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 (1)

侯府。

汀蘭院。

侯府的宅子, 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消息跑得倒是很快。誰的院子來了客、誰又出了門, 稍作打聽便知道了。

陳氏一直死死盯着傅瑩珠的動靜, 自然不放過她的一舉一動, 就連落芷院飛出來一只蒼蠅, 陳氏也要知道,蒼蠅是雌的還是雄的。

這頭傅瑩珠剛出門不久, 被陳氏派出去打聽消息的小丫鬟就回到了汀蘭院,回禀了陳氏她今日出去所見到的。

小丫鬟觀察得仔細,老夫人給傅瑩珠備的馬車、傅瑩珠今日從頭到腳一身行頭,事無巨細地同陳氏講了個清楚。

“大姑娘戴的是金枝掩鬓、流蘇發冠, 身上沒有佩戴壓襟,是用紫水晶的璎珞代替的, 出去坐的馬車, 是老夫人赴宴時常常用的那輛……”

小丫鬟的話才說了一半,正在翻看着女兒寄回來的信件的陳氏心中便是一團亂麻、氣憤難當, 忙制止小丫鬟繼續說下去。

不怪她眼紅,是傅瑩珠穿的、用的,都實在是太好了!

這馬車, 上次出門赴宴時, 她想借來一用,老夫人怕累着馬,都沒借給她用,這次傅瑩珠只是出門面見丹寧郡主罷了, 老夫人竟然給了。

想想她的女兒,還在別莊受苦, 傅瑩珠卻好吃好喝,還能收到丹寧郡主的邀約,兩相比較起來,可真是雲泥之別。

若是不讓陳氏知道傅瑩珠過得多如意、多風光,也就罷了,偏偏她還什麽都知道!若是有什麽地方不知道,千方百計打聽來的,她也要知道。

如此一來,倒像是在折磨自己,每次聽着傅瑩珠的消息,心口就像塞了一口陳醋,又酸又疼,偏偏還欲罷不能,若是不去打聽,她也能在汀蘭院郁悶死。

陳氏又氣又悶,低頭再看着傅明珠寄回來的信上那些抱怨與訴苦,心中的落差簡直大到她再善于自我開解都無法填平了。

忍了又忍,陳氏提筆在給傅明珠的回信上,落下了兩句話:

“明珠,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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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句話一落下,陳氏便覺心中一口濁氣吐出。雖說算不上豁然開朗,但至少是有個由頭,能讓自己和傅明珠繼續立于不敗之地了。

聖人有雲,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窮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

目下,正是她和傅明珠正在接受磨練的時候。

要知道,不是吃得好、穿得好、用得好,就能為自己謀劃來一個好前程的。

傅瑩珠現在的日子過得這樣的好,反倒只能讓她耽于享樂,玩物喪志,麻痹其心智、堕落其體膚,限制了她的眼界與志向。

哪像她的明珠,雖說過得苦了一點兒,但日日都在想着破解之法,勤于思考,并非什麽事都不做,即使身處陋室,可明珠的心中仍有鴻鹄之志,不是傅瑩珠這種目光短淺的小麻雀能比得上的。

