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手指尖被輕捏了一下,力道輕得幾乎像是沒有,孟庭靜說不出心裏什麽感受,只覺得怪異非常,想要立刻甩開這只手,沒等他甩,這只手先自己收了回去。
宋玉章捏住了疑似舊情人的手,只一下便放開了——他實在是還沒有恢複,也沒什麽力氣,繼續試探道:“我渴了。”
孟庭靜坐在床側不動,單只是看着他。
宋玉章在對他微笑。
孟庭靜仍然不動,他欣賞着宋玉章臉上的笑容,很驚詫于人的笑容竟會如此有味道,說浪蕩也不浪蕩,說輕浮也不輕浮,可的确是很富有一種含蓄的挑逗意味,半遮半掩,意意思思,叫人很想揣摩其中真正的含義。
什麽含義呢?孟庭靜認為:這個人仿佛是在與他調情。
宋玉章心道:“這個人長得挺靈秀,性情卻如此笨拙,懂也不懂,傻呆呆地坐着,怪不得我記不得他了。”
“我渴了,”宋玉章為了點撥呆板的舊情人,又費力地用指尖在他的掌心劃了劃,“給我倒杯水。”
掌心被刺撓了一下,堅硬的手指甲連帶着柔軟的指腹從他的肌膚劃過,癢酥酥的,孟庭靜低了下頭,看向自己被觸碰過的掌心,又看了宋玉章一眼,宋玉章還是沖着他笑,笑容柔情似水。
見舊情人終于起身倒水,宋玉章感到些許“孺子可教”的欣慰,同時發覺對方身形高挑,站起來時像是有彈跳力般,行動幹脆果決,毫不拖泥帶水,作風很不像個可愛的小白臉。
宋玉章再次心道:“怪不得我不和他好了。”
孟庭靜倒了杯水,本想遞給宋玉章,見宋玉章還是對他笑,孟庭靜鬼使神差地明白了這個笑容的意思——宋玉章要他喂。
此時的情形難說不滑稽,孟庭靜覺得自己的一舉一動所思所想都很荒唐,他本來是要神不知鬼不覺地送宋玉章上路的,怎麽忽然給宋玉章倒起水來了?他吩咐那船員去拿些煙土過來,那人跑哪去了?
宋玉章實在是渴,渴得快維持不住自己的風度,水杯近在咫尺,偏端水的人又一動不動,單單只是在發呆,不得已,宋玉章只能再一次吃力地用自己快着火的嗓子道:“寶貝兒,我想喝水。”
面前的人終于不發呆了,宋玉章看着他秀美的臉龐神色幾度變幻,調色盤一樣精彩莫測。
宋玉章很是理解。
面對舊情人,大部分人的心緒都是很難平靜的。
孟庭靜端着水在床邊坐下,展臂将宋玉章從床上撈起,他沒伺候過人,杯子湊到宋玉章嘴邊,猛然一倒,差點把宋玉章嗆死。
懷裏的人咳得渾身顫抖,水漬噴灑了他一身,孟庭靜一手拿着剩下的半杯水,一手摟住宋玉章,有一種異樣的感覺。
大約半個鐘頭前,宋玉章還是個“死人”,可他現在活了,像一尾光滑的魚在他的懷裏活潑地跳動,一顫一顫,肌膚柔韌而富有彈性,在他的臂彎裏散發着淡淡海水的鹹味。
還稱呼他為寶貝兒。
真是騷得厲害。
如果不是一向對情人溫柔體貼,宋玉章此時就要翻臉了,他沒料到這位舊情人不僅性情笨拙,連行動也是笨手笨腳的,他咳過了勁,還是渴,而且終于渴得沒有了風度,探着臉嘴唇自己去夠孟庭靜手裏的杯子。
這回孟庭靜有了經驗,微微傾斜了杯子的角度,他看着宋玉章輕閉着眼皺着眉,很渴求似地痛飲,覺得他這副情态又有些像玩瘋了之後渴極的貓,沖着主人伸舌頭。
奇妙的是,宋玉章的舌頭也挺美。
“再來一杯。”
宋玉章喝足了水,心滿意足地想要躺下,然而摟着他的人依舊是笨,毫無反應地繼續摟着他,宋玉章只好拍了拍他的手臂,表示自己想躺下了。
摟着他的人身子一僵,将他放下。
宋玉章躺好以後,覺着不舒服,他臉上還有胸口都濺了水,于是溫和地提出要求:“幫我擦擦。”
孟庭靜捏着水杯,心道:“這人是将我當傭人使喚了麽?”
