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公主與悍匪(三)

何三對暮芸使了個眼色,而後從馬上扔下一截麻繩給她,暮芸立刻抓緊了,跟着他的馬快步前行。

其實早前在陣前的時候便見過此人了,只是當時她所有心思都在“死而複生”的顧安南身上,此刻細細看去,發現這人的盔甲之下竟然是一身道袍!

雖然又舊又破,像塊抹布,但确鑿是道袍無疑。似乎是察覺到了她的打量,何三嘿然一笑,竟不知從哪裏抽出了一柄禿毛雞似的小拂塵。

“……我聽柳四娘叫你三當家,本以為你們是土匪出身。”暮芸嘴角抽動:“這年頭,道觀的日子也如此不好過嗎?”

何三騎在馬上,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地安排着沿路趕來問對策的小兵小将們,待回過神來想明白她問的是什麽,赧然一笑:“啊呀殿下,瞧你說的,道士也是得吃飯的,不然拿什麽供奉祖師爺呢?憑本事吃飯,有啥丢人的?”

暮芸剛受了鞭傷,背後滿是火|辣辣的痛,卻仍然感到一陣好笑:“你們顧當家可真夠造孽的,回頭你得訛他一座金身殿才是,不然就虧大啦。”

何三道人笑道:“說得很是!”

遠處傳來越發急促的軍號,兩人同時向那個方向看去。

顧安南手底下的這支隊伍規模已經遠遠超出了她的想象,粗略估計,其建制竟然不下萬人,且攜帶的辎重糧草不多,顯然是還另有老巢。

按她聽到的番號來推算,總數大抵在三到五萬左右。

要知道在大荊,尋常州府的常駐兵加起來也不過就是這個規模,若連他們也自稱土匪,幹脆存在了四百多年的大荊朝廷也自封草寇算了!

但,這就很奇怪了。

畢竟這些年裏,可從沒有一支顧姓的起義軍。

她心思微動:“你們對外宣稱的将領是個姓裴的女人,對也不對?”

何三似乎并不意外她會猜出來:“是,裴當家和姑娘一樣,都是女中豪傑。”

暮芸擡眼瞧他:“你到底是何時猜出我身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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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三拉着她上馬,卻顯然有些騎術不精,馬匹左搖右晃,廢了好大勁才把人拉上來。

暮芸受了傷,卻更有一種令人憐惜的豔麗,何三作道士之前學了二十多年的儒術,守着禮節不去直視她的眼睛,只得對着正前方嘆息道:“我說殿下喂,如果不是你,還有誰配坐六角的金鸾車?又有誰會趕着這個時候嫁到匈奴來呢?”

更何況——

除了那位名動天下的帝姬暮芸,還有誰會讓顧安南這尊煞神千裏奔襲出來搶人?

還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從匈奴單于手裏搶。

何三道人有些滄桑地想,自打跟了顧安南,竟連搶親這種損陰德的事也做了,真是踏上賊船下不得啊。

暮芸:“你這是什麽眼神?”

何三道人:“嗯?”

暮芸那雙又靈又媚的眼閃了閃:“我總感覺你在可憐我。”

那是因為你還不知道那個能要了你命的消息呢,殿下。

可是誰又敢告訴你呢?

“殿下抓緊馬鞍,咱得趕緊逃命了。”何三匆匆避過她的目光,一抖馬缰,轉移話題道:“不過,雖然殿下并不認得我,但我與殿下可是舊相識了。”

暮芸根本就沒細聽後面那句話,因為逃命兩個字,終于将她心中那根隐隐不安的弦撥動了。

裴姓起義軍的勢力範圍在西南,顧安南會出現在這裏千裏之外的大漠,顯然不是路過——他就是來搶親的。

搶親的基本流程是什麽?

當然是搶了人就跑。

暮芸背後一麻,一股難以言喻的緊張感順着脊背攀了上來。

打從和“死而複生”的顧安南重逢後,她腦子一直是亂的,直到此時此刻才終于反應過來:“你們想先跑到塔漢山去,利用那裏的山地地形阻擊栾提頓的報複追兵對不對?!”

何三大驚失色:“殿下怎麽知道?”

“趕緊帶我去見顧安南!”暮芸:“快!不然一日之內,咱們都得死在這片草原上!”

兩個時辰之後,暮芸終于見到了顧安南本人。

何三累得一句完整話也說不出,整個人幾乎是從馬鞍上滑下來的。

“老顧,老顧啊,”何三半趴在地上,有氣無力地拔開水囊的塞子:“你怎麽一聲不吭就帶人出來飲馬,我找你找得差點死掉了啊!”

