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 (1)

柳葉話音剛落, 老夫人喜上眉梢,一連幾日的陰霾,被清掃了個幹淨。

“那人可看得準确?當真是瑩兒?”

“千真萬确, 那人說了, 是我們侯府的馬車, 大姑娘今日真的回來了!”

柳葉眉眼含笑, 發自內心喜悅的模樣,語氣分外昂揚。這些日子以來, 老夫人擔心大姑娘擔心得夜不能寐,食不下咽,柳葉貼身照顧看在眼裏,急在心裏。 大姑娘回來了, 老夫人心裏的疙瘩也便解開了。

如今大姑娘終于回來了,她比誰都開心。

老夫人被柳葉哄得開心極了。

“快快快, 先別吃飯了, 等着我的嬌嬌回來再一道吃。”老夫人果真開心壞了,忙讓其他人罷了筷子, 不用膳了。

還叫上嬌嬌了,看看這都是什麽事兒。

木樨堂中,除了老夫人外的那兩位主子——傅堂容和陳氏, 面面相觑, 都能從對方的眼中,看到不太好的情緒。

傅堂容以手掩面,不得已放下手中的筷子,暗想什麽時候他這個做兒子的, 還比不上自己的女兒了?

放在以往,母親斷然不會讓他餓着肚子等別人的。

何況哪有長輩等晚輩的道理?這件事放在重規矩重體面的母親身上, 簡直不可思議。

傅堂容作為這個侯府的主事人,決定要發話了。

“咳咳。”只是他剛剛清了嗓子,老夫人的話又把他的話頭蓋過去,沒人聽到他說了什麽。

只聽老夫人說:“讓廚房準備準備,多來兩道瑩兒喜歡吃的飯菜。現在人還沒到府上,一會兒端上來正好,還熱乎着。瑩兒在路上受苦了,許久不曾吃過府中廚房做的飯,該不合胃口,不習慣,指不定都瘦了。”

傅堂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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罷了,作為一個孝子,他決定今天晚上先縱容母親,就先不挑刺了。

只是傅瑩珠在這兒,關鍵是,老夫人吩咐的全是傅瑩珠喜歡的菜肴,和他傅堂容沒什麽幹系。

吃喝都十分精細的傅堂容是萬萬不會容忍自己的肚子為了等傅瑩珠,而留在這裏吃殘羹冷炙的,是以,連忙告退,自個兒開小竈吃飯去了。

留下來的,只有陳氏。

陳氏引着一張臉,面上是掩不住的難看。

難道傅瑩珠真把那些佃戶和掌櫃都給整治好了?

陳氏驚愕片刻,卻很快安定下來,暗暗告誡自己,不能自亂陣腳。自古以來,成大事者,都是小不忍,則亂大謀。

心中暗念着古人的訓誡,她心頭果然平靜了許多,還有餘力去籌謀策劃接下去的對策。

傅瑩珠離開侯府這幾日,陳氏可是天天算着日子,找人去給掌櫃遞信打探消息。雖說那些掌櫃無一回信,她并不清楚莊子那邊到底發生了什麽,可想來是他們太過忙碌,并不是莊子那頭出了什麽事。

不然,是一定會告訴她的。

掌櫃和莊頭們,拿了她不少錢財,那人錢財,就要□□。他們一直都是這麽幹的,也從未出過錯,讓陳氏省了不少心。

幾人一塊去對付傅瑩珠,沒有會失敗的道理,就連自個兒,在他們手底下也是吃癟不小,好幾次大發雷霆呢。

陳氏推己及人,覺得傅瑩珠能撐這麽幾日,已經算是本事不錯的了。

心中這樣一想,陳氏頓時定下心神,也能擺出如同往常一般,和顏悅色帶笑的表情,“呦,母親左盼右盼,可算把大姑娘給盼回來了。”

