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公主與悍匪(四)
天地浩渺,暮野四合,暗沉沉的天幕上壓了一層又一層沉重的雲,将最後的星月光亮也遮蔽殆盡;脫木爾河前的曠野上散落着零星的營帳,其間還升起了絲絲縷縷的炊煙。
這些煙孤魂野鬼似地飄着,升入半空,又歸于虛無,不遠處深黑的夜幕裏,似乎有匹馬嗆了點煙進去,遂不輕不重地打了個響鼻。
馬的主人皺了皺眉。
“派人探過了沒有,”右谷蠡王用拇指按了按鼻子,頗有些不耐煩地甩了甩頭:“沒有問題就沖鋒,草原夜裏太冷了。”
“大,還等什麽探子?你也瞧見了,荊人像綿羊一樣軟,我們又為什麽要在這裏幹等?”
右谷蠡王身邊的年輕人打馬湊到他身邊:“大單于最不重視我們這一支,才讓我們出來做這種下等圍剿的活!早些殺光就回去吧,殺幾只荊羊,又有什麽難的?”
右谷蠡王胯|下的戰馬踱了踱步,馬鞭在他手中被拎成一個卷,漫不經心地指向了前方燈火通明的荊人營帳:“吾兒說得對。你看,荊羊們雖生了許多火,動靜卻不大。”
年輕人赤着上身,從鼻子裏哼了口氣答道:“自然是荊羊想裝人多吓唬我們!”
不遠處,一名身披黑羊皮的匈奴大漢朝着他們策馬奔來,速度雖快,卻因為馬蹄被包裹的緣故,幾乎不發出任何聲音。
便是方才他們派出去的探子。
匈奴大漢到得近前,下馬單膝行禮:“谷蠡王!荊人營地雖大,裏面卻只有百來個人,且都是很瘦小的奴隸!”
百來個人。
還都是奴隸。
五裏之外,塔扆崋漢山下,何三剛剛安頓好自家的大批人馬,獨自踏上山腰;他遠遠看着遠處營帳地明亮的火光,一雙手交握起來,掐得死緊。
“老顧真是瘋了。”他汗水流了滿臉,尤自緊張不覺:“千裏迢迢過來不就是為了搶親麽,如今竟然又真的把芸殿下丢在那裏送死!”
暮芸在成為輔國帝姬之前,在大荊朝就靠四個字聞名——驕奢淫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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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前半輩子幹過最苦的活恐怕就是祭天的時候得親自挑一盞燈,平日裏瓜果若是不處理就端到她面前,恐怕暮芸都不認得那是個什麽物。
總而言之,乃是個手帕掉在地上都不會親自去撿的主。
叫這麽個嬌柔的美人去對匈奴蠻子,老顧這心該不是石頭做的吧!
不過……
何三想到這裏,眼前忽然毫無預兆地閃過了三年前他在死人堆裏撿到顧安南時的情形。
那時的顧安南滿身黑灰,一身死寂,以他那副尊容,與其說是個人,還不如說是一攤爛肉。在距離死人堆不遠的地方,成群的野狼亮着通紅的眼,對着仍不肯松開刀的顧安南發出威脅的低吼,仿佛只等着這男人咽下最後一口氣,就要撲上來将他啃食幹淨。
何三花了天大的力氣才将顧安南帶走,又花了整整六個月的時間,才讓他勉強有了個人形。
後來那麽多的時間裏,何三問過很多次,問顧安南究竟是如何從大內禁軍統領落魄到了這個境地,顧安南卻絕口不提——只是在某個他昏昏發熱,險些見了閻王的晚上,何三從他口中聽見過一聲很低很低,如同嘆息般的呼喚。
“阿芸……我疼。”
那時他傷心欲絕,病中破碎的目光,簡直讓何三這個外人看了都忍不住心疼。
阿芸。
應該就是,芸殿下吧。
可若真的是心心念念,無論如何都忘不了的人,如今又怎麽真的能舍得讓她自己趕赴這樣的死地?
何三不明白,他只能跟着憂心。
“帝……雲二姑娘要的東西都給送去了沒有?”他抓過前來彙報的副将:“可千萬給她準備全了!缺什麽你就趕緊說!”
副将将腰上別着的木板扯下來,上面是用炭條寫得幾排小字,面色古怪道:“倒是不缺啥,但是用這些破東爛西真能退敵嗎軍師?”
何三抓過木板一看——
不要糧食,但運糧食的大車三十輛;不要弓箭,但要走了他們顧大帥囤了兩年多的全部烈酒……另外還要一些燒火做飯才用得上的鐵火鈎?