自古至今,成大事者,多坎坷,多磨難。

今日她女兒受到的這些苦難,正說明了她日後會有更宏偉的前程。

像傅瑩珠這種,未經自己一手拼搏出來的風光,只是虛假的,眨眼便沒。人前簇擁,人後心酸,風一吹,就散了,就跑了。

只有通過自己努力拼搏來的,才是真實的,牢固的,永遠不敗的。

如今傅明珠雖然被發配至別莊,自己也是泥潭深陷難以施展,但都是必然的、必經的磨難之路。

只要熬過了這茬苦,日後的苦頭,可就只是傅瑩珠的,和她們母女兩人沒有任何關系了。

善于變通的陳氏想通這點以後,心情終于舒服了許多。

小丫鬟侍立在旁,安安靜靜等待着,禀報完了之後,仔細瞧着陳氏的臉色,見她像是開心了一點,面色撥雲見月,不似剛才那般目有薄怒,心裏也終于松了一口氣。

成天面對着一個喜怒無常的主子,她這個在她手底下做事的,實在是膽戰心驚。

以前府裏的丫鬟姐妹們,都很羨慕她來了夫人的院子裏伺候,說夫人是最最和善,最好伺候的主子,畢竟有一個賢良淑德的美名在外,也好相處,不太會苛責下人。

那時候,侯府裏被稱為魔窟的,也就是大姑娘的落芷院,畢竟大姑娘過得貓憎狗嫌的,到了她的院子,連做奴婢都要被人看輕許多。

和賢良淑德的夫人再一比,會打罵下人,脾性陰晴不定的大姑娘,可不就是個魔窟麽?

可如今……

小丫鬟想去大姑娘那個“魔窟”,不想呆在陳氏這賢良淑德的主母手底下做事了。

夫人的脾氣是越來越壞了,且聽說大姑娘前些日子給手底下的人不少好處,買來許多绫羅綢緞,全賞發給下人,月例也漲了,紅包什麽的,給的也十分優渥。

關鍵是,吃得好呀!現在誰還不知道,大姑娘會吃?

自己會吃還大方,經常賞賜院子裏的人一塊吃,各個吃得紅光滿面的。

這都不是聽說,是她眼睛看到的。前些日子剛剛進去幹活做事的老嬷嬷,養了一陣子,也給養得十分舒坦,人都精神了不少,看上去年輕了好多歲呢。

小丫鬟心裏羨慕死了,可惜現在的落芷院已經不是想去就能去的了,想要進去,得削破腦袋才成。

生活不易,小丫鬟嘆氣。

小丫鬟收回自己的心思,又對陳氏說道:“大姑娘今日那妝容畫的,眼角細長,眉尾色濃,瞧上去好是豔麗,整個妝面那叫一個濃豔,可真是一點都沒有安靜柔婉的樣子。”

今日得了陳氏的命令,小丫鬟在影壁那藏着偷看,見到了傅瑩珠今日的打扮。

雖然在小丫鬟眼裏,傅瑩珠這身打扮、妝容,都漂亮極了。可這樣的話,她也只能在心裏想想,怎麽能說給自己的主子聽呢?除非她是不想要自己的飯碗了。

雖然她不太想伺候陳氏,但飯還是要吃,碗也是要保住的,所以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本事還是要有一點的。

小丫鬟也聰明,知道要掩藏自己心中所思所想,在陳氏面前,一向是一個勁兒地貶低傅瑩珠,一點好詞好句都不給的,反而是找着法兒地挑刺。

聽了小丫鬟的話,陳氏确實受用極了,笑了笑,胸有成竹道:“時人重學識、重人品、重內在涵養,喜歡溫婉賢良氣質佳的女子,唯獨不重容貌,她在毫無必要之處,如此費盡心機,又有何用?”

像傅瑩珠這種自小不學無術的繡花枕頭,不與人深交,好歹還能勉強給人留個好印象,若是她自己沒數,硬是要到人前顯擺自己,那豈不是自己揭自己的老底,去透露她自己的無知與淺薄?

丹寧郡主邀傅瑩珠出去,而非邀約傅明珠,她也實在不需要羨慕。等丹寧郡主和傅瑩珠聊上幾句後,人家郡主學識教養那麽深厚,很快就會發現傅瑩珠的無知與淺薄。

到時,即使她們都是由陳嬷嬷教導的學生,丹寧郡主恐怕也不願意與一個空有美貌毫無內涵的草包來往交際。

至于老太太心裏打着的要讓傅瑩珠出門轉轉、好讓她嫁一位好夫婿的算盤,陳氏知道,但陳氏嗤之以鼻。

老太太辛苦算計,又是給傅瑩珠用最好的馬車、穿最好的衣裳,可是卻忘了,真正的修為與涵養,不是幾件衣裳、一輛馬車能補上的。

傅瑩珠長得再好,打扮得再漂亮,嚣張跋扈的名聲又名揚在外,京中的貴公子們都不是膚淺之輩,他們如此看重品性與操守,豈會只因區區美貌,就将傅瑩珠放在眼裏?