心裏卻想,哼,傅瑩珠在莊子那邊定然是受盡了委屈,強撐了幾日,終于撐不住了,灰溜溜地回來,恐怕要撲到木樨堂這來哭呢。

對于陳氏來說,人生一大樂事,就是痛打落水狗。落井下石的事情,她最愛看了。是以,這一出好戲,她當然要趁着傅瑩珠丢臉的時候,狠狠踩上幾腳踩才對呀。

陳氏道:“大姑娘離開這麽久,哪裏只有母親想念她,兒媳對她也是想念得緊啊。母親,等用完膳,便讓我多留片刻,也看兩眼大姑娘吧。”

老夫人瞥了陳氏一眼,知道陳氏肯定沒安好心,可眼下她得好好叫人收拾收拾,一會兒要迎接外出的孫女,實在懶得對付陳氏,也不想壞了此刻的心情,便默許了陳氏也留在這兒。

在府裏等了有一整盞茶的功夫,傅瑩珠回來了。

進了府,吩咐紅果與綠柳回院子擱置了行李,傅瑩珠自個兒帶着青桃往木樨堂那,去給老夫人請安。

進了木樨堂,方才得了老夫人吩咐的廚房将新的膳食送了上來,老夫人只想拉着傅瑩珠的手說話,連忙招呼着叫傅瑩珠坐到了自己的身邊。

抓着傅瑩珠的手左看右看,老夫人眼裏蓄起淚光,“天可憐見的,這才幾日,我孫女兒便瘦了。”

陳氏:“……”

自打傅瑩珠進來的那一刻,陳氏的目光就沒從傅瑩珠身上撤下來過。

原本以為,這趟去了莊子,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還要受人刁難,傅瑩珠日子過得苦,人也會迅速憔悴,看上去落魄狼狽,哪想到傅瑩珠掀簾進來,面色紅潤,唇畔帶笑,端的是一副日子過得滋潤無比的模樣。

一時之間,陳氏也不知道是自己瞎了眼,還是老東西瞎了眼。

這左看右看,傅瑩珠也不像是消瘦的模樣,這句話老東西是如何說得出口的?

陳氏心裏鄙夷得不行,再稍微的心态崩盤之後,又迅速整頓好姿态,不會做出失态的事情。

略微思忖之後,陳氏設身處地想了想,自己倘若是傅瑩珠,哪怕此去,被人叼難,覺睡不好,飯吃不香,也斷然不會令人瞧出來的。而是會盡心遮掩,求得一個漂亮的退場,不讓人看到熱鬧。

這,就叫做,雖敗猶榮。

傅瑩珠現在出息了,心性竟然磨練到如此地步,都能不動聲色,不露山水。即使在外面吃了苦,受了難,也不在人前表露出來,被人看笑話,知道要臉面了。

呵呵,只是有句老話說得好,死要面子活受罪。

且看看這心思沉穩進退有度手段了得老東西心尖寵的大姑娘,能撐到什麽時候。

陳氏慢悠悠喝了一口涼茶,唇邊挂着一絲冷笑,冷眼相看那對握住手,抱在一起訴衷情的祖孫們,心中不乏冷笑。

終于,讓陳氏等到了。

老夫人終于不是只抓着傅瑩珠的手,淚眼婆娑的心疼她的身體,而是轉頭問起莊子上的正事。

問她辦得好不好,莊頭管事們如何,佃戶和收成都怎麽樣。

陳氏立即放下茶盞,豎耳靜聽。

老夫人問:“瑩兒,你此番到南邊莊子那,都做了些什麽,快些與祖母說說。”

傅瑩珠笑道:“要先感謝祖母叫父親支給我的十個護衛。”

若不是武力值放在那兒震懾,其他人也未必那麽老實。

有些時候,越是粗暴的辦法就越是管用。

雖然從頭至尾,護衛的刀都沒有□□過,但他們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種震懾。那些別有用心的人,看見他們刀的時候,也要掂量幾分,看自己有幾分本事。

這便是傅瑩珠不辭勞苦,硬是要來帶刀護衛的用意。去莊子回來,果真證明,能省她不少事,少廢了唇舌和功夫。

傅瑩珠笑得十分坦然,胸有成竹的模樣,半點不見慌亂,見她如此,老夫人心底難免一驚。

瑩兒看起來既是這樣的輕松與從容,難道,莊頭與掌櫃的事,都被她給解決好了?

