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捉蟲) · (1)
謝琅然溜得飛快, 修長的背影很快淹沒在暗沉的天色中。
高桂花見他這副一挨了訓就跑得比誰都快的架勢,簡直拿他沒辦法,看着他的背影, 無可奈何地低低罵了句:“一挨罵就喊着要去讀書, 還真是讓你逮到萬能的靈藥了。”
不過, 雖是罵, 但高桂花的聲線已經放得很低,生怕打擾到在讀書的兒子。
每次她都是這麽念叨, 實際上只要謝琅然使出這招,每次都能把她治得死死的。
而謝琅然回到屋子裏,也是真回去讀書去了。
他寶貝地從今日從張秀才那換到的幾本書裏拿出了一本,借着天際餘晖尚存、天光尚且算得上明亮, 開始翻看起來。
今日得來的四本書,一本是《孝經》, 一本是《公羊傳》, 其餘兩本都是雜談,是時人所著的書籍。
《孝經》和《公羊傳》, 謝琅然在學堂時早就和夫子學過,內容都還記得,是以只是略微翻一番, 以求書讀百遍, 其義自見,鞏固了一下。
他主要看的是那兩本沒看過的雜談書記。雜談裏,裏面闡述了其他人的一些觀點,雖然不如傳世之作那樣文采斐然, 驚天動地,但謝琅然求學心切, 書籍上可以說來者不拒,什麽都看,什麽都學,并不忌諱。
本來,身在麥香村,交通閉塞,去城中一趟要走很遠的路,很難看到太多的書。若是再挑來揀去,他就沒書可以讀了。
在不同的書籍中,能和其他人的思想交流,能知道別人對同一件事的不同看法。雖然有些時候不能茍同,但多多見識也總沒壞處。
謝琅然最是喜歡在這種字裏行間中,窺得人生百态,見識有意思的事情。
這一看,漸漸入了迷。
雖說夏日晝長、天黑得晚,可一旦一個人做起事來的時候沉迷其中,時間流逝便會變快許多。
不覺間,日影西沉,屋裏的光線已經十分昏暗了,謝琅然揉了揉眼睛,看向了窗外,起身去打開了身後的櫃子。
櫃子裏面,擺陳的物件并不多,只擺着一盞燈臺、半碗燈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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麥香村離着京城太遠,城裏的貨郎隔幾個月才會來一次,這半碗燈油不知能不能撐到貨郎下次再來的時候,況且,買燈油也貴,好不容易用水渠賺到的那點錢,怕是要全搭在書和燈油上,想給娘做身新衣裳都做不成。
心裏這麽一盤算,謝琅然便将櫃子門給合上了。
他又讀了一會兒書,等天色完全暗下來,什麽都看不清了才停,摸了摸肚子,忽然感到饑腸辘辘的。
謝琅然走出屋去,伸了個懶腰,到屋後的田地那挖了幾顆土豆出來,回來就鑽進了廚房。
高桂花正低着頭給兒子縫着鞋墊,也是等到天完全黑了,才将手裏的活計放下,隐約聽見廚房那有動靜,還以為家裏是遭了老鼠,心裏登時一驚,趕緊跑過去。
結果将廚房的矮門一推,便見她兒子在竈臺旁的柴火堆上坐着,嘴巴裏還念念有詞,像是正在背着書。
“你這讀書的,怎麽讀進廚房裏來了?”高桂花簡直納悶了。
謝琅然擡起頭,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娘,我餓了。”
他拿起地上的一根樹枝翻了翻竈臺底下的灰,裏面露出來兩顆土豆,“我剛才過來摸了摸,竈臺底下的灰還燙手,正好地裏洋芋熟了,給自己烤兩個洋芋吃。”
高桂花:“……”
如果不是她兒子長得眉清目秀的,她真要以為自己養的是一頭豬。