這都什麽跟什麽啊!
“她連個正經武器都沒要?”何三道人急得汗珠啪嗒啪嗒往下砸:“這這這!”
副将也撓頭,誠懇地指着腦袋問:“這姑娘長得好看,但該不會是個瘋娃吧?”
“是有點瘋,”何三看向遠處即将迎戰的百奴營地,覺得舌頭都有點發麻:“不管了,如今也沒有別的辦法,死馬就當活馬醫吧!”
副将咋舌:“這麽好看,又年輕,要是死了也太可惜了。”
何三捧心道:“……我就是怕她死啊啊!!!”
除了栾提頓帶來的生死威脅外,最令他憂心的就是暮芸的身份——
畢竟這位帝姬對于今日的大荊百姓來說,其重要性已經遠超一位尋常的長公主了。
三年前,若不是帝姬帶着人死守長安,以命相搏,只怕半個大荊的百姓早已成了墳下骨,土中魂;到了現在,更是人人都知道,這位嬌生慣養的殿下,到底是為了什麽要去荒蠻的邊塞和親。
是為了這個守不住的天下。
也是為了天下裏必須被守住的生民。
是以在中原大地上,幾乎所有能喘氣的人都念着芸殿下的情,都承她的好——如果暮芸真的就這麽糊裏糊塗地死在了這鳥不拉屎的鬼地方,若是瞞住了還好,若是瞞不住,又或是被有心人傳了出去……
只怕,他們這一支起義軍,就要成為天下的罪人了。
所以關鍵的問題就在于,帶着一百個奴去做誘餌的芸殿下到底能不能活下來!
“一百弱奴,”何三整個脊背都在發寒,目光死死盯着遠處的營帳,喃喃自語道:“殿下啊殿下,你怎麽敢啊。”
營帳地。
“士兵們”圍着篝火而坐,各個将後背繃得死緊。他們似乎也感受到了來自身前和身後黑暗裏的目光,各個面如土色,仿佛已經被黑白無常的追魂幡套住了脖子。
“是馬蹄聲,馬蹄聲!”最前方的一處篝火邊,一個“士兵”抖着嘴唇要站起來:“我從小長在大漠裏,絕不麗嘉會聽錯!匈奴人要來殺我們了!跑吧!別信那些準備,難道憑我們還真的能……”
這“士兵”忽然停住了口。
他看見了從營帳裏走出來的嬌小人影,觸及她目光時,竟是下意識地低下了頭。
明明是那麽柔弱嬌軟的美人,卻偏偏有令人不敢直視的威勢。
又一個“士兵”站了起來,這次卻是個熟面孔——正是險些抽花了暮芸臉的柳四娘!
“小娼婦,你他娘的跟三當家點名要我過來,是不是就想拉着我一起死?!”柳四娘憤然起身,腰間的鞭子晃來晃去:“真是個毒婦!”
暮芸看着她,忽然感到有點好笑。
“你要是真不想來,難道我還能為難你不成?”暮芸一指脫木爾河的方向:“想走便走,荊人裏有堅強的,自然也就有軟弱的,你若害怕,我不怪你。”
柳四娘安靜了一瞬,而後冷笑着啐了一口:“就算你不提,老娘自己也是要來的。我兒子死在了匈奴人手裏……血債血償,只要今天能拉着一個墊背的,那就算賺了。”
最開始那腿軟的士兵聽了這話,卻突然大嚷起來:“你想報仇,我可不想!我要走了!”
他這麽一喊,登時人心浮動,隐在人堆裏的少年姚諒有心幫暮芸說幾句話,卻嘴笨得不知該如何開口:“雲姑娘都帶咱們做好了準備!說不定能挺一挺呢?”
腿軟士兵幾乎帶了哭腔:“諒小子啊,快別做夢了!多少将軍都打不贏,憑咱們這些弱奴能有什麽勝算?!”
