遇見一只白貓。

白貓本昏迷在一棵松樹上,突然間一個機靈,看見他們抖擻兩下,翻滾跳了起來,四肢伸張,飛蹦而下。

看着那只披着雪白皮毛的同類——渾身上下盡是五花八門的傷口,幹涸的血漬将原本柔順的皮毛粘成了一塊塊,醜陋不堪,此刻一雙大眼珠子布滿驚悚的神情,柔軟的身體跳上跳下,最終跳上了河邊枯柳樹枝上。

旋即“吱呀”一聲,接着悶悶“咚”的一聲。

重傷的貓妖重重的摔在了青草地上,四腳朝地啃了一嘴青草,片刻後化出人形,順帶掀起一陣塵土飛揚。

尤松見狀大驚失色,驚呼叫了聲“族長”。

随即,他放下手中的大包小包,連忙上前攙扶尤白鹿,這位看上去柔柔弱弱的族長緩了好一會兒,濕乎乎的長睫毛緩緩地閃了幾下。

山間四周是碧綠色的樹木,近處簌簌流淌的清澈溪流,深色的天上飛過一群鳥兒,真是風景無限好。

容潮立于原地,看着主仆二人,也沒有上前問候的意思。最多兩日,他勢必會離開此地前往人間,這裏是束縛不了他的。況且,他本就與這裏毫無關系。之所以同意跟尤松回來,也是因為他如今身在其族人尤見憐的屍體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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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于尤白鹿,容潮了解不多,只知其兩千年前飛升仙君後接管貍貓一族,為仙唯唯諾諾,并不出衆。至于其如今是否繼續渡劫飛升上神,容潮便不得而知了。

尤松見族長滿身是傷,帶着哭腔問道:“族長,您這是怎麽了?”

尤白鹿聲音偏軟,一雙秋水眸水滴滴的,道:“今日下山采藥,不曾想遇見魔族中人,與他們交手不慎受傷,不過不用太過擔心。”

說罷,尤白鹿有些歉疚的看了容潮一眼,拖着虛弱的身體朝容潮走去。

在尤白鹿靠近時,容潮下意識後退一步,與對方保持了三步距離。這是他死前的習慣——不喜與陌生者靠近。

黑夜中烏雲嚴絲合縫将清輝遮擋,冷風嗚嗚聲在耳邊傳過。

尤白鹿見狀,掩不住的傷感湧上眼底,輕聲道:“阿憐,姐姐可擔心你了。幸好你平安渡過第七劫歸來。”

容潮面無波瀾地盯着尤白鹿看,想要從對方神情中看出點什麽異常。

尤白鹿雖然察覺到堂弟的疏離,但對此卻并未起疑,又或是本就對此并不以為意,她關心道:“你在此劫中可有受傷?”

容潮目光落到尤白鹿傷口,看似嚴重,實則沒有一道致命傷。到底是眼前的女子不凡還是如今魔族人都實力不堪呢?

容潮面上生起淡淡的笑容,道:“受了點傷,不過現已無礙。”

尤白鹿嘆了口氣,道:“那就好。我們回洞府吧。”她絲毫未察覺到堂弟有何不同。

容潮一邊無聲地跟随尤白鹿回到彩雲洞,一邊在心中盤算着如何妥善将尤見憐死訊告知其族人。

是夜容潮在彩雲洞休息,他淺眠,次日天蒙蒙亮時便被窗外黃鹂鳥喋喋不休叫聲吵醒,清脆鳥聲沒了悠揚悅耳的感覺。

冷風拂過,容潮耳畔幾縷碎發随風淩亂,碎發打上雙眸前,容潮對着銅鏡撫上眼角。

六界知曉她怕黑的沒幾個。當初他初入九溪宮,被容胤陰差陽錯遺留在小黑屋裏,瑟瑟發抖一夜,也因此那時的他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都對大師兄懷有畏懼之心,可惜對方卻茫然不解其中因果。