不,家裏的豬都沒這麽能吃。謝琅然也比不上豬,家裏的豬吃多了,能長肉,謝琅然吃多了,肉都長狗身上去了。
別的婦人都覺得她說她兒子能吃是在吹噓,說就她家謝琅然這個小身板,一看就不是個能吃的主兒。誰能想到這家夥一天好幾頓飯,花樣還不帶重的呢。
也就這些年風調雨順、收成好,不然她還真擔心養不大這個孩子。
“那行,你吃吧。”
見不是老鼠,高桂花便沒什麽擔心的,關門要走,謝琅然留她,“娘,我烤了好多個,您也吃個呗。”
“我又不像你,餓死鬼投胎,你自己吃吧。”
高氏心情複雜地走了,留謝琅然一個人在廚房裏烤他的土豆。
等她走了,謝琅然優哉游哉的,又念念叨叨地背起了書,隔一會兒就翻翻竈臺底下的灰,用樹枝枝頭戳一戳他的寶貝小土豆,就等着軟得差不多,就可以拿起來,趁熱扒皮吃了。
他雖然能吃,但并不挑嘴,不過該盡的工夫,依然樂意盡到。哪怕只是最簡單的食材,在他這兒,都能得到尊重。
用竈臺底下的灰烤東西,餘溫有限,想烤熟土豆,快不了。謝琅然知道急不得,耐心等着,視線卻忽然被竈臺上擺着的抹布吸引了過去。
月光照進來,能叫他看見竈臺上那塊破抹布鼓鼓的,底下像是有什麽東西。清冷的月光一照,有點點銀芒閃過。
謝琅然沒多想,伸出手去将抹布拿了起來,只見底下壓着的是幾塊碎銀。
他拿着抹布的手微微一頓,難道這是他娘藏起來的銀子嗎?數額還不算小,總不能是別人落在這裏的。
應該是了,總不能是他那早死的爹做鬼了就有錢了,回來給放的銀子。
只是,他娘怎麽把銀子藏在這種地方?
是不想讓他知道嗎?
謝琅然是個體貼的好孩子,當下不動聲色地将抹布擺回原位,雖說不懂為什麽娘親要藏銀子,但他還是裝不知道好了,等土豆烤好了,就從廚房離開,假裝自己是個什麽都沒看見的瞎子。
次日,清晨。
天還沒亮,雞鳴聲剛叫幾聲,高桂花家的廚房便冒起了炊煙。
謝琅然一向起得,他比莊稼人還記挂地裏的收成,會先去地裏轉上一圈,一天好忙活好多件事情。高桂花怕他餓着肚子,也跟着早早就起,給他準備早飯。
看着謝琅然昨晚為了烤那幾個土豆,把竈臺底下的柴火灰燼弄得亂七八糟,還弄了不少灰到竈臺上,好好的廚房被他搗鼓的髒兮兮的,高桂花簡直想揪着他的耳朵罵一頓,連忙拿起抹布,想将竈臺擦個幹淨,一邊喊着謝琅然的名字,“謝琅然,你給我死過來!”
哪想到竈臺上放着的這塊抹布一拿,高桂花一眼便看到了擺在底下的碎銀子。
高桂花愣住。
而剛從地裏回來,摘了個小南瓜拎在手裏,伴着一身露水回來的謝琅然聽到高桂花喊他,在廚房外面探頭探腦地露出腦袋來一瞧,一眼也撞見了高桂花拿起的抹布下放着的銀子。
謝琅然:“……”
他本想着裝不知道的,哪想到此刻竟然被迫抓包,愣在原地,與高桂花面面相觑。
一時間,兩人都從對方的眼神中解讀出了錯誤的東西。
謝琅然:果然啊,今年的日子過得好一些了,他娘想攢私房錢了。早知道他剛才就走慢點,好給他娘留幾分面子。哎,真是娘老不由兒啊。可這也太尴尬了,還是繼續裝瞎子,趕緊溜吧。
高桂花:好家夥,這小子才這麽點年紀,竟然就會攢私房錢了!居然還假裝是為了吃烤洋芋鑽進廚房,這是覺得錢給了她這個娘以後就給他娶不上媳婦了嗎?自己偷偷在攢娶老婆的本錢嗎?真是兒大不由娘啊!可他這翅膀是硬了,但沒完全硬啊,敢把私房錢藏廚房,這不是怕她找不出來嗎?!廚房可是她的地盤。
而謝琅然早點溜走的行徑,更是叫他在高桂花的眼中,罪加一等。
于是,他逃,她追,他插翅難逃。
小小的院子裏嗖嗖兩道人影,高桂花兇巴巴的聲音響徹了整間小院:“狗東西,你給我站住!”