這念頭立刻使笑意躍入老夫人的眼中,心裏放心許多,目光帶上了自豪之色:“那你好好同祖母說一說,為何要感謝。”

“孫女兒此番要去莊子,是為查賬而去。初時,莊頭與掌櫃并不配合,孫女兒稍加懲戒,事情便順利得多了,這次回來,再過幾日,想來賬本就理清了。其中曲折,說來話長,祖母,孫女兒餓了,先讓孫女兒用飯吧。”

因着陳氏在場,傅瑩珠并未将自己用的那些手段說得很清楚。

她可不想給人當正面教材。

陳氏的心眼可多着呢,萬一被學走了,變得更聰明了怎麽辦?

傅瑩珠雖然不想與她鬥,但也要提防着陳氏來鬥她。

再加上傅瑩珠也是真的餓了,便一門心思只想着用飯用飯用飯。

在高氏家中吃到的青團雖是好吃,可消化起來也快,不頂飽,再加上一路颠簸,她對于飯菜的渴求可以說達到了頂點。

為了早點吃上飯,傅瑩珠甚至撒起嬌來,“祖母您最好了,先叫孫女兒吃飽了,有力氣了,再給您好好講一講。”

老夫人聽到她說事情進展得順利,就已經高興到眼睛笑眯成縫,孫女兒這樣厲害,她一個老太太也與有榮焉,驕傲得很,聽傅瑩珠說餓,連忙松開了手,“怪祖母一時高興,竟把這事忘了,你定然是累壞了吧,用好飯後,好好回去歇一歇。”

“多謝祖母。”傅瑩珠連忙找好位置,落座吃飯。

另一側,聽聞傅瑩珠在莊子那邊進展順利,陳氏的臉上已經挂不住笑了,差點把手中的茶盞給捏碎。

不論是莊頭,還是掌櫃的,陳氏都是與他們打過交道的,都是些難啃的硬骨頭,只是稍加懲戒,如何能鎮得住他們,又如何能讓他們吐出來真賬本?

難不成,是傅瑩珠在詐她?亦或者,傅瑩珠果真如此深藏不露,深藏不露到,已經讓陳氏看不懂她道行的地步?!

要知道,賬本出了錯,這些莊頭和掌櫃可也落不到好!

陳氏如鲠在喉,本來這次晚膳準備好肚子吃飯,可是被傅瑩珠打斷,吃飯的心思都沒有了。

擡眼一看,對面傅瑩珠好吃好喝,胃口好得很,陳氏心頭憋悶得很,忍不住問,“既然進展順利,大姑娘為何在莊子那留了那麽久?”

這話一出,陳氏那憋悶憤怒的情緒像是找到了出口,接着說道:“要知道,你祖母可是天天挂念着你,多虧是身體硬朗,不然怕是又要憂思過重、郁結于心病倒了。”

見傅瑩珠在莊子那一點苦都沒吃着,還不知道使了什麽招數,破了她布的局,陳氏心裏憤恨異常,若是不給傅瑩珠點顏色看,怕是就要氣倒了。

所幸她那善于變通的本事,叫她很快捉住了傅瑩珠的小辮子,然後抓住這個小辮子,開始大做文章。

既然進展順利,傅瑩珠就不該在莊子那待那麽久,父母在,不遠游,家裏老東西盼着她回來,她倒好,在外面逍遙自在,這是何等的不孝!