反倒是她的女兒,雖然未曾露面,但卻在別莊那磨砺意志與品行,像一朵在峽谷裏獨自綻放的空谷幽蘭,待到她重回京城那日,定能吸引衆人的目光,被人交口稱贊呢。

呵,老夫人這步棋是走錯了。

且等着吧,傅瑩珠出門的次數越多,越是為她女兒做好了襯托,老夫人辛辛苦苦謀劃,到最後,不過是為了她的女兒做嫁衣罷了。

指不定這一次,丹寧郡主就能看穿傅瑩珠的真面目,一氣之下,日後再不來往了呢!

陳氏越想越高興,将丫鬟揮退下去,忙給傅明珠寫信,将這一番新的感悟寫給傅明珠聽,叮囑傅明珠,一定要在莊子那邊磨練心性。

這叫,偷偷吃苦,然後驚豔所有人。

醉仙樓。

傅瑩珠踩着腳凳下了馬車,青桃在一旁扶她站好。

青桃一向耳聽六路眼觀八方,剛剛扶着傅瑩珠下來,忽的擡頭往上看了一眼,狐疑道:“姑娘,婢子怎麽覺得,有人在看我們?”

傅瑩珠正低頭看路,當心着怕将自己的裙擺踩了,心中不做他想,頭都不擡應道:“這醉仙樓都是來用飯的人,用飯都是低着頭吃飯的,何故要看我們?”

這些衣裙,好看是好看,就是不方便行動,一點兒大的動作都不能有。穿起來的時候,最好就規規矩矩,乖乖巧巧坐在那兒,當一個吉祥物,只會笑,不會動,如此一來,儀态也就保住了。

衣服是好衣服,就是挺費人。

“不啊。”青桃這往上一瞧,倒也沒看到窗邊出現什麽人影,心裏頭有些納悶,同時也不忘誇贊道:“姑娘生得好看,到哪都會有人多瞧一眼的。”

“非也非也。”傅瑩珠一本正經,“青桃,在這醉仙樓中食客的眼裏,我生得再好看,怕是都沒有桌上的醬肘子好看。”

等着傅府的馬車從醉仙樓門前駛離,傅瑩珠已經迫不及待地想要進醉仙樓裏面,去見識見識這裏的那幾道招牌菜了。

她擡起步子往前走,邊示意青桃跟上她。

“姑娘,你怎麽能這麽妄自菲薄呢!”青桃怎麽都看不明白,自家姑娘,是如何做到儀态萬方的快步走路,小碎步不顯得急切,同時速度又快得不像話的。

學不來學不來,不愧是被周嬷嬷教導過的人,青桃滿心覺得她家姑娘最厲害,反駁得那叫一個堅定。

傅瑩珠笑了笑,只叫青桃快點跟上。

而三樓宸王與好友集會的雅間內,在青桃往上看時,宸王猛地從窗邊縮回了身子,将周圍幾位公子都吓了一大跳,關切的問話紛至沓來——

“殿下,突然之間,您這是怎麽了?”

“殿下可是身體不舒服?”

“殿下可是悶了?”