這種時候,誰要站住誰傻子!謝.腳底抹油.琅然,逃竄得更快了。
剛翻上牆頭,聽見他娘在底下喊,“你小子,這才多大年紀,就動了娶媳婦兒的心思,竟然還會給自己偷偷攢私房錢了,你給我下來!”
謝琅然順着牆頭滑了下來,奇奇怪怪地看着他娘,有些愕然:“什麽媳婦兒?!——不是,什麽私房錢?”
“別又在這兒給我裝傻充愣。”高氏指着手裏那幾點碎銀,“這錢,若不是你藏的,還能是神仙半夜給變出來的不成?定然是你這小子幹的。”
“不是我啊。”謝琅然皺了皺眉頭,他倒不信那些神神鬼鬼的東西,自然也不覺得這世上會有神仙,“我們家也沒來過什麽人……”
話一說到這,謝琅然心裏猛然間蹦出來一人。
不對,家裏是有人來過,只不過他不曾見過罷了。
高桂花同時也和他想到了一塊去,一時間怔住。
“難道是傅大姑娘?”
兩人異口同聲。
謝琅然可沒見過傅大姑娘,說完之後,便又沉默了。一時間,對這素未謀面的傅大姑娘更是捉摸不透起來。
高桂花想了想,篤定道:“應當是她了,昨日她走的時候,叫丫鬟幫我将蒸籠擡回了廚房,應該是那時候,把銀子放下的。”
高桂花半是無奈、半是驚喜地笑了,“人家侯府的嫡出姑娘,即使白吃白用我們的,我們也拿她沒辦法,再加上我想着招待她算是待客,待客怎麽能要人家的銀子,就說了不要她花錢,哪想到她還是把銀子放下了。”
高桂花的心思簡單,誰真真切切地對她好,誰就是好心人。傅瑩珠與她短短會面過一次罷了,表現得如此通情達理,可比那些活了不知道多少歲月,還為了一根蔥,一叢姜打得頭破血流的人,好得多了。
嗯,高桂花不管什麽時候,都忍不住罵那個做夢都惦記着她的地的李翠花。
“這傅大姑娘啊,确确實實是位好心眼的姑娘。不行,我得去找李老漢來修剪修剪咱家的棗樹的樹枝,讓棗子長得個頭大大的,也對得起人家來提前定下了。”
謝琅然默了默,倒是沒再反駁高桂花的話。
侯府。
在莊子裏遇到的那些事,當着陳氏的面,傅瑩珠不想說給老夫人聽。可只要陳氏不在的時候,便沒什麽不好告知的。
陳氏該防,但老夫人現在為她籌謀打算,就不該防了。防來防去,反倒生分。
是以,傅瑩珠将自己在莊子那邊的所見、所做、所聞,一五一十向老夫人講了一遍。
這來回曲折,聽得老夫人難過心疼極了。
若不是傅瑩珠親生母親去得早,兩家又斷了往來,她這孫女兒也不會難成這樣。
傅瑩珠見狀,溫聲說道:“由祖母安排、由父親撥給我的十名護衛,那些莊頭即使心裏對我有所不服,面上也要看重幾分,若不是有他們,事情當真無法進展得如此順利,說來還是要感謝祖母。”
這世上還是欺軟怕硬的人多,見她身邊有十個帶刀的剽悍護衛跟着,那些莊頭和掌櫃自然不敢輕易低瞧她。不然,她計謀再高,連他們的人都叫不來,也無處使。