陳氏冷眼看着傅瑩珠,教訓道:“你在外頭逍遙自在,卻不知道,你祖母日日挂心着你呢,百善孝為先,你可不能忘了。如此不孝,說出去可是要讓人笑話的。”

陳氏一臉真心為傅瑩珠好的模樣,說的話卻不怎麽中聽。

一番陰陽怪氣的話,就是等着挑撥離間呢。

老東西對傅瑩珠實在是太好,好得讓陳氏眼紅。

如今自然是要見縫插針,能挑刺就挑刺,能找茬就找茬,半點不給傅瑩珠好看的。

傅瑩珠正好好吃着飯,一頂不孝的帽子就扣了過來,她緩緩停了吃飯的動作,拿起帕子擦了擦唇角,并不看向陳氏,而是看向了老夫人:“就知道祖母對孫女兒最好,一直挂念着孫女兒。孫兒自然也是挂念祖母的,也知道自己離家多日,讓祖母挂心,很是不孝,也想早日回來,只是……”

頓了頓,傅瑩珠慢慢悠悠道:“孫女手頭上有祖母交與我的事情,若是不辦好,一心只想着回家,雖然全了孝義,卻辜負了祖母的期望。自古以來,便難有兩全之法。孫女思忖着,既然離家已是不孝,那就更不能辜負祖母的期望,更是要把事情做好,才能回來吧?”

“好在如今莊子和鋪子的事情已經擺平,也算孫女忠與孝,總是保全了一個的,不至于愧對祖母。”

她半點沒有惱怒的樣子,反倒情緒平穩,條理清晰。

老夫人聽了,不僅沒有被陳氏挑撥離間到,反而開心極了,連着點頭:“瑩兒說得對,是這個道理。我一個老太太天天呆在家裏,沒什麽事情,也就念叨念叨你在外頭不好辦事,哪裏有你四處奔波辛苦?祖母心疼你還來不及,又怎會覺得你不孝呢?”

老夫人算是把這個話茬揭過去了,陳氏的目的半點也沒達到,倒把自己氣得夠嗆。

柳葉一直近身伺候着,暗中觀察各位主子的臉色。待看到陳氏一張臉變得十分的不好看,暗中搖搖頭,同時很有眼色的替陳氏倒了被茶水,給她壓壓火氣,免得控制不住自己,當堂發揮出來,鬧得大家都難堪。

要說句實話,是陳氏格局小了,眼界低了,腦袋也變笨了。

事到如今,還在老夫人面前顯露心思,真是嫌自己死得不夠快的。

大姑娘這些話呀,任是誰聽了,都會開心的。事辦得漂亮,話說得好聽,這樣的人,誰能不喜歡呢?難怪老夫人一顆心全挂在大姑娘身上呢。

柳葉作為老夫人随身伺候的丫鬟,在一旁看着,把傅瑩珠進來的表現和變化都看在眼裏,就越是心悅誠服。

大姑娘是真的變沉穩了,面對着陳氏潑過來的髒水,都不會氣急敗壞,沒有失去風度。

這點,即使是深居後宅的夫人,恐怕都難以做到。要知道,孝,可是時人最看重的品質。反而有理有據,把陳氏的話給反駁回去不說,還說得漂漂亮亮,全了自己的名聲,又讓人找不到話頭來發揮。

不管在哪裏,都少不了偏聽偏信的人,柳葉知道傅瑩珠的好,可其他人可不知道。

陳氏剛才那番話,但凡傳了出去,衆口铄金,本來沒影的事情,也要被傳得有鼻子有眼的。

大姑娘若是應對不好,那些耳根子軟、容易相信別人的,恐怕真要覺得大姑娘不孝了。

“青桃。”傅瑩珠回頭看了一眼,示意青桃過來,“你去将單子拿過來,給柳葉過目。”

青桃應聲而去。

吩咐完,傅瑩珠轉回頭,輕笑着看向老夫人,“祖母。”

傅瑩珠道:“這番孫女兒前去莊子,經歷了一番波折,再加上想給祖母帶些新鮮玩意兒嘗嘗,才回來得晚了。”

“莊子那邊山水好,土地也肥沃,山中的竹筍鮮嫩、河邊的艾草清香、散養在樹林中間的小公雞肉質又嫩又香。”

“祖母記挂着孫兒,孫兒也一直記挂着祖母,帶了不少雞鴨魚肉回來,給祖母嘗嘗鮮。”

老夫人原本就不把陳氏的話太放在心上,傅瑩珠即使真像陳氏說的那樣,到了山野間,見了新鮮事物就忘了她這個祖母,她也只當小孩玩心重,縱容一下也就過去了。

再棒槌,還能有她兒子傅堂容棒槌?