眼看着許多人起身想跑,暮芸卻笑着拍了拍手。
“都走吧,別害怕。”她施施然地站在原地,将被風吹亂的頭發捋到耳後:“反正這裏是平原曠野,匈奴騎兵來了,追着殺更帶勁。”
不過是輕描淡寫幾句話,原本想跑的人卻都不動了。
“跑,不過是死得更快,”暮芸淡聲道:“還不如留下來堂堂正正地站着死——說不定,還能有個一線生機。”
無邊的夜幕,正如無邊的海洋,沉寂鬼魅,深不可測;這帶着光亮的營地就像是茫茫大海上的一葉點着航燈的孤舟,雖然前途莫測,卻也是他們這一百弱奴唯一的依靠了。
在場所有人,都感受到了一種來自命運的寒意。
他們中的大多數人都沒有讀過什麽書,不懂得什麽叫背水一戰,什麽叫破釜沉舟;但人走到了這樣的境地,有些道理自然而然就會懂。
狹路相逢,勇者未必勝,但懦夫一定死。
暮芸還穿着那身破爛的紅衣,卻已經在這喜慶的嫁衣外套上了冰冷的铠甲:“從前沒有人戰勝過匈奴,不代表之後也沒有。”
誰都有可能是開創歷史的英雄。
那麽,為什麽不可能是你和我呢。
不過寥寥數句,暮芸已經看見,這些今日午間才第一次拿過兵器的奴隸們,已經漸漸挺直了脊梁,眼中從恐懼和絕望,變成了絕望和憤怒,變成了想要活下去,又或是想要站着死的願望。
但她知道這并不是因為自己這番所謂的“演講”,是因為他們雖然是奴,但更是荊人,更是柔弱卻不曾屈服的中原之兵。
不遠處的黑暗裏,右谷蠡王聽了探子的回報,大笑出聲;他竟是不屑遮掩,改變了原本的突襲計劃,直接大咧咧地帶着人走了出來!
右谷蠡王拍了拍他兒子的肩膀:“出發前,大單于竟還說什麽這支起義軍不是尋常荊人,反複告誡我千萬小心——哈哈,他懂個屁!我帶了我最好的兵!難道三百天汗騎兵,還能輸給一百個荊奴不成!”
“大,你忘了?栾提單于被荊人抓走過,他當然害怕!”右谷蠡王的兒子口中發出嗤地一聲,橫過彎刀,在自己精壯的臂間一擦:“父親且在此處等待,夜風吹到那邊山頂時,我便回來!”
右谷蠡王的兒子名叫豁延,在栾提頓單于回歸草原之前,他原本是匈奴年輕一代裏最被看好的領主候選人,然而栾提頓就如同天上的太陽,他一出現,豁延這顆“星星”自然便黯淡了。
豁延壓着這口氣,已經壓了太久。
他正需要一場痛快的殺戮來平息他翻滾不息的血夜,這群荊羊能死在他豁延的刀下,也該感到榮幸了!
“随我沖鋒!”豁延眼中冒着嗜血的興奮光芒,灼熱的鼻息如野獸般向外噴出,他提跨驅馬,手持彎刀大吼道:“若有荊女,大家享樂!”
三百多匈奴騎兵跟在他身後,發出野獸般振奮的嘶吼,他們就像是夜幕裏沖出的貪狼,牙尖爪利,貪婪的口涎還帶着腥臭之氣,有種近乎原始的兇蠻。
匈奴騎兵來得太快了。
快得就像是一片沉甸甸的黑雲,以萬鈞之勢向着孤島般的營帳地飛奔而來!如同從天而降的巨石,如同避無可避的劫難。
豁延的馬蹄,距離營帳地只餘不到百步。
這一刻,時間仿佛被拉得無限長,天幕中轟然一響,雲層中閃過一道通天徹地的怒雷;耀目的白光閃徹天地,在雷聲即将炸響的瞬間,這天地竟有那麽一瞬,靜得令人膽戰心驚。
砰——
砰——
幾乎所有人,都聽見了自己猛烈的心跳聲。
這一刻,豁延忽然在冥冥中感受到了一點不詳的預兆,他說不清那是一種什麽感覺,仿佛是沉默的天神正在觸碰他。
豁延不知道的是,這種“天神”,就是中原人所說的命運。
“沖鋒!”豁延只能用盡全身力氣去抵抗這種不安,他厲聲大吼:“殺光荊羊!”
他的馬率先踏碎了營帳地的木欄,幾乎是暢通無阻地闖入了這密密麻麻的營地中,可就在他沖過最前面一排的營帳時,他忽然感受到了來自身後的注視——
豁延看見了一個女人。
她站在營帳後,手中不知按着什麽東西,忽然對他莞爾一笑。
“你好呀,蠻子。”
女人手腕一抖,露出了營帳下的東西;就是這個瞬間,豁延忽然感到胸腔一涼。
那女子對他笑道:“來生見。”
豔蓋萬物,美如蛇蠍。
作者有話說:
小劇場:
顧哥:“我是個沒有感情的政客,只是單純地想利用她,時機一到就會殘忍地将她殺掉。”
半個月後:“我是個沒有感情的政客,只是單純想利用她。”
兩個月後:“我只是個沒有感情的……”
半年後:“我只是個……嗯?阿芸你餓了?我給你下碗面吃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