傅瑩珠永遠是吃水不忘挖井人,別人對她的不好她記着,別人對她的好,她記得更牢,該表達感激的時候就該表達感激,心裏的情感,若是不合時宜表達出來,日後怕是想要提也無從提起。
她向來都是坦坦蕩蕩,把話說開說明白,不是遮遮掩掩的人,表達情緒和情感,自然也比別人自然利落得多,面上笑盈盈的,半點不見不好意思。
老夫人當初也是管過家的人,知道這其中的水深水淺,只有身處其中的人能試探出來,聽故事的人,了解再多,也只是聽個熱鬧。
知道孫女走得順當,又見她是個知恩圖報,投桃報李的,心裏更是熨帖無比,被傅瑩珠一番話說得舒舒服服的。
老夫人本想着,日後讓孫女在她身邊,好好呆着享福就行,不必再經歷這些風雨。只是這念頭一冒出來,就被她自個兒打住了。
她想起自己那個不成器的兒子。
想要本事,就得歷練。傅堂容就是少時過于溺愛,才會長成如此模樣。老了也沒個老樣,比年輕人更加不靠譜。
這些事情都是吃過教訓的,老夫人心裏悔恨,自然不能讓同樣的事情重演。人活到她這個歲數,又是什麽大風大浪都見識過的,自然知道什麽叫做,溺子如殺子。
這句話分量可大得很,同樣的錯誤,老夫人不會再犯了。
只是,道理心裏是明白,心疼倒也還是心疼,這遭傅瑩珠回來了,老夫人便心軟得厲害,念叨着說:“你這遭回來了,便好好陪陪祖母,別總想着往外跑了。”
“鋪子那邊,若是有太難的事,你便來找祖母。”
還是怕傅瑩珠太過辛苦,老夫人松了點口,在傅瑩珠遇上難事的時候指點一二,只能算是教導,也不算她太過溺愛啊。
不過,看看孫女兒這次去莊子上管事的手段,倒還真未必用得着她這個老太太幫忙。
“知道了,祖母。”傅瑩珠盈盈笑了。
怎麽管那些城裏鋪子的管事,傅瑩珠心裏确實有她的主意,只是她一向不愛将話說滿,也不喜歡提前打包票,只說道:“有事自然要來找您的。不找您,我還找誰呢?”
這世上,除了祖母一個可以撐腰依靠的親人,她也沒旁的可以找的親人了啊。
傅堂容?算了吧。
老夫人連連點頭,心下也是喟然。
汀蘭院中。
傅堂容今夜不來,獨自留宿栖鶴堂,許多日不曾來找陳氏。
不為別的,只因傅明珠走後,陳氏的脾氣,着實過于陰晴不定,動辄打鬧發脾氣。一開始,傅堂容還想着要操操慈父的心,要來寬慰一下陳氏。
只是陳氏這表現,日子久了,傅堂容就不樂意伺候了。
一次兩次也就罷了,長此以往,他日後就要生活在陳氏日日哭鬧當中,不可自拔了嗎?
說到底,傅明珠也就是去到別莊修養個一兩年,後面就接回來了,又不是死了,何至于此呢?
就像他們當初,下江南不是也離開侯府一段時日,不也活得好好的沒死嘛?