傅堂容下江南都不帶她呢!陳氏竟然敢在她面前提起孝順二字,也不看看她自己是什麽行徑。

再加上前幾日那一場病,只有傅瑩珠一人在老夫人眼前伺候,早就叫她看出了誰是真孝順、誰是假孝順,哪會信陳氏的話。

可沒想到,孫女兒到鄉下去,竟然還能記挂着她這個老婆子,給她帶來這麽多好東西。

什麽新春的筍啊,艾草啊,公雞啊,一聽就是為了老人家特意準備的。

果真是她的乖乖孫女,小嬌嬌,小寶貝。

“心肝兒,不枉祖母平日裏最心疼你。”老夫人笑逐顏開,簡直想要将傅瑩珠揉入懷裏,“既然是你的一片心意,那我可要好好嘗嘗了。”

一想到她這孫女兒在吃上的學問做得深,帶回來的食材定然如她所說的那樣美味,老夫人簡直要垂涎三尺,開心到簡直合不攏嘴。

老夫人笑呵呵的,還不忘意有所指地說了句話給陳氏聽,眼神別有深意地瞟了眼陳氏:“我就知道,屬你最孝順了。”

最孝順的是傅瑩珠,其他人當然就沒那麽孝順了。

這下子,木樨堂陳氏是再也待不住了,面上由紅轉白,分外好看。

好不容易想出個由頭想找傅瑩珠麻煩,給她挑挑刺也是好的,哪想到人家是有備而來,應對如流,正好借着她提起的話頭,給老夫人獻了寶。

倒使得她像是搬起石頭來砸自己的腳了。

陳氏氣得不行,飯也不吃了,直接從木樨堂告辭離開,回到自己的院子裏,将最後那套便宜茶具拿在手裏,猶豫了又猶豫,終究是氣極了,将茶具給摔了下去。

”哐當“一聲,杯子碎了,銀子沒了,臉面也被傅瑩珠踩了個稀巴爛。

陳氏簡直恨不得伏桌大哭一場。

只是如今傅明珠不在家,沒人與她出謀劃策。傅堂容還在開小竈,自己填肚子,沒個人去看她表演,哭了也是白哭,鬧了也是無用,陳氏值得硬生生忍下來,差點氣急攻心。

好一通發洩過後,陳氏依然心緒難平,叫人備了馬車,打算明日要到幾間鋪子那,去責問責問那幾個不頂用的管事,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與此同時,麥香村。

傍晚時分,暮色稍沉,夕陽餘晖籠罩在田頭那棵棗樹上,長長的影子印拓到了地上。習慣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農人們,此時安靜下來。

村莊裏家家戶戶的煙囪都飄起了炊煙,都等着開飯了。

除了家中有小兒的在哭鬧笑喊,便大多只能聽見雞鳴犬吠的聲音。

一派祥和安定的景象,是村莊中每個日落的傍晚都能見到的場景。

田間的小徑上,道路兩旁芳草萋萋,蟲鳴蛙叫,分外聒噪。偶爾有人經過時,還會驚起幾聲犬吠,可謂是十分熱鬧。

狗都護家,遇見生人會叫,以此達到看家的目的。護院時的叫聲,和遇見熟人撒嬌的叫聲,熟悉的人是能聽得出區別的。

此時的狗叫,便是興奮的、撒嬌的狗叫。

是遇見熟人了。

高桂花聽到鄰居家狗的動靜,便知道是兒子回來了,出門一看,果然見到兒子拿着用紙包着的幾根魚骨頭,正蹲在鄰居家門前喂狗。

高桂花喊了一聲,“琅然,你回來了?”