“無事。”宸王淡淡道,同時壓下自己的眼睑,掩住眸中的思緒。

方才青桃突然往上看,她沒看到宸王,可宸王看到了她,原本往前伸了伸脖子打算好好看一看傅瑩珠的正臉,沒想到被人抓了個正着,這一吓,讓他的脖子立刻原路返回了。

怕自己方才那像是急色之徒一樣的神色被好友們看到,招致誤會,宸王鎮定了下臉色,将臉撇開,将話題轉開,“時候也不早了,還是趕緊用飯吧。”

能考過秋闱的學子,可比漂亮姑娘緊要。

考過了秋闱,中了舉子,一般來說也能作為官員的候補,也是有名有姓、有身份地位的人了。

若是繼續科舉,接下去要參加的,就是明年的春闱。

所謂春闱,也就是會試,在京都舉行,到時候各地的試子舉人都會前往考取功名。

春闱過後,取前三者進行殿試,由聖上親筆禦賜,欽點狀元。

換句話說,宸王想要籠絡的人,就在這一批中舉之人當中,若想提前謀劃,這次秋闱自然是重中之重。

像他這樣的人,說一句坐懷不亂柳下惠不為過,大事在前,是萬萬不會為美色所迷倒,依舊能把心思拉回來,不會像其他人那樣,早已飄飄然,心思不知所蹤。

“是是是,殿下說的是。”

“這醉仙樓的飯菜着實不錯,殿下好眼光。”

“說來還要感謝殿下,今日在此設宴,讓我見着了此等姝麗。有道是,關關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此番回家去,便也不排斥我娘親為我說親,張羅婚事了。”

“先成家,後立業,古人誠不欺我。”

“是極,就是不知,方才是哪家的姑娘……”

“若是沒眼花,定然是傅府的姑娘了。”

宸王:“……”

此時的宸王覺得,這幫好友,變了,也聒噪了。

關鍵是,變得容易色迷心竅了。

說好了要談論正事,說好了不要膚淺,要內涵,這不,轉眼又把話題轉到姑娘身上去了。

宸王覺得,自己和這些人似乎已經沒什麽共同的語言可說,便也只能沉默。

那幾人,自然而然把話題轉到了姑娘身上,開始高談闊論起來,渾然不見剛才談正事的萎靡模樣,你一句我一句,神采飛揚極了。

宸王心裏唾棄之極,并不參與他們的讨論。

正唾棄着,這幫人忽然問起他來:“不知殿下方才探頭,如此慌張,剛才可是瞧見了那姑娘芳容?”

“……???”怎麽好端端的,又提起他來?

他才不會像他們那般膚淺,以貌取人!而且他才不是像他們那樣,黃毛小兒一個,見了姑娘就方寸大亂,方才探頭出去,只是為了看個分明,免得誤傷了好姑娘的名聲,并非慕色之舉。

宸王略微思索,沉聲道:“不曾。”

只看見了丫鬟的臉。

一想到這,宸王心裏忽然有些不舒服了。

本來不是非看不可,如今一眼沒看着,卻使之成為了心裏的一點執念,再想起來,倒還真有點心癢難耐了。

他周圍這幾個好友,可都是見多了漂亮姑娘的,竟都露出了驚豔神色,可見樓下那位姑娘當真是好樣貌。

只是他還有點疑惑,傅大姑娘是一個不守規矩不學無術的草包,怎麽配得上如此出塵的氣質?

思及此,宸王心裏又生出幾分隐秘的期盼,唯願樓下那人不是傅大姑娘,她會出現在傅府馬車的旁邊,說不定只是巧合,這樣一切就合适多了。

一直思索着的宸王,也終于走神了。

耳邊的好友們說的什麽,他不是很在意,神思已經走遠,一門心思只想知道,那位驚鴻一瞥、不見真容的姑娘,是不是真的是傅大姑娘。

他堂妹定下的雅間也在三樓,若是方才樓下那位是傅大姑娘,那待會兒,外面應該會傳來店小二和她主仆兩人混雜在一起的腳步聲。

宸王側耳聽着,心裏其實很不想聽到外面的動靜,可偏偏耳朵早就豎起來了。

沒辦法,他聽力也遠超于常人,便是不想聽,外頭的動靜也悉數落入耳朵裏。

許久沒有傳來一男兩女的腳步聲,就在宸王剛要放心時,只聽他所在的雅間外,傳來了店小二殷勤的聲音:“客官您請,就快到了。”

一男兩女的腳步聲。

男的常年跑堂,幹粗活,手腳勤快,所以落腳時,步伐又沉又穩,又因為女客步伐小,所以會特意放慢腳步來等。

兩個女子,身姿靈巧,走路裙不動擺,腳步聲自然也就像貓一樣,輕輕的,若不是留神靜聽,還真聽不着。

這……這不就是他等着的那一男兩女的腳步聲嗎?