“親愛的。”
孟庭靜耳廓微麻,“當啷”一聲放了水杯,似笑非笑道:“玉章兄,你既然回國了,還是将國外的那些習慣都丢掉吧,洋人的東西也未必都是好的。”
孟庭靜也在英國留過學,他的洋人教授與同學也是時常“達令哈尼”的挂在嘴邊稱呼他,在國外也就算了,回國以後,孟庭靜還真沒再聽過誰敢這樣親熱地叫他。
宋玉章沒明白他的意思,實際他現在的思維依舊是比平素遲鈍不少,所以孟庭靜說的這些話,他半個字也沒聽進去,只是靜默微笑,等孟庭靜說完後,他又道:“勞煩你幫我擦擦,”他很無奈地對不知好歹像根木頭似的舊情人解釋道,“我現在沒力氣。”
孟庭靜自然知道他現在沒力氣。
沒力氣,是個下手的好時機,一口煙土硬灌下去,神不知鬼不覺,到了閻王殿也沒處說理,何況這人嘴上輕浮,張口就是将他呼來喝去,也是該死,孟庭靜手背在身後,目光卻無法從那張帶着淡淡笑容的臉上移開。
孟庭靜微一點頭,腰身侍者一般微微前傾,頗具紳士風度道:“稍等。”
孟庭靜轉身去浴室找了條毛巾,将毛巾在手掌翻了兩下,他擡臉看了一眼鏡子,将自己面上的興味瞧得一清二楚,孟庭靜抛了下毛巾,輕笑了一聲,準備出去就拿毛巾将人給悶死。
攥着毛巾出去,床頭他坐的凳子上卻換了個人,正靠在床上人的懷裏哭哭啼啼。
“宋先生,你沒事就好……”
陳翰民去收拾了一下。
他想宋玉章既然已經得救,心裏的那塊大石也就放下了,于是開始操心起自己,抓緊趁着宋玉章沒醒的功夫給自己打扮了一下,把頭臉收拾齊整了才過來,他一見到宋玉章,心裏又酸起來,他忍住了淚,大約也知道自己嚎啕大哭時很不雅觀。
見到陳翰民,宋玉章的頭腦才終于逐漸清晰起來,思緒像是從個局限的小盒子裏飄散開,從空中終于落了地。
“死裏逃生”這四個字從腦中滑過,宋玉章渾身一顫,半夜驚醒一般手腳也具抽搐了一下,心中驚濤駭浪地過去,這下是徹底清醒了,宋玉章閉了閉眼,他看向滿面是淚的陳翰民,微微笑了笑,從容道:“翰民,你怎麽曬得這樣黑?”
他這句調笑一般雲淡風輕的戲言不知怎麽調起了陳翰民無限的委屈,他忍不住小聲抽泣起來,宋玉章單手撐在床上,試探着想坐起身,陳翰民見狀忙去扶人,把人扶起來靠坐後,宋玉章卻是笑着對他伸出了手,“來,小可憐,別哭了,我抱抱你。”
又黑又紅的陳翰民靠在病怏怏的宋玉章懷裏哭訴他這幾天漂泊的恐慌與害怕,宋玉章一言不發的,手臂搭靠在他的肩膀,聽到浴室門打開的聲音,臉轉了過去,對拿着毛巾出來的孟庭靜也是微微一笑。
那笑容中飽含着無奈,仿佛是在祈求諒解,心腸再硬的人見了他此時此刻的笑容與神情都會明白他現在心有苦衷。
孟庭靜看兩人抱成一團的樣子,本來是沒多想,宋玉章這個笑容卻叫他不得不多想,陳翰民是個什麽樣的人,孟庭靜心中更是一清二楚,他心道:“這兩人是相好?”
孟庭靜攥着毛巾,無聲無息地笑了。
宋玉章見微知著,察覺到這個笑容并不喜悅,反而是一種陰森森的邪惡,然而他心中也并未因此而起多少波瀾,如若連這樣的場面都應付不來,他就不是宋玉章了。
正當宋玉章要張口哄人時,孟庭靜随手将毛巾挂到了一邊的衣架上,手插着口袋往房門外走了,他走路時也像是有彈性一般,腳步輕巧行動如風,悄無聲息地就出去了。
宋玉章略微有些驚詫,心想這時候倒又懂事起來了。
孟庭靜一出去,就看到了在門口候着的船員,手上端着一包潮了的煙土,神色有些慌裏慌張的。
孟庭靜帶上門,往左側走了,船員跟了上去,沒兩步,孟庭靜又停了下來,他回頭,問:“東西拿了,為什麽不進來?”
船員低着頭,支支吾吾地說不出。
孟庭靜笑了笑,揚手給了人一個響脆的大耳光,“說話。”
船員被他打得耳裏嗡嗡的,一句瞎話不敢編,老老實實道:“我推了門,瞧見您在和人說話,就、就沒敢進……”
他說的含蓄,大概看到的場景不僅僅只是說話。
孟庭靜心中火山爆發一般,嘴裏的字一個個往外蹦,“我真想一槍崩了你。”
船員吓得快要尿褲子。
孟庭靜沒給他求饒的機會,轉身立即就走,怕自己再同他說一句廢話,就真忍不住在船上大開殺戒了。
回了自己在船上的卧室,孟庭靜拽了拽領口,将領口頂上的扣子解了,手插着口袋在室內來回地踱步,疾走了一段時間後,他逐漸也平靜下來,坐到了靠窗的沙發裏,沉悶地吐了口氣。
孟庭靜擡起兩條長腿架上窗臺,望向窗外起伏的海。
船就停在原地,船員們馬不停蹄地正在打撈海裏的物件,錢鋪成的地毯正一點一點瓦解,鈔票已全成了髒污且無用的廢紙。
孟庭靜兩指扶着臉若有所思,眼睫垂下,他掃了一眼自己的指尖。
其實……說到底這事對他也沒什麽具體的好處……
人活過來,陳翰民都親眼瞧見了,後面再出什麽事,難保陳翰民不鬧騰,到時候弄巧成拙,說不準他還要自己惹一身騷。
犯不着冒那個險,實在也是件吃力不讨好的事。
況且有些人有些時候那就是命不該絕。
天意如此,宋晉成也怪不了他。
長得也怪稀罕的……
孟庭靜心亂如麻了許久,紛雜的思緒最終一錘定音:不管了,讓宋晉成幾個兄弟自己煩去吧,關他屁事!他又不是他們的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