顧安南身後大概有三百多人,不同于他隊伍裏的其他士兵,這些人各個身穿黑色軟甲,身材精瘦幹練,手長腿長,頭發都用黑布包了起來,正有序地帶着自己的馬匹,分批到河邊飲馬。

他漫不經心地一回頭,露出了那副嬉笑皮囊下浮光掠影的一點認真。

暮芸還穿着殘破的嫁衣,她幾乎一天半沒吃東西了,從馬上下來的時候動作快了點,頭重腳輕,眼前泛起一陣一陣的綠色斑點。

她瞧不見路,腳下便踉跄了一步,反應過來的時候,手上已經扶住了某種冰冷又堅硬的東西,而後是一陣頓頓的痛。

暮芸借着扶住的東西停了停,這才發現那是一柄被橫着擡起的長刀。

長刀的另一端,是男人穩穩握着刀的手。

顧安南看着暮芸手上被刀碰出的傷口,收刀回鞘,諷刺道:“趕過來作甚——你就這麽想嫁給匈奴人?”

暮芸沒理會他話中的諷刺意味,言簡意赅地說道:“你必須在落日之前迎擊匈奴騎兵;如果真的等入夜後撤到塔漢山再打,一切就都來不及了!”

何三道人嘴快地問道:“為什麽?”

暮芸深吸一口氣,一字字道:“因為孿提頓會親自來。”

“我知道你恨我,但這不是鬥氣的時候。”暮芸上前一步,踮起腳來,幾乎是貼着他的臉頰輕聲說道:“顧安南,這次我真的不是要害你,真的。”

熾烈的光擦過顧安南的下颔線,落入了暮芸精致美麗的眼睛裏,将她深棕色的瞳孔毫無保留地點亮。

顧安南看見,自己的倒影和光線一起闖入了她的眼眸。

而這,幾乎是他前半生最大的願望。

可惜他已經不是十幾歲的少年郎了,胸口的貫穿傷經年日久,明明早已長好,卻仿佛仍在隐隐作痛。

顧安南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他微垂的眸子和脖頸下大片的刺青一樣,顯得兇悍又冷漠;只有負在身後的手微微蜷了蜷,看起來竟有些無措。

暮芸再進一步:“你真的可以信我——我用毒針毒死了匈奴左賢王,落在他們手裏也是個死。我和你,至少現在,都是一條船上的人。”

她不再去看顧安南的表情,而是快速地蹲下身來,想也沒想地拔下了頭上剩下的唯一一支素金釵,在河邊平整的濕地上劃了幾條線。

“你看,這是塔漢山。”暮芸将泥土聚做一個凸起的長條形小堆:“塔漢山劃分了南北兩側的匈奴勢力,北邊是北煙沙漠,南邊是南音草原。”

匈奴的地勢十分奇特,被塔漢山一分為二,一邊是水草豐美的草原,一邊是環境惡劣的沙漠;匈奴的各方勢力就像竈房裏的耗子般在兩邊竄來竄去,從來沒個定性。

而暮芸此次和親的目的地,就在大漠和草原的交界處。

何三總算緩過一口氣,直接用手指跟着一起畫:“不錯,殿下和親時便是從塔漢山東側來,匈奴單于栾提頓久居南面,所有屬下中只有左賢王在北側,只有他能去接親,所以殿下才會在沙漠處遇險。”

千算萬算,沒料到那位戰力卓絕的大單于會親自來。

要知道在如今的中原大地上,起義軍楚淮擁有最強的軍事力量,若說還有誰能與之匹敵,恐怕也只有匈奴草原上的栾提頓了——

這位大單于也算命途坎坷,他出身不正,生來便不被父親喜愛,九歲時便遭人陷害,被賣到了中原來。

一個沒名沒姓的匈奴小子落在了敵國,想也知道他會落入怎樣的境地。

遼闊的草原上,已經沒有人在期待着他的歸來,就連栾提頓的父親也盼着他早點死,免得回來給他親愛的小兒子添麻煩。

可栾提頓偏沒有順他們的意。

十年後,草原上突然出現了一股不知從何處而來的新勢力,如同旋風般席卷了整個草原;直到彎刀架在脖子上的時候,老單于都沒有認出眼前的年輕人就是自己那個失散多年的大王子。

“我只問你一件事,”新任單于渾身浴血,卻有一雙安靜的眼睛:“我被你的新阏氏暗害,被當成牛羊一樣賣給荊人的時候,你到底知不知道?”

老單于擡起渾濁的眼。

他嘴唇顫了顫,最終卻什麽都沒有說。

說什麽呢?