宸王面色稍微複雜了些許,心緒震蕩的那刻,差點把持不住,就要站起來,去廊上瞧一瞧,看是不是所謂的傅大姑娘了。

只是……如今心裏再否認,他也知道,此人八成就是傅瑩珠。

尋常女子,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無事哪會上醉仙樓來?

可這事實,着實令他難以接受。

為何難以接受,宸王自己倒也想不明白,只是,一旦想到外面的女子真是那個聲名狼藉的傅瑩珠,他的心裏便油然而生一股遺憾。

也不知道,是替傅瑩珠遺憾多一些,還是替自己遺憾多一些。

還遺憾?宸王的表情忽的一肅。

他果然是被這群不靠譜的好友們給影響到了。

他們青春少艾,宸王可不一樣,他沒有青春,他的青春是要獻給無窮盡的皇位争奪中的。尋常的男歡女愛,于他而言,半點用處都沒有。

宸王在心裏對自己好一番唾棄,頓時清醒了不少。

不論那是不是傅瑩珠,都與他無甚幹系。

他既然不是膚淺之人,那便不是一個會把心思放在女子容貌上的人,聖人有雲,娶妻娶賢,卻并未曾說過,娶妻要娶美人,何須因為容貌,就對一個女子頻頻留意呢!

宸王悟了。

方才只是上天在考驗他罷了,日後,若是再出現一個容顏出挑、姝麗動人的女子,他定然不會多看一眼的!有了第一次,第二次就有經驗了,必然不會輕易犯錯,給人揪住把柄。

如此一來,今日也就算不虛此行了。

雖然談不了秋闱,問不了舉子,但至少識得了女子便是禍水的本質,以後不會再為色所迷,輕易傾倒,對傅瑩珠到底生得何等容貌,他是真的一點兒都不好奇,不把她放在眼裏了。

店小二将傅瑩珠帶往丹寧郡主定好的雅間。

丹寧郡主早就在此等候。

叫丹寧郡主如此身份尊重之人在此等着她,換了旁人,怕是要心驚膽戰,生怕自己怠慢了金枝玉葉的丹寧郡主。

但他們在乎的,傅瑩珠可不在乎,雖說丹寧郡主來得比她早,可她也沒有遲到,甚至還早到了半個時辰,是丹寧來早了,不是她來遲了,面對早到的丹寧郡主,傅瑩珠神情坦然,福了禮,謝過了丹寧郡主這次的對她的邀約,而後才落了座。

見傅瑩珠來了,丹寧郡主歡歡喜喜地笑道:“好姐姐,我們可有好一陣子沒見了。上次生辰宴一別,我一直在等你給我下帖子,等着和你小聚。哪像啊,左等右等,左右等不來,我就給你下帖子了。”

“我來得早,點了幾道菜,已經吩咐了店小二,等你來了,也就陸續上來了。”作為邀人出門相見的那一方,丹寧郡主頗有主人的樣子,“這裏有份菜單,你且看看,還有什麽想嘗的,不要同我客氣,一定要點上。”