少年正将手中包着骨頭的紙放到了小狗面前的石頭上,摸了兩把狗頭,這小狗日日接受他的投喂,吃得肚子滾圓,皮毛也是十分柔軟舒适有光澤。他摸得分外滿足,不動聲色縮回手去,聽到高桂花的動靜,擡頭看向她,叫了聲“娘”。

這少年便是高桂花的兒子,謝琅然。

他的五官幹淨,稍顯斯文,眼睛在夕陽的映照下,澄澈透亮,顯得格外溫柔。

一見高氏出來,謝琅然的一雙眼睛立刻彎出清淺笑意,唇畔兩個酒窩也随着笑起來的動作顯得深了,他雖然長得秀氣,但沒有太過女氣,倒是叫人見了他笑就開心,映在地上的影子長長瘦瘦的,看身形,是個高高瘦瘦的少年郎。

一看就知道,這小孩平素沒少喂狗,小狗與他很是親近,嘶哈嘶哈地啃着魚骨,腦袋還直往他手上湊。

謝琅然十分受用,眼角旁邊簡直要笑出笑紋來。

小狗一身皮毛被養得光滑锃亮,在夕陽餘晖的映照下,看起來尤其好摸。高桂花也蹲下身,撸了兩把狗,問自己兒子,“你今日去修水車,怎麽耽擱了這麽久?”

謝琅然道:“連着半個月沒下雨,河岸水位落了,我在岸上摸了些河蚬,又抓了幾條魚,給張秀才送去了,換了幾本書回來,中午在他那吃的飯。娘,背簍裏還剩兩條魚,一會兒你給煮了炖湯吧,魚骨頭留着,我還要喂狗。”

啊?修個水車,怎的摸出這麽多東西來?高桂花聽完,驚了一驚,不過兒子從小就是個她管不住的,常常造出新奇事物,她早就見怪不怪,也就淡然了。

小事情罷了,不值得一驚一乍。

高桂花往他身後的背簍一看,果然見到背簍裏有兩條活蹦亂跳的魚,魚頭有用青草擰成的繩子挂着,腮幫子還在一動一動,明顯是上岸沒有多久。

她驚訝道:“這魚怎麽還活着?”

“中午捉的都留給張秀才了,這是我從他那出來後,又去河邊摸的,順路。”

他說得輕輕松松,卻将高桂花吓了一跳,半是擔心他下河多了傷身,半是驚訝她兒子怎的感覺時間比別人多,下河摸魚還能摸兩趟。

“以後太陽落了,可不興再到河邊去的,當心被什麽不幹淨的東西給捉去。”高桂花腦海裏記着小時候聽到的水鬼傳說,害怕兒子出事,趕忙提醒,一副心有餘悸的模樣。

再看了眼謝琅然穿着草鞋的腳背,上面果然有被石子劃破的痕跡,淤泥在傷痕附近挂着,高桂花心疼壞了,“這些河裏的野味,娘又不饞,你以後別去摸了。”

小少年一副無所謂的模樣,喂好了狗,留戀地撸了最後兩把狗,才站起身來,拍了拍手,悠悠閑閑地說道:“可我饞啊。”

他還補了一句:“張秀才也饞,我拿着魚去給他,換了足有四本書。”

“這可比去買書劃算多了啊!”謝琅然驕傲道,“娘,我水性好,你就別擔心那麽多了,快點去煮魚湯吧,我要餓死了。”

“說不過你,不知道河裏淹死會水的嗎?”高桂花罵着,将他身後的魚簍撿了起來,将兩條肥胖的草魚放到了院子裏的水缸裏,先養着了。

她回頭,對謝琅然說道,“今天不給你煮魚湯,明天再煮,我中午蒸了青團,還有粽子,早熱好了在屋裏放着了,夠你吃的。”

謝琅然聽了,埋頭就紮進了屋子裏。

他這個年紀,正是長身體的時候。一不留神,迎風就長,就像柳條抽了芽,瞬間長得老高,平日裏到處跑來跑去,消耗也大,吃的自然也多。

要不說,半大小子,吃窮老子。

高桂花洗了洗手進去,見謝琅然果然像她想的那樣狼吞虎咽,簡直像餓死鬼投胎一樣,沒眼看。

若是沒見過斯斯文文的吃法,她還不覺得有哪裏奇怪,可畢竟瞧過了人家慢條斯理的模樣,越瞅自己這兒子越像吃人參果的豬八戒,很是嫌棄地說道:“慢點吃,又沒人和你搶,也不知道吃這麽多,都幹什麽用去了,也不多長點肉。”