與朝穆交手,他失去光亮,九溪宮上下皆以為他是因被六界所唾棄心情煩躁而沉默寡言,其實不然,他是在适應一個他看不見的六界。

現如今借他人之眼重見六界。

他還從未仔細觀察過這雙眼睛。

容潮微微苦笑,恍然間發覺如今的他似乎比死前多了幾分傷感。

容潮調整完狀态,便在彩雲洞附近轉悠。

彩雲洞洞穴乃是天然形成,冬暖夏涼,十分适宜居住享受。內外花草溪流裝點,賞心悅目。

只不過附近時常傳來一陣又一陣銷魂的喵聲。

沒走兩步,容潮便在榆樹下看見一只,通體黑的發亮,皮毛十分漂亮,窩在樹根旁,見着容潮後縮了縮柔軟的身子,目光瑟縮下,連忙跑開。

也不知尤見憐為妖如何,怎麽小輩看見他就連跑帶躲。

容潮饒有興趣地溜達間,尤松跑來告知族長已經備好早飯,請其回去食用。

回去路上,容潮問了兩句尤白鹿的傷,尤松感天動地般激動不已。

“公子您與族長果真是姐弟情深,無論哪一方受傷對方都關切不已。”說着尤松不知為何陷入自我感動中,半晌又道:“千百年來,族長對您的事總是親力親為,公子飛仙繼任族長後可莫要辜負族長寄予您的厚望,振興貍貓一族!”

容潮并沒有予以回複,面色淡然地聽着尤松叽叽呱呱。

貍貓族因容潮兒時怕貓一事而陰差陽錯被各界多族忽視,數千年來,其族越發沉寂于六界。

因族規有言尤家子嗣須渡完七劫飛仙後方可繼承族長一位,至尤白鹿飛仙之際,貍貓族已落敗,族中仙君僅剩她一位,尤白鹿柔軟嬌弱也只得硬着頭皮上任族長。如今數千年過去,族中也未再出現一位仙君。

此前,容潮從未注意到此中因果——貍貓族因他而陰差陽錯走向頹勢,逐漸落敗。但若真将其族衰敗怪罪到容潮身上,實屬強詞奪理。一族興亡豈會只因九溪宮一道禁貓令。

容潮入洞穴時,尤白鹿正在布食,看見他立馬彎起眉眼,溫善的笑容浮現容顏。

尤白鹿關切道:“可是餓了?阿憐,快坐下吃吧,都是你愛吃的。”

容潮及近發現飯桌上極為豐富,一盤圓滾滾雪白的饅頭——聞着香味便知是豬肉餡的,一盤腌制後紅燒的小魚幹——香辣鹹口的,一盤酸脆可口的蘿蔔條外加一盆皮蛋瘦肉白粥。

尤見憐的口味還不錯。

尤白鹿見容潮看向飯桌,滿心歡喜。

尤松在旁補充道:“族長見您許久不曾歸家,知道您嘴刁,廚娘的手藝總吃不慣,族長一大早便親自下廚了。”

尤白鹿笑道:“小松你先出去吧,我們姐弟在這兒吃飯,不用你伺候的。”

尤松領命後笑嘻嘻地出去,尤白鹿與容潮随後雙雙坐下。

在容潮的記憶中,自他入九溪宮後他便沒有受過這般親切的家人對待,一時間淡然的面容有微微動容。

尤白鹿的廚藝很不錯,她細聲細語,看似柔軟,容潮卻知其骨子裏卻別有一番堅韌,否則貍貓族也不會苦苦撐到如今。

飯桌間,她沒有多問,容潮道聲謝後也沒有多言。直到臨到飯畢前,尤白鹿才談及她讓位尤見憐族長一事,言語間容潮得知這事是數千年前尤白鹿與尤見憐父母的約定。

但容潮自然也是不可能代替尤見憐繼任貍貓族族長的,故而早飯過後,一方面為避免談及繼任族長一事,另一方面為避免再面對“堂姐”尤白鹿親切的噓寒問暖,容潮很快便溜了。

前往人間當日,容潮在結界門附近集市上買了一些裝備——一把削鐵如泥的匕首,修道界特制的藥物以及幾件衣物,花去他從烏青玄那兒拿到的大半銀兩。

最後,容潮走到一家書攤前,買了兩本八卦以便閑來打發時間。

容潮來到人間離杭州府最近的結界口,發現結界今非昔比,九重天對人間的掌控與保護都增強不少。

最初的最初,九重天并未在各方設下步入人間的結界,人間與修道界并無明确的界限;後來《娛樂鳥》爆容潮“黑料”引發人間大亂,九重天這才設下結界,将凡人單方面隔絕,仙神妖魔卻依舊進出自由;到太叔奕拜入九溪宮之際,結界增強,仙神妖魔一旦過結,九重天便會收到消息,仙神妖魔進入受到監控,但若不擾凡塵,九重天也不太管。