傅堂容的纨绔本性發作,不伺候了,自此後,見到汀蘭院的丫鬟就繞道而行,擺明了不想見陳氏。
陳氏見他冷心冷情到如此地步,也是心灰意冷,不再尋死覓活,打着要讓傅堂容憐惜的心思了。
這幾日,陳氏因為傅瑩珠的事情占據了主要的心力,也就顧不上傅堂容來不來她的院子。今日在木樨堂見過了,看見對方這些時日,過得那叫一個好,吃得紅光滿面的,再思及她們娘兩的苦日子,陳氏心中不忿,回來又狠狠的摔了東西——不過是一些不易摔壞的木頭罷了。
如今對于自己的壞脾氣,陳氏也有了對策。
狠狠發洩一通後,陳氏才開始抽絲剝繭,細細思索着和傅瑩珠之間的較量,該如何進行下去。
事到如今,陳氏也不敢對傅瑩珠太過輕看。可不管怎麽設身處地去想,她都想不出來,能用什麽手段,才能去治得了這些人精一般的莊頭與掌櫃。
此時便不能推己及人了,陳氏想不出個所以然來,再加上心裏堵得慌,她決定,百聞不如一見,必須得找城中鋪子裏的那些掌櫃們見一面。
恐懼源于未知,她總是被傅瑩珠不按常理出牌打亂陣腳,往後可千萬不能再如此了。
這一次去找掌櫃們見面,有兩個作用。
其一是,總得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才能更好的把控住傅瑩珠的動向。被動總是挨打,陳氏以往都是主動進取,不管要什麽,都靠自己的算計,她要重新把主動權給找回來。
其二,則是奔着這些掌櫃們問責去的。
要知道,在傅瑩珠去莊子之前,她又是花錢又是送禮,把一切都打點得好好的,那些掌櫃也答應她了,一定會給傅瑩珠點顏色瞧瞧,怎麽最後反而成了傅瑩珠給了她顏色瞧瞧?錢既然都打點出去了,掌櫃們辦事不力,那她這個雇主自然要去找一找她那些沒辦成事的狗腿子問責。
次日,陳氏義憤填膺地出門了。
世家大族,哪怕是要到了每個季度收糧收賬的時候,也只有外頭的莊頭掌櫃們,拿着賬冊規規矩矩,排着隊,求着主家來檢查的。
侯府以往,也是這樣。
不管那些莊頭掌櫃們在外頭如何作威作福,到了侯府裏頭,還是以陳氏這個主子的命令為主。
從來都是掌櫃們規矩等陳氏查閱的份,斷然沒有陳氏主動來找他們的道理,除非是突然查賬來的。
而今日,糧油鋪子裏的夥計們,就接待了一位主家來的客人。
客人是女客,穿着绫羅綢緞,手上戴着金镯子,頭上戴着帷幕,渾身罩得嚴嚴實實,不露面容,看上去好大的派頭。
還沒等夥計說什麽,女客身邊的丫鬟就氣勢洶洶地道:“還傻愣着做什麽?莫非是木頭做的不成?還不快請你們掌櫃的出來?怠慢了夫人,你們擔當得起嗎?”
夫人?哪個夫人?
侯府的夫人,夥計們一個也不知道,不認識,不了解。
對他們而言,這裏就是個謀生計的地方罷了。
不過夫人的丫鬟如此兇狠,想必夫人也不是個好相與的,當下誠惶誠恐的去找了掌櫃,把這個燙手山芋踢到了掌櫃手中。
糧油鋪子的華掌櫃聞言,心中一跳,立即趕來鋪子,客客氣氣把陳氏迎進了客間。
這裏是待客的地方,只是平時不常有客人來,所以都當成掌櫃休息的廂房。
一進去,陳氏便發現,這間客房,布置得富麗堂皇,看樣子賺得不少哇!
一想到自己汀蘭院的被子,陳氏又狠狠的心梗了一下,更是拿定主意,要問責了。
之前,糧油鋪子這邊的進賬是最穩定的,這位華掌櫃,人也比較機靈,頗得陳氏重用。
當初有多重用,如今陳氏心中就有多氣憤。這位華掌櫃在自個兒跟前,精得像猴,陳氏簡直是納了悶了,這猴精猴精得像個鬼一樣的華掌櫃,竟也攔不住一個傅瑩珠?莫不是故意的!