“多點幾道,不用同我客氣啊。”丹寧郡主殷切地看着傅瑩珠,一雙眼睛滿含期盼的神色,巴不得傅瑩珠多點幾道菜。

傅瑩珠會吃、懂得一道菜怎樣吃才是最好吃的,這本事丹寧郡主在宴會上見識過一次,難以忘懷。

這樣的本事,她可從來沒在別的京城貴女身上見到過,與其他人在一起,只談論些琴棋書畫、詩詞歌賦。

琴棋書畫、詩詞歌賦,聽一聽倒也愉悅,只不過,好吃好喝,也很快樂。

丹寧郡主能找得到太多與她談論琴棋書畫的人,唯獨缺一個與她探讨如何好吃好喝的玩伴,遇上了傅瑩珠,簡直要生出知音難尋的感覺。

傅瑩珠将菜單拿過來,問了丹寧郡主點的菜有哪幾道,一邊将菜單略略一看。

丹寧郡主道:“紅煨肉、生炮雞、殼蒸蟹、還點了天目筍和玉蘭片,再有便是些飯前飯後的點心。”

“還點了一壺杭州山茶,這裏的武夷茶太苦了,我爹爹愛喝,我卻不愛的。”

傅瑩珠一聽,大有要将菜單合上的架勢。

丹寧郡主飯量幾何,在上次王府的生日宴上,她已經見識過,她與丹寧郡主兩個小姑娘,吃這些菜,已是正好。

傅瑩珠是喜歡吃吃喝喝,卻不喜鋪張浪費。

不過,抱着求知的态度,她還是将菜單上的菜全都看完了,補了一道雲林鵝,便将菜單還給了店小二。

菜都點好了,等着上菜的功夫,丹寧郡主與傅瑩珠閑談道:“自家宴一別,你我好長日子未曾相見了,你原是如此深居簡出的文靜性情嗎?”

诶,如果真實如此文靜的性子,母妃知道自個兒和傅瑩珠來往,一定會開心的。只是丹寧不是個文靜的人,要去結交一個文靜的人,這着實有點為難她了。

因為她不是很明白,文靜的人平時都有什麽消遣,想必是和自己極為不同的。大家若是要做朋友,還是要找性情合得來的,彼此都開心,也免得有人要受委屈。

“沒那麽文靜。”自己有幾斤幾兩,傅瑩珠最是清楚,可不敢把太好的名聲往自己的身上擔。

人活一世,今日擔起了個好名聲,旁人便對你有了期待,日後若是稍稍出乎他們的意料,指責和奚落會來得更重。

傅瑩珠不想在自己的名聲上太過經營,對這些虛名,雖然不至于避之不及,可也不想主動應着。

只要她現在否認得夠快,以後但凡再傳出什麽崩人設、毀名聲的事情,就和她沒關系了。

“只是剛剛接管我母親嫁妝裏的鋪子,事務繁忙,沒有出門的功夫罷了。”傅瑩珠這樣說道。

丹寧郡主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卻對傅瑩珠有了新的認識。

都說傅瑩珠是個草包,那如今她既然接管了府裏的幾間鋪子,她是不是真草包,到時候去那幾間鋪子那,看一看經營的狀況不就知道了?

耳聽為虛眼見為實,事實勝于雄辯,這是父王教會丹寧的道理。

不過,今日約了傅瑩珠出來,是沒到鋪子那邊看一看的機會了。

兩人正聊着,菜肴一道道呈上來了。

先是十幾道精巧到塞牙縫到嫌少的點心和一壺茶,之後便是殼蒸蟹和天目筍、紅煨肉,至于生炮雞與雲林鵝,制作的工序要複雜一些,到最後才被呈到桌上。

菜肴一上,傅瑩珠的話便變多了許多。

“現在這個時節,能吃到蟹算是很不錯的了。等秋風起,我請郡主吃一道蟹釀橙。用新鮮剛剛運進來的螃蟹,就吃口鮮的。”

有道是禮尚往來,傅瑩珠不能回請丹寧再來一趟醉仙樓,也就只能親自下廚,給她表表心意了。

丹寧郡主自是樂于應下,她巴不得能有魚傅瑩珠多交際的機會,總是她來邀約,顯得她過分熱切倒貼,傅瑩珠懂得回禮,倒是叫她面子上過得去了許多,于是微微笑道:“姐姐說的,我可就放心上了,我還沒嘗過你的手藝呢。”

