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公主與悍匪(二)

暮芸想要觸碰他的那只手停在了半空。

她纖細的手指上還挂着血珠,同華麗繁複的金飾混雜在一處,顯得荒唐又靡廢,與這蒼涼的大漠格格不入。

“自然是記得,”她手指蜷了蜷,自己忍着疼站起身來,故作輕松地吸了口氣:“自己殺過的人,哪能随便忘了?”

她殺過他,但也愛過他。

眼前這個漂亮的兵痞子,正是她的舊情人吶。

顧安南帶過來的兵将們見了匈奴人,一個個高興得就像是從深山老林跑出來的野人一樣,前驅隊伍幾乎是餓狼撲食一樣地圍了過來,迅速地瓜分了匈奴兵的馬匹和糧食。

其中有個瞧着還算斯文的高瘦男人,頂着個不倫不類的道士髻,在顧安南身後磨磨蹭蹭了好半天,似乎在猶豫該不該上前。

顧安南:“何三,有話就說。”

“唔,這個,”何三道人趕上前來,有些不好意思地瞧了眼暮芸,低聲道:“老顧,今天晚上必須得到塔漢山,咱們這就得出發了。”

顧安南下巴一點:“那就走。”

他目光只在暮芸身上停留了一瞬,而後就強迫自己轉開了,走開的動作甚至有點不自覺的僵硬。

“可是你這個老相好怎麽辦?帶着嗎?”何三道人小步快跑趕上往大部隊方向走的顧安南,他一甩拂塵,壓低聲音急促地說道:“她可是個殿下!”

顧安南終于看了他一眼。

“罷了罷了,”何三道人确認周邊沒什麽人了,才終于放松了些:“只是老顧啊,你這次千裏奔襲出來搶人,實在太倉促了點,要是直接對上那位大單于只怕危險——京中的探子可有送出什麽信來嗎?”

雖然顧安南從未宣之于口,但何三道人一直知道,在大荊都城內有一那麽一位暗探,數年來始終在給他們這一支起義軍送信,送來的消息雖然不多,卻幾乎是字字珠玑,幫着他們脫離了許多原本必死的絕境。

那暗探化名白羽,他們曾數次借上了力,若是這一次也能有信,那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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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滾,忙你的去吧。”顧安南有些煩躁:“以眼下京城和陪都的情況,即便傳來消息也不能用。”

“說得很是——”何三道人先是一嘆,而後猛然驚醒:“嗳呀!京城那邊天翻地覆的時候芸殿下還在路上,邊地消息又不怎麽通,她現在該不會還不知道哪事吧?!”

顧安南沒有回答。

他向暮芸的方向瞧了一眼,黃沙之中,紅衣翩然,嬌小的人微微低垂着頭,似乎正在手上剛剛擦出的傷;她如有所覺地向這邊看來,但離得遠了,大抵只能也只能見到一片玄色的千軍萬馬。

大抵,是瞧不見他的。

不過,她眼裏又何曾有過自己呢?

何三道人:“老顧?”

他收回目光:“少廢話,點人去,立即出發前往塔漢山。”

何三拍了拍身上的土,點頭要走,又突然走回來幾步:“那位怎麽安置?”

“戰俘,”這當了小半輩子流氓的大帥翻身上馬,手指無意識地撚了撚,眼中流露出一點少見的妖異之色:“我一個人的戰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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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芸手上系着麻繩,赤着腳跟着顧安南的大軍踉跄前行,只覺得要是剛才要是直接被胡人殺了,只怕還要更輕松一些。

她有些氣悶,一時不察便摔了個跟頭,若不是身後一個孔武有力的大嬸捉着她衣領把她提了起來,只怕暮芸這會兒已經閉過氣去了。

她氣到極處,不知為何,竟然覺得有點好笑。

人活着活着,真是什麽事都能遇到。

“小白臉子,你笑什麽?”把她提起來的女子年紀略微有些大,卻風姿猶存,這人咕嚕嚕灌了一大口水,嫌棄地瞧着她:“莫不是個瘋娃吧?”

瘋娃暮芸已經沒脾氣了。

“還有多久才能歇息?”她口中幹得不行,慢條斯理的語氣卻仍然帶着皇族累世的清貴:“本宮……我累了,走不動;再者說,你們若是要往塔漢山去,這方向只怕不對。”

此話一出,周圍的奴隸們連同柳四娘都靜了,片刻之後,爆發出巨大的笑聲,惹得前隊的士兵們都紛紛往回瞧。

“瘋娃,你姓啥?”柳四娘笑得眼淚都快出來了:“你可太有意思了!”

“我叫雲慕。”暮芸腳下踉跄一步,挑眉道:“有何可笑?”

她一句話還沒說完,眼前忽然閃過一道黑影,後背上先是一涼,而後是火|辣辣的痛。

這姓柳的竟然用馬鞭抽她!

長到這麽大,這還是第一次有人敢打她!

暮芸疼得倒吸一口涼氣,感覺自己眼前一陣陣發黑,當即就要倒了;好在理智尚在,也明白行軍途中沒人會照顧自己,若真是腳步跟不上,只怕會被手上的繩子活活拖死。

“你累,你累個屁!不過就是個奴隸,仗着有幾分姿色,還真當自己是嬌小姐了!”柳四娘呸了一聲,對衆奴道:“我聽送她來的何當家講,她還是從匈奴人手裏搞出的女人哩!什麽方向對不對,識路辨向那都是大人物的事,哪輪得到你一個奴指手畫腳?!”