華掌櫃見陳氏一直沉着臉,也不說話,便主動開口道:“小的正在庫房那忙活,未料到夫人大駕光臨,有失遠迎啊。”
這華掌櫃是個人情練達的,心裏知道陳氏為了何事而來。可陳氏不說,他就裝不知道。表面功夫要做全了,沒撕破臉皮之前,天下人都是他的家人,見了面都要和和氣氣的,和氣才能生財。
當然,誰若是破了他的財,他就沒那個家人了。
“交代給你的事給我辦成這樣,我當然要來了!”陳氏咬牙切齒道。
此刻,在陳氏的眼裏,以華掌櫃為首的幾位掌櫃的,都是些拿了她的錢不辦事的懶鬼,沒本事的蠢貨。知道他們幾個不是什麽好貨,陳氏還用着他們,是自認為,惡人自有惡人磨。自己也是個會謀算人心,有本事的,能鎮得住他們,哪想會出了這樣的岔子!
都已經氣憤成這樣了,陳氏自然也不會再給華掌櫃好臉色看,反倒破罐子破摔,一改之前事事好商量的溫柔有氣度的模樣,厲聲質問:“今日你必須給我一個解釋,告訴我在莊子那邊,都發生了些什麽,竟然叫你們将賬本都交了出去!”
賬冊,那可是陳氏的命啊!
一旦有人翻起舊賬來,發現不對,自然只能算到她的頭上來。因為府中只有她一個掌中饋的,想要甩鍋都沒地方甩。
好在這些賬冊勉強還算是侯府的進項,哪怕是犯了舊賬,也算家醜,不至于扭送了官府,可是除此之外,還有一個後果是陳氏所不能承擔的,那就是——休妻啊!
侯府裏出了蛀蟲,還是這樣大的蛀蟲,陳氏心裏當真沒底,不敢賭傅堂容會不會休她。
說到底兩人不是少年夫妻做起的,她是續弦,是繼室,哪能知道前頭的人在傅堂容心裏多少分量呢?
這是陳氏的命脈,當然着急了。
陳氏來勢洶洶,華掌櫃即使心中早有預料,可此刻也覺得頗為難以對付。
華掌櫃拿出早就準備好的說辭,道:“夫人,您有所不知!大姑娘屬實是個厲害角色,上來便打了莊頭一百大板,叫那些莊頭把所有的罪都認了。是莊頭的錯,不是我們的錯啊!我們可什麽都沒招啊!”
他們是什麽都沒招,只不過是把最重要的賬冊交上去了而已。
“她這一百大板,還是當着佃戶和我們這些做掌櫃的面打的,打完了就叫人将佃戶帶去上藥了,沒人知道那些莊頭給她透露了多少東西。”華掌櫃做出一副好人姿态來,“夫人,您要知道,我的心可是一直向着您的,我對您,那可是毫無保留。”
“哪會主動将真賬本交給大姑娘,這賬本要是出了事,我與您一體同舟,一樣麻煩纏身,怎麽會把賬本交出去呢?都是那些莊頭說的,與小人無關啊!”
大難臨頭,華掌櫃果斷地将鍋推到了莊頭的身上,全了自己清清白白、幹幹淨淨的名聲。死道友不死貧道,其他人,又不是他的家人,何必護着?
他認定了陳氏沒那個魄力,也沒那個功夫像傅瑩珠一樣,遠赴莊子,再用一樣的心機和雷霆手段,再收拾一遍莊頭們了。
再說了,莊頭們已經吃過一次虧,同樣的招數,難道還能栽兩次?那不可能。
且,華掌櫃早打聽到,陳氏那個女兒如今還在去侯府城北莊子的路上。如今侯府裏,自個兒都亂成一鍋粥了,自然沒有餘力再來收拾他們了。
侯府在城北的別莊,可比那些莊頭在的莊子遠得多、也偏僻得多,陳氏一顆心記挂在女兒身上,哪裏能分出心神來将所有的事查清楚。
和陳氏打交道這麽多年,華掌櫃也頗能摸透這位夫人的心思,在陳氏陰沉着臉看不出來是不是相信了他的話的時候,自顧自地說道:“夫人,依小人之見,夫人大可放心。”
“傅大姑娘此次叫那些莊頭招認了,八成是托了侯爺給的護衛的福分。那些莊頭哪見過這等審訊的架勢,幾個板子打下來,他們便什麽都招了。”
“都是些沒見過世面的泥腿子,見了傅大姑娘那陣仗就被吓壞了。這大姑娘也真是個不按規矩辦事的,好好一個大家閨秀,居然往莊子上鑽,說出去,真是壞了望族貴女的身價。”華掌櫃道,“對了,我還聽聞一事,有一位莊頭的夫人找她去收一塊地,她去是去了,忘了帶上護衛,到最後,不僅地沒收成,還被那家人騙去了不少錢,要買人家的棗啊!”