請她過去吃飯,這樣的心意,正好是丹寧喜歡的。

一時間賓主盡歡,氣氛融洽。這一頓飯吃下來,丹寧郡主不僅口腹之欲得到了滿足,甚至覺得自己學到了不少學問。

別的不說,就說吃相。

丹寧郡主還從未見過有人能吃得又快又優雅的,這是一項本事啊。

丹寧郡主再次在心裏暗下決心,日後但凡能與傅瑩珠同桌吃飯的機會,她都要坐在傅瑩珠身旁,一頓飯就不止是吃得開心了,還能知道不少東西。

丹寧郡主已經在想,等到幾日後的乞巧節,也要将傅瑩珠約出來了。

乞巧乞巧,就是要和小姐妹一起乞巧才有意思嘛。

相看什麽郎君,無聊死了。

一個個醜八怪,還自以為是,丹寧郡主才不耐煩應付他們,也不耐煩應付母妃丢給她的畫像,不想去思考自己的終身大事。

丹寧郡主與傅瑩珠這邊吃喝暢聊得歡快,宸王那邊,宴席已經接近尾聲。

在心裏将自己好一番告誡的宸王,在走出醉仙樓、到達樓下時,心中卻猛然間又閃過了方才從樓上瞥見底下那道淡紫色身影的情形,一時間,腳步不由得一頓,轉瞬神色一變,有些惱火的模樣。

富有自省意識的宸王在心中又将自己好一番唾棄,正要邁步離開,卻聽周圍一好友高聲訓斥道:“怎麽這麽不長眼?”

宸王頓足,往旁邊一瞧。

此刻天色昏暗,倒不是行将黃昏,而是如今這盛夏的天氣實在叫人琢磨不穿,說下雨就要下雨,陰沉着天,像是暴雨将至。

那挑着擔子的少年往旁邊能擋雨的檐下躲的時候,撞到了他這位好友。

“說你呢,撞到人了,怎麽連句道歉的話都沒有?”

其他幾人見自己的夥伴被人撞到,也要上前,要同撞人的理論出個是非黑白。

宸王看了那青年一眼,這青年人,雖是一身布衣,卻是書生打扮。一身淡藍的衣衫被雨水打濕,有幾點濕痕,不過懷中的字畫倒是被保護得很好。

宸王在外,向來有愛才之名,在看到這青年是作書生打扮後,立刻制止了自己身旁的幾位好友,“你們不要在此争執不休了,時候不早了,且放過他一馬。”

好友看了宸王兩眼,一副怒火未消的模樣:

“你就是愛才心切,看他是個讀書人,才那麽輕易繞過他。”

“可別是裝作讀書人,實際是個想要騙人錢財的騙子。”

宸王擺了擺手,“罷了罷了,就當行個善事。”

而一直找不到機會說話的謝琅然:“……”

方才,被撞到的人是他才對,他好好看路,卻被一身酒氣的人迎面撞了上來,此刻肩膀還在隐隐作痛,怎麽就成了他撞了人?這真是無妄之災了。

只不過這一行人看起來非富即貴,謝琅然不與他們争誰對誰錯,他哪有那麽多時間與他們糾纏,謝琅然油滑得很,一眼認出宸王是這幾人間身份最貴重的,見宸王替他說話,知曉這事就這麽過去了,朝宸王道了句“多謝這位貴人幫忙解圍”,連忙離開了這是非之地,到幾步外的拐角後,落下了擔子,揉了揉肩。

他今日在醉仙樓外支了這會兒攤子,沒賣出幾張字畫,見識倒是長了不少,方才進出醉仙樓的人,他都瞧見了,雖說這裏人人看起來都是錦衣玉食的主兒,可謝琅然倒也不好奇,也不想知道對方是什麽身份。

就同那位和自己丫鬟說,對食客來說,桌上的醬肘子比她好看的那位姑娘說的那樣,對他謝琅然來說,這些人身份多富貴多顯赫,不來買他的字畫,那就和他無關。人若是只關心與自己有關的事,煩心事就會少很多,和他買字畫的人才是貴人,其他人全是路人。