說自己從一開始就嫌棄這個大兒子帶着荊人的血脈,是個孬種;還是說其實他本打算親手将這個兒子殺死,若不是他生母以性命相脅,栾提頓甚至連茍活的機會都沒有?

栾提頓閉了閉眼,此後餘生,關于他的父親,他再沒有提過半個字。

彎刀利落地一抹,同源的血液就這樣肆意地濺上了新任單于的臉頰。

十年泣血,鳴镝弑父。

此後數年間,栾提頓的大名響遍了整個草原,在中原地區陷入了各路起義軍的混戰時,這位年輕的大單于也開始了他統一草原的道路。

時至今日,匈奴在他手下,已經漸漸有了大一統的趨勢。

顧安南敢從他手裏搶人,已是做了旁的中原勢力想都不敢想的事;要他正面應戰,也實在是太難為他了。

換句話說,沒有任何一支中原部隊,想過要真刀真槍地和匈奴人直接對上——

因為那和送死也沒有什麽區別。

“但栾提頓既然來了,難道還真的能容你将我這個未過門的阏氏帶走嗎?”暮芸深吸了一口氣:“這一戰實在是勢在必行,避無可避了。”

她擡手在“塔漢山”中間畫出一條彎彎曲曲的流線,而後指着眼前湍急的河水道:“如果只有塔漢山,今日我們必死無疑,但好就好在,我們還有這條脫木爾河。”

湍急的河水發出嘩啦啦的響聲。

“栾提頓擁有世上最快的騎兵,最多不超過兩個時辰他一定會追上來。如果到時候大部隊還是在平坦的草原上……後果不用我再說了。”暮芸擡起頭來看着顧安南:“所以你只有一條路可走。”

“也打了小半輩子的仗了,用不着你教我。”顧安南看了她一眼,一揮手道:“何三,帶她走。”

何三道人目光在兩人之間轉了個來回,束着手沒敢動:“老顧啊,要不你再聽聽?”

顧安南轉身就要走。

“顧安南!”暮芸掙開了何三來扶她的手,上前一步踮腳扯住了顧安南的衣領。她手上還帶着被長刀劃出的傷口,随着緊攥他衣裳的動作,泛着一點甜甜的血腥氣:“你便是想殺我,也得過了今日再說!難道你真要把自己手下的隊伍全都葬送在這才甘心?!”

她離得太近了,近到顧安南都能聽見她跳得飛快的心。

“想活下來就只有一個辦法!讓一隊老弱帶着糧草辎重做陷阱,在平原上做誘餌等着栾提頓——你帶着其他精銳,現在就渡過脫木爾河,繞路從背後偷襲!”

顧安南眉峰輕輕一挑。

“你真是一點沒吶,殿下。”他終于戲谑開了口,居高臨下地看過來時,高大的身影幾乎整個罩住了她:“還以為我會像之前一樣,比狗還聽話?”

男人深邃的眼裏有一閃而過的傷心,卻被飛快掩飾過了;他按住她的手,一點點堅定地從自己身上挪開:“別做夢了。”

何三道人在二人身後看着,心說這也不怪老顧心焦,實在是帝姬的提議太過離經叛道——她這話聽着有理,實則是讓顧安南做幾百年來第一個正面迎擊匈奴人的中原人。

怎麽聽都像是勸他送死。

何三在心裏嘀咕道,早就聽說輔政帝姬容色極豔,行事作風卻有點“瘋”,如今她竟然想和匈奴單于栾提頓硬碰硬……

傳言不虛啊。

顧安南的壓迫感實在太強,饒是暮芸,也忍不住在他的逼視下後退了一步。

“為了大多數人能活,總要有人死。”暮芸仰起頭,露出脆弱卻精致的頸項:“只要你願意采納這個方案——我願意去做這個必死的誘餌。我不要你的精兵,只要一百個奴。”

“得了吧,”顧安南垂眸不再看她:“何三,帶她回去,我沒工夫同個戰俘在這閑扯。”

“你若想做這中原的雄主,開萬世之太平,就得去做古往今來旁人都不敢做乃至不敢想的事。”暮芸伸手将他微微翹起的衣領撫平:“若我戰死,就當是給你賠命。”

她說完這一句,沒再等顧安南的回答。

暮芸抓住馬缰,用盡全身力氣重新跨坐在了馬背上,金燦燦的陽光攜着草原上清冷的風吹過來,給她飄揚的頭發鍍上了一層金邊。

她勒緊馬缰,駿馬在柔弱的美人身下發出長長的嘶鳴。

“顧安南,随便你聽或不聽。”暮芸輕聲一哂:“反正我等你回來。”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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