如今,結界前都有天兵天将守衛了。

這道結界前守衛數量不多,有三位天兵,其中兩位守門,一位坐在一旁的書案後查閱過所。

坐在一旁的那位桌前排有一條隊伍,隊伍前後已有數丈長。容潮在隊伍裏看了會兒才明白如今每位入凡間者,進出結界前後皆需經由天兵天将核驗身份。

容潮不是此劫的渡劫者,沒有九重天的诏令,自然過不了天兵天将這一關,由此入人間。

看見前頭制造假令被發現的修道者,容潮随即便轉身離開核驗身份的隊伍,打算另尋他法。

死前,他為了避免麻煩,獨自進出人間從來不走結界正門。

封禁人間的結界很大,任何一處你只要能破結界,自然你便能由其入人間。容潮倒是知道幾處易于破解且不易被發現結界薄弱點。

容潮離開隊伍之際,他發現身後隊伍中有一身形清瘦者,瞧其身形修長而俊挺,應是男子無疑。

其着一身黑色束身衣,身後背着一黑色長形布袋,戴着鬥笠,不知其貌,黑紗遮去他的面容,他雙手帶黑色手套,全身上下包裹嚴實,仿佛是怕見光亮似的,但卻終究掩蓋不住他身上的淡漠與孤落。

似是察覺到容潮的打量,他微微側身。

容潮可以篤定他隐藏在黑紗下的目光此刻必定是看向他的。

片刻後,那黑衣男子已然走到容潮近身處。

容潮靜默地擡眸望向他,男子沒有開口反而擡起雙手,動用五指向其比劃。

男子:公子要去人間?可否同行?

來此排隊者皆是欲往人間行,他比劃的這話背後含義便是他知曉容潮沒有诏令,而他也沒有。

容潮故意晾了他片刻,挑眉,傷心道:“我看不懂手語哎。”說謊面不改色心不跳,容潮朝對方微微一笑。

男子:……

容潮伸出手掌,一臉誠懇,道:“要不公子在這兒寫給我看?”

男子:……

猶豫會兒,男子終是擡手在容潮掌心寫下寥寥數語。

容潮道:“公子前往人間何事?”

男子寫道:渡劫。

收到容潮饒有意味的眸光,男子補充道:我才發覺我的诏令丢了。

容潮笑了。

說罷,男子忽然摘下鬥笠,黑紗後的面容清豔而俊美,漂亮的五官中透露着一股鋒利劍刃般的淩冽。

單從外貌上看,很容易将其認為年歲處于弱冠之間。

男子解釋道:原本是想從這裏混出去,故而選擇遮去臉。我本是凡人,生來無法說話,人間杭州府是我的第二劫。

容潮眸光微轉,笑道:“放心,待你渡完七劫,飛仙之日九重天會有醫仙為你治愈此疾的,這對他們來說都不是病兒。”

男子微微一怔,點了點頭,算作道謝。

容潮轉身,招招手,道:“走吧。”

男子默認在其身後擡手作揖,随後跟在其側,朝南方而去。

半路上,容潮突然停下,朝身側人伸出手,眨眨漆黑的雙眼,道:“不知公子如何稱呼?”

男子擡起修長的指尖在其掌心落下“秦觀”二字。

回味着掌心殘留的癢,容潮盈盈一笑,胡說八道:“真是巧了,我叫‘秦潮’。本也是凡人。”說着他碰了下對方,他感受到對方身體有一瞬間的僵硬。

容潮慢悠悠道:“沒準八百年前我們是一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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