高桂花不滿地嘀嘀咕咕,心裏納悶極了,兒子每日吃這麽多,淨長個頭,也不見身上有多少肉。

身量是瘋了一樣的長,高桂花很想讓兒子長得膘肥體壯,膀大腰圓,帶出去威風凜凜的,好叫人瞧瞧她把兒子養得多壯實,可惜,飯都吃到狗身上去了,怎麽都長不胖。

再加上他那張姑娘似的臉、怎麽曬都曬不黑的白淨模樣,擺在那些莊稼漢中間,像跟竹竿似的,一掰就斷了,怪不得日日被人喊是文弱書生。

若不是她是養大他的那個娘,在路上見了他,她也得當這孩子是個沒力氣的繡花枕頭。

謝琅然不怎麽聽話,只顧埋頭苦吃:“慢一點天就黑了,家裏燈油快沒了,我當然得吃快點。”

高桂花一時沉默起來,露出有些窘迫的神情。

“娘,您也不用擔心,快到夏天了,天黑得越來越晚了,燈油肯定是夠用的。”轉眼幾個青團落肚,稍微墊了墊肚子,謝琅然也不再是剛才那餓死鬼投胎一般的幹飯架勢,吃得稍稍慢了一些,反倒問起了高桂花,“娘,今日家裏是否是來人了?”

高桂花這才将今日傅瑩珠到過的事想起來,原本想着要和兒子說,結果不小心給忘了,聽到謝琅然問,才想起來要說。

可她也沒和誰提過傅瑩珠過來的事,謝琅然是從哪聽說的?

“你怎麽知道的?”她好奇問。

謝琅然指了指他面前那扇足有五拃寬的蒸籠,眨了兩下眼睛,“半面蒸籠的青團都沒了,總不能是娘親您自個兒吃的,您吃不了那麽多。”

方才吃的時候,他就一直在想了,只不過沉得住氣,沒有立即說出來罷了。

“什麽都瞞不住你的眼睛。”高桂花瞧着小少年愣頭愣腦吃青團的模樣,心裏卻是有幾分驕傲的。

兒子他自小觀察力便遠超于常人,眼力見好,心思也深。即使村子裏的人都說他讀書讀傻了,像個啞巴不會說話,可她卻覺得,兒子比誰都精明,不過是樣貌像了他爹,看上去樣貌清秀好欺負,心裏卻是主意多的。

高桂花道:“今日是有人過來了,就那個,京城裏傅府家的人。”

“侯爺的兒子?”謝琅然沉吟。

“不是,是侯爺的女兒,傅大姑娘。”

謝琅然猛地擡眼:“?”

高桂花見他一副狐疑模樣,不懂他在奇怪什麽,“有什麽不對嗎?”

謝琅然移開目光,咳了咳:“沒什麽。”

“就是覺得,她挺能吃的。”

他見蒸籠裏半數青團都沒了,想着一個姑娘帶一個丫鬟吃不了這麽多,還以為是個和他一樣能吃的小子,帶着個小厮來了。

沒想到啊……他謝琅然竟然也有看人不準的時候。

高桂花:“……”

确實。

都怪傅瑩珠那慢條斯理吃飯的模樣迷惑住了她,叫她忘了這姑娘不聲不響的,居然一口氣吃了這麽多。

兒子這麽一提她才注意到。

嗯……确實吃得多哇。

怪不得長得那麽好看、一看就是有福氣的模樣,能吃能喝就是福分啊。

這姑娘是個有福的。

知道了傅瑩珠吃得多,高桂花反而更得意了,這更說明了她做的青團合人口味。不然,侯府的千金小姐,能貪圖她這點小小的青團不成?