華掌櫃摸透的陳氏的脾氣便是,當着她的面,大贊她的賢良淑德,或是貶低傅府大姑娘,都是出不了錯的。若是說到陳氏心坎上,還能得賞呢!
“秋天還沒到,棗子還沒熟,她這買棗,什麽也沒買到啊。您看看,這不是人傻錢多是什麽?如此蠢笨之人,定然不成氣候,夫人放心就是。”
華掌櫃說得繪聲繪色,陳氏一聽,心裏堵着的那口氣漸漸消散了不少。
竟然還有這樣的事?
本來她對華掌櫃的話還存有質疑,覺得華掌櫃說全是莊頭的話,只是他自己無能的掩飾。
可再聽到後面說傅瑩珠去收地沒能收成的事,越聽越覺得像那麽回事。
傅瑩珠連個小小的農戶都對付不了,還被騙去買了棗,如何對付得了那些莊頭?
還是年紀輕了,不夠火候。
那看來這回叫傅瑩珠得了便宜,還是家裏那個老東西在作祟。
老東西知道那些莊頭都是欺軟怕硬的主兒,特意給傅瑩珠塞了十個帶刀護衛,沒想到,還真成了事,給傅瑩珠長了威風。
陳氏心中只覺豁然開朗,知道是老夫人的功勞多,而非傅瑩珠本人本事大,那她心中便放心了不少。
老夫人本事再大,如今年歲已高,能撐過幾年,誰都說不準。直接把她熬死了,那就皆大歡喜,萬事就可迎刃而解。
可傅瑩珠還是個年輕人。
她能熬死老夫人,那傅瑩珠就能熬死她,可她卻不能熬死傅瑩珠。
等她年逾古稀,傅瑩珠還是身強體壯的,到時候就是想對付她,陳氏只怕也是有心無力了,故而對傅瑩珠,陳氏千防萬防,比防老夫人用心多了。
可經由華掌櫃一說,她心裏便放心許多。
陳氏的臉色放緩不少,“話既然說清了,那我便放心了。”
“只是我尚有一事不知,華掌櫃,你可能肯定,其餘幾位掌櫃也都像你一樣,什麽都沒說?”
華掌櫃:可不是一模一樣嗎?賬本是一起給的。
但他只是在心裏嘀咕了一句,臉上笑眯眯的,淨是些謊話,“自然是了。”
他只需要現在将陳氏哄走了就行。
陳氏是要體面的侯府夫人,即使鬧事,也不敢鬧大。
況且賬本出了問題的事,若是捅出去,他們自然是少不了好果子吃,但陳氏作為當家主事的人,也沒個好下場。
聰明人都想活,都不想死,自然也就好說話了。
今天這一場談話,是聰明人之間的談話,自然也就沒有鬧大,華掌櫃幾句話消了陳氏的怒火,自認已經将危機擺平得很漂亮。
但還不夠。
當務之急,是趕快将陳氏送走。
做生意的,說起謊簡直是信手拈來。
華掌櫃心裏的算盤再多,臉上那可是一點兒都看不出來,那簡直要帶上列祖列宗的名聲對天發誓的模樣,叫人很難懷疑他今日說的話竟然沒一句是真的。
“夫人,您若是不信我,便到其他掌櫃那挨個問問。”華掌櫃嘆了一口氣,“我們這些做掌櫃的,為您奔走,轉眼十幾年的光陰都過去了,若非夫人提拔,我們也做不成掌櫃,自然都是念着夫人的好、不會做對夫人不利的事。”
“只可惜,莊頭那邊夫人管不到了,不然,是該将這些沒用的泥腿子全給換了!”