奴隸們便哇一聲散開了,就連方才幾個向暮芸投來同情目光的人,此刻眼中也只剩下厭惡。

“明明是個漢女,若有骨氣,被匈奴人擄走時就該自盡!”柳四娘鼻子裏噴着粗氣,眼尾卻有點紅:“匈奴人将你打扮成這樣,只怕你是已經從了他們!真是丢盡漢人的臉!”

衆奴中站出一個細弱少年,他看起來足有十七八歲了,身材卻瘦得像跟麻杆。少年将暮芸扶起來,對柳四娘嗫嚅道:“或許她只是想活下去,這也并不算什麽錯呀。”

“姚諒,你給我讓開!”柳四娘眼睛一眯:“你小小年紀就想保護女人了?都瞧見沒有,這姓雲的很有些狐媚本事,怪不得能從匈奴人手底下活出來!”

少年姚諒滿臉漲紅,卻不知該如何反駁,暮芸突然注意到,姚諒手上纏着一圈又一圈的麻繩。

麻繩沒什麽特別的,別致的是這種繩子的系法——繩子的尾端繞成一個帶着活扣的圈,首端則穩穩纏在手臂上。

暮芸雖然久居深宮,畢竟也管了将近五年的國事,對各地的逸聞多少都了解一些。這種系法是願江以南的特色,那裏的漁民們有項絕活,扔繩圈的本事出神入化,說是如臂使指也不為過。

柳四娘:“好小子,今天我不收拾了這個妖精,咱們整個軍營都得讓她禍害了!”

她話音未落,手中長鞭已經追了過來,少年姚諒反應不及,出于本能地一讓——

可他這一躲,鞭子就直奔着暮芸去了。

這一鞭是奔着臉來的。

衆奴都知道柳四娘鞭子的厲害,這一鞭下去,這姓雲的非被抽花了臉不可!

然而誰也沒有想到的是,這絕豔纖瘦的小奴竟然飛快地伸出右手,拼着右臂被抽出血痕,穩穩地抓住了鞭梢!

“呀,”美麗的小奴唇邊細微的傷口滲出血,那寶石似的血珠卻被她含入嘴唇品嘗,妩媚的眼中帶起淺笑:“人長得醜,力氣卻不小。”

這一下誰都沒有料到,柳四娘還從沒在鞭法上吃過虧,一時間都驚住了!她用了天大的力氣,慌亂之下急忙要将鞭子扯回來,誰料就在此時,與她扥着力的暮芸卻又突然松了手!

這下可完了。

時間仿佛被刻意放慢了一般,膀大腰圓的柳四娘手臂揮動,整個身體小山一樣地從馬上向另一個方向栽倒,她臉上的肉寸寸抖動,眼中的驚惶和迷茫簡直就像頭即将要落水的天竺大象。

“砰——”

柳四娘重重落地的一瞬間,衆人終于都反應過來了,七手八腳地想要上前攙扶;混亂中竟沒人管着暮芸。

她輕輕巧巧地上前來,即便是忍着劇痛也挺直脊背。

摔在地上的柳四娘竟是下意識地用手掌向後挪了半步。

暮芸看着她和其他奴隸充滿怨恨驚怒的目光,眉頭先是一緊,而後一松。

“嗳,”暮芸半跪下來,一手搭在膝蓋上,對柳四娘輕輕揚了揚下巴:“你知道我是誰嗎?”

柳四娘嘶聲喊痛,色厲內荏地罵道:“我管你是誰!”

柳四娘自小就出生在匪窩裏,只怕在會喊爹媽之前就先學會了髒話,可此時此刻她看着這個一身破爛紅衣的小奴,卻忽然什麽也說不出了。

這都是因為暮芸此時的目光。

此後的一生中,柳四娘常常回憶起暮芸此時此刻的神情,直到很久以後,她得知暮芸的真實身份時回想起來,只恨不能有人狠狠抽此時的自己幾個嘴巴。

真是狗咬呂洞賓,把一顆好人的心都給糟蹋爛了。

此刻的暮芸看起來是那麽失望,那麽疲憊,可僅是嘆了口氣,就又重新笑了起來,看起來竟然有點無所謂了。

好似覺得這人間可笑,也覺得自己荒唐。

她垂眸笑道:“治于神者,衆人不知其功。”

柳四娘摔得頭昏腦漲,根本沒聽清也聽不懂她在說什麽,被人攙扶着坐起,總算是反應了過來,大怒起身,一把攥住了暮芸的衣領!

“小娼婦,你竟敢害我?!不要命了是吧!”柳四娘提起拳頭:“看我今天不打死你!”

姚諒緊張地上前,卻也只能堪堪拉住柳四娘的衣裳;他本就瘦弱,若拼力氣,又哪裏是這女人的對手?

暮芸也沒有力氣了。

她能接住那一鞭,已是勉強,現在情知躲不過,只能緊緊閉上眼睛。

“住手!怎麽不走了?!鬧什麽鬧?!”

迅疾的馬蹄聲響起,竟是剛才那姓何的高瘦道士趕來了,他一把捉住了暮芸的後心衣裳,把人提了出來:

“都他娘歸隊!匈奴人發現了咱們的蹤跡,提前打過來了!”

作者有話說:

tip:

“治于神者,衆人不知其功。争于明者,衆人知之”

只開篇幾章裏有一點點小虐芸妹的內容,之後就沒有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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