“她今日與丫鬟一道跟着李翠花過來,我便用青團招待了她們,你娘我的手藝那是十裏八鄉出了名的好,人家姑娘嘗了覺得喜歡,就吃得多了一些。”

想起傅瑩珠,高桂花眼中滿是笑意,“這姑娘人可好了,高價定了我們秋天的棗,還同我說了半天的話,我以前以為自己與這種官家小姐沒什麽話可以說,可與她聊了一整個上午,仍然有話可說。”

聽着高桂花的話,謝琅然卻皺起眉頭,對傅瑩珠如何好相處毫不在意,只抓着一個細節不放:“她是與李夫人一道來的?”

“是啊。”高桂花道,“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麽,可她不是為了地來的,來只是為了定棗罷了。”

提起傅瑩珠,高桂花簡直有說不完的話。

尤其有着潑辣刁蠻的李翠花做對比,傅瑩珠簡直像是天上有地上無的人物,高桂花順便拿着傅瑩珠和李翠花比了比,好好罵了一通李翠花。

謝琅然聽着,吃東西的動作慢了許多,耷拉着眼皮,不知在想什麽。

過了會兒,等高桂花沒什麽話說了,他才慢吞吞說道:“可別是綿裏藏針,先叫你覺得她是好人,再想法兒吞走我們家的地。”

“懷柔之道,最是可怕。哄着你順着你,最後一刀斃命,叫你連還手都來不及。”謝琅然的語氣沉了沉,分外嚴肅地擡眼,“娘親莫要掉以輕心,輕信他人。”

“你這小孩,怎麽眼裏就沒個好人?”高桂花并不贊同,“我看那姑娘沒什麽壞心眼,你這是誤會她了,她說了,若是以後李翠花敢再來搶我們的地,就讓我們告到她那兒,她自會替我們做主張。”

謝琅然癟了癟嘴,不置可否,卻也不十分認同,繼續默默吃他的青團。

“不過你說,這傳言怎麽能離譜成這樣?”高桂花神神秘秘地說道,“先前我去城裏賣東西,聽人提起過傅府大姑娘,人家都說她嚣張跋扈,是個草包美人,我甚至也信了。”

“可我今日親眼見了她後,再想想曾經聽過的那些傳言,就覺得很離譜了。”

“哪能叫人家草包美人呢?人家長得是漂亮,可明明也管事有方,心地也善良,明明是個好姑娘。”

“确實管事有方。”謝琅然應了這句,卻沒應後頭那句心地善良,他道,“那幾位莊頭被打的事,我聽說了。”

“傳言不盡可信,三人成虎,衆口铄金。”

“至于這位能吃的傅大姑娘,看看她殺雞儆猴的手段就知道了,是個有本事的。之前我覺得傅府日落西山,氣數已盡,若換了這位嫡出姑娘管家,指不定還能多活些時日。總之,那幾間鋪子是有起死回生的希望了。”

聽謝琅然在那對着京城的高門大戶指手畫腳,高氏狠狠掐了謝琅然的胳膊一把,“這是你該在意的事嗎?”

“侯府如何,那是侯府的事,你少在那指手畫腳。”高氏狠狠地訓斥了謝琅然兩句。

兒子聰明是聰明,可有時候聰明到讓高桂花擔心,怕他禍從口出、惹禍上身。

京中的達官貴人,不是他們這種平民小百姓能惹得起的。

高氏手勁兒不小,謝琅然“嘶”了一聲,忙把胳膊縮到身後,委委屈屈地眨動了下眼睛:“娘親,我有分寸,這樣的話,也就只是在家裏說說,出了門就不說了,笨蛋才要往外說呢!”

怕再被打,小少年咬着最後那個青團,抓緊時間溜了:“不說了娘,我讀書去了。”

什麽傅大姑娘,傅小姑娘,與他又沒有什麽幹系,他才不感興趣呢。

作者有話要說:

謝琅然:能吃的傅大姑娘

傅瑩珠:文弱的小書生

24h內2分留評都有紅包~

又是忘記定時的一天,沒刷出來我還以為是晉江崩了_(:з」∠)_對不起了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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