陳氏抿了抿唇,見華掌櫃說得情真意切,心裏不由得動搖了。
不動搖的話,她便只能接受傅瑩珠本事比她大的事實。
無論如何陳氏也不會覺得傅瑩珠的本事能大過她的,思來想去,她便認可了掌櫃們說的話,站起來說道:“華掌櫃說得若是真的,自然最好。我回去後,好好查清,日後鋪子這邊,還要叫華掌櫃幫忙打點。”
華掌櫃臉上帶笑地應了下來,連忙與店小二一起,恭恭敬敬地将陳氏送走。
可一把陳氏送走,華掌櫃立馬變了副面孔,沖着店小二不耐煩道:“我就知道她會來找我們的麻煩,快快去與其他掌櫃說說,可別說錯話,叫陳氏發現我說的全是假的。”
能拖一時是一時,他們這邊咬死了不說是自己交出去的賬本,陳氏即使想通,依舊拿他們沒辦法,這就足夠了。
陳氏,已經不是他要跟的主子了。如今的主子換人了,他當然不必再為陳氏打算什麽。
反倒是新主子那邊,得花力氣讨好。
華掌櫃心裏百轉千回,想起一事,又叫店小二往其他掌櫃那跑了一趟,說是要聚集衆人,挑個良辰吉日,一起把一人兩千的銀子送到傅瑩珠那去,以表忠心。
至于到時候,陳氏知道了,又能怎樣?
他早有對策。
華掌櫃胸有成竹,吩咐店小二:“記好了,以後再在店裏看到這位夫人,不管我在不在,都說不在。”
找不到他的人,陳氏也就沒地方發瘋了。
兩千兩可不是小數目,對這些鋪子的掌櫃來說,湊起來也不算容易。
等他們所有人全都湊齊,已是十日後。
這一日,幾位掌櫃的由華掌櫃帶頭,一起來到侯府。
汀蘭院。
陳氏面見了華掌櫃後,又去見了其他幾位掌櫃,掌櫃們的說詞換湯不換藥,幾乎都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陳氏只能信了。
可回來後,心裏難免惴惴不安,覺得所有的掌櫃都對她忠心耿耿的話,對她來說,是否是過于順利了?
正擔憂着,聽到丫鬟來報,說幾位掌櫃由華掌櫃帶着,都在侯府外面等着。
每人手中還拿着禮盒,是帶着禮物過來的。
陳氏聽聞這事,一愣、一驚,之後便是喜上眉梢,笑道:“快快有請!”
華掌櫃不愧是華掌櫃啊!
要知道,她以往去打點這些掌櫃,只敢偷偷的。
做賊做習慣了,竟是忘記了還有光明磊落的路可以走。
可這些掌櫃們備着禮前來,走得便是光明磊落的路。
只要有一個說念着她這位老主子勞苦功高來感謝的名頭,送禮給她,便既為她做了名聲,又給了傅瑩珠下馬威,還向她表了立場,簡直一舉多得,給她吃了一劑定心丸啊!
她果然沒看錯人,華掌櫃這人,真的有大智慧啊!
陳氏心頭喜悅萬分,連忙梳洗着裝,打扮得風風光光的,等着會客廳裏,打算好好招待招待這些忠心耿耿的掌櫃。
也等着叫傅瑩珠瞧一瞧,借了她爹的人去震懾下人,是不夠的,收服人心可不是那麽容易的事,只懲戒了莊頭能有什麽用,那些掌櫃的,心可都還是朝向她的。
可她戴着滿頭珠翠,一身盛裝,卻左等右等,都等不到掌櫃們的人影,反倒快要将自己的脖子給累斷了。
耐心終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