謝琅然揉了一下肩膀,腦子裏清點一下今天的收入。

一張字帖十文錢,一張畫三十文。

他就賣出了兩張字帖,一張畫。

抵掉了成本和進城費用,也就賺了二十八文。

有些少。

賺不到太多錢,他又開始打起別的主意,暗想着能不能提高一點價格。

現在他賣的字畫,都是沒有裱好的,若是裱好,價格至少再翻三倍。只不過裱字畫,那是書畫鋪子的活計,裱字畫需要一些手頭功夫,很看經驗,他沒那個手藝,一時間做不來裱字畫的活計,若是将字畫賤賣給書畫鋪子,那還比不上他在醉仙樓下擺半天的攤呢。

可這樣一算,今日他賺到的這點錢,想要在春闱時租個離着考場近的像樣的旅舍下榻,都遠遠不夠。

就如同逢年過節,進城的入城費會漲,等到春闱時,旅舍的租金怕是也要跟着水漲船高。

到時,他攢下的這點錢,能不能租上一晚,怕是都說不準了。

實在不行,就只能在離着考場不算遠的寺廟,租下一間房間借住了。

佛門都是善心人,總不能到時候也跟着上漲租金吧?

謝琅然想了想,竟是不能肯定。

畢竟佛門裏的人,也都是要吃飯的人啊,不是喝露水就能活着的。

不過車到山前必有路,大不了到春闱時,每日他都淩晨出門,走它個幾十裏路進城考試都無妨。

還好老天将他生在了麥香村,只靠腳也能走到城中來考試。

正想着,天上的雨已經落下來了,雨勢并不小,噼裏啪啦地砸到屋檐上。

看着檐下滴落的絲絲雨絲,謝琅然擡起頭來,看着灰蒙蒙的天空,心頭卻是一派澄然,拿起空掉的水壺,接了一壺甘甜的無根水,仰頭飲下。

心情也是十分痛快的。

而宸王看着對方腳步飛快地從自己面前消失,先是皺了皺眉頭,詫異于他一個讀書人,竟然認不出自己來。

他早就盛名在外,竟然有人無視?

不過,宸王很快便又想通了。

這天底下,不是所有的讀書人,都能胸懷遠大志向、都能将書讀好的。

一個書生,不好好讀書,卻來醉仙樓外賣東西,早早經營着商人的營生,實在是有些不務正業。

真正的有志之士,此時應是要留在家中苦讀才對。只盯着賣東西得到的那一點小錢,實在是因小失大,眼界太淺,将來不會有太大作為。

自打出生便從未為了生計發愁過的宸王,根本理解不了,為何會有人把錢看得比讀書還重。

心裏幾個念頭間,宸王便覺得方才遇到的書生的前程一片晦暗。

他想,今日他出手相助,就當是善心大發,為自己積攢福報了。

因而,與這個賣貨的小書生萍水相逢的經歷,宸王并沒有放在心上。

他先登上馬車,在幾位好友的目送下,離開了醉仙樓。

而被丹寧郡主拉着來到窗邊,看着外面雨落紛紛的傅瑩珠往下掃了一眼,算是頭一次見到了丹寧郡主的宸王堂兄的真容。

确實是生得儀表堂堂,不愧是能做男主的人物。

不過,再儀表堂堂,男主光環再亮,這不也阻止不了突如其來的暴雨?

宸王沒辦法讓天不下雨,那他在傅瑩珠眼裏就沒什麽用處。

眼看着街上的人越來越少,傅瑩珠覺得,她和丹寧也該各自回家了。

這樣的天氣,就該躲在被子裏睡覺才對。

看看,街上的行人越來越少了。

正要将視線收回來,傅瑩珠卻又往外看了一眼。

看了兩眼後,傅瑩珠心道:她果然是個淺薄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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