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公主與悍匪(五)
豁延甚至都沒能反應得過來。
在他不那麽長的一生裏,他始終居住在大漠中,見過的最鋒銳的東西,頂天不過是用精鐵打造的彎刀。
他又怎麽能知道,這世上有種專為女子打造的□□,雖然只能發出一支金釵般大小的短箭,但只要塗了毒,就能在頃刻間取人性命呢?
更何況暮芸這一支還是大荊朝技藝最精湛的匠人們研造的,其上淬的毒千提萬煉,為的就是在關鍵時候給他們的帝姬保命。
可見這世上有些人,總是要死在見識不足上的。
豁延心口處傳來難以抑制的劇痛,他大吼出聲,想要翻身下馬,卻直接從上面栽了下來!就在即将落到地面的瞬間,他忽然感到脖頸被什麽東西緊緊纏繞住了!
“雲姑娘!我中了!真的中了!”
少年姚諒漁繩出手,一套即中!他死死拖住豁延,動作飛快地鑽入了另一個營帳又飛快地鑽出來,對着暮芸喊道:“可以開始了!”
暮芸對他一點頭,而後手臂輕揚。
下一刻,豁延整個人竟如同待宰的牲畜一般,直接被橫着拖了出去!他平生第一次有了真切的瀕死感覺,掙紮着向前看去的時候,卻發現拖着自己沒命般前進的,竟然是一團“火”!
熾烈的火焰熊熊燃燒,豁延在劇痛中,好像看見了那些死在他手下的荊人。
他這輩子也沒什麽愛好,最喜歡做的就是屠掠邊地的荊人。豁延有種特殊的癖好,那就是将荊人那些細皮嫩肉的小孩活着架在火上烤——尤其是小孩。
荊人的孩子嗓子細,也沒點骨氣,活生生燒死的時候,最能讓豁延感受到那種類似征服的快樂;有時候他看着那些小孩,覺得荊人真的很惡心。
他們那麽瘦小,那麽孱弱,生命就像蟲子一樣薄,卻偏偏可以占着水草最豐美的地方快快樂樂地活着,這到底是憑什麽呢?這些在火焰裏喊得撕心裂肺的小東西,将來就會是那些美好土地的主人,匈奴的孩子那麽健碩,卻只能在大漠裏吃沙子。
天神是多麽不公啊。
那時他這樣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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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從沒有想過,原來火焰竟是這麽令人害怕的東西;或許他也沒有想過,天神,也許真的是公正的。
來者,必報。
死于火下,就是天給他的懲罰。
這一切只發生在電光火石間,豁延的屬下們驚怒交加,卻根本反應不及,他們打着呼哨要沖上來救主,卻都被眼前的一幕給驚住了——
那些所謂的營帳,竟然只是被随意支起來的白布,每個“營帳”後面都站着一個穿着軟甲的荊奴,就在騎兵們踏進營地的瞬間,這些白布竟是被同時掀開,露出了下面藏着的大車!
但豁延的屬下們根本就沒有任何反應的時間。
因為豁延被套着脖子,麻繩的另一端還挂在一輛着火的巨型馬車上!
姚諒剛才鑽入的那個“營帳”之下,竟是一輛整裝待發的馬車——如果匈奴的左賢王還活着,就一定能認出來,這就是大荊帝姬那輛風光無二,用來送嫁的六角金銮車!
匈奴騎兵們根本就反應不及,他們一不知道該如何救下豁延,二不知道該如何對這些反扣着的大車下手!
此刻随着暮芸的命令,早就準備好的奴隸們立即将馬車點燃,金鸾車燃着熊熊的火光,拉車的良駒們受到了驚吓,瘋魔般地奪路狂奔,豁延被拖在後面,已是生死不知。
但匈奴騎兵們已經沒有退路了。
因為他們忽然發現,那些營帳下的大車速度快得竟是超乎想象,不過是瞬息之間,竟已經聚合在了一處!簡直就像是一道從天而降的盾牌!
更可怕的是,他們根本就看不見任何一個裸|露在外的荊羊,就算手中彎刀再利,也根本無處下手!
明明沒有馬,這些荊人是怎麽讓大車移動的?!
來不及了。
“救豁延主!”打頭的騎兵用匈奴話嘶聲大喊:“否則就算回去,右谷蠡王也會殺了我們喂鷹!”
随着這一聲喊,匈奴騎兵們再次沒命地奔跑起來。
豁延就像是吊着惡狼們前行的腐肉,匈奴騎兵們值得跟着沒命似地沖鋒,卻根本不知要沖到哪裏去。
“小心!有埋伏!是絆馬索!”
只一剎那,最前排的騎兵們竟是突然前人仰馬翻,齊刷刷地摔落在地!只見道路兩側的“營帳”下,兩邊的大車竟忽然勒住了數十條繩索!
這些大車就像是移動的小型宮殿,直到此時,一些落在地上的匈奴人才終于看明白了“大車”的構造。
狗屁的大車,根本就是荊人那些運糧食的箱車!荊人将整個車翻轉過來,像一個倒扣在地上的碗!
需要移動的時候就讓裏面的人頂着車走,需要防禦時就地一扣,瞬間就形成了最堅固的堡壘。任憑匈奴彎刀再怎麽鋒利,也不可能在這麽短的時間裏突破這種防禦!
匈奴人還是第一次見過這種“流氓打法”,但他們根本就不顧上——因為層層疊疊,變化莫測的絆馬索竟然越來越多了!
“變陣!”
姚諒死守在暮芸身邊,用瘦弱的少年身軀擋住他,他們兩人在同一輛車中,也唯有這輛車是有“天窗”的,可以讓暮芸的指揮命令從裏面露出來:
“起火繩!”
這些繩索原本都是用來捆糧食的,再結實不過,埋伏在大車裏的奴隸們每人手中都有好幾根繩,他們按照暮芸事先教過的順序依次往起拉,每個人都不知外面發生了什麽,每個人卻也都拼盡了全身的力氣!
姚諒清亮的少年聲音響徹曠野的剎那,幾乎所有浸透了烈酒的絆馬繩都劇烈地燃燒了起來!匈奴人的馬霎時驚了,又怕火又怕繩,在這種颠簸之下,就連從小在馬背上長大的精兵們也吃不消!
更何況,匈奴人手中缺絲也缺鐵,他們的騎兵連聽都沒聽說過馬鞍這種東西;在這種情況下,匈奴騎兵們幾乎全都被摔在了馬下!
“一旦下了馬,事情就好辦了。”暮芸安然地坐在她那輛“大車”上,有些嫌棄地擦了擦手上豁延的血:“下鈎子吧。”
姚諒興奮得手在抖,少年将手指搭在唇邊,呼聲為哨,發出了最後的指令。
所有的大車裏,幾乎同時伸出了事先燒紅的鐵鈎。
這些鈎子看似不起眼,卻是行軍途中必不可少的東西,點火做炊的時候,須得用這些鐵鈎波動柴木,才能讓火快速地着起來。
奴是不會用武器的,但是他們經常要跟着做飯——火鈎尖利且長,熱燙如烙,用來鈎匈奴人的腿,真是格外趁手。
“啊啊這是什麽東西!救……”
“荊羊有邪術!快跑!快離開這裏!是天漢降罰了,快逃命啊!”
“不要再管延主了!荊人都瘋了!探報有誤,這些根本不是奴隸,是他們的精兵!”
可惜這些匈奴人已經沒有逃跑的機會了。
燒紅的鐵鈎會勾倒他們,發瘋的馬匹會踩踏他們,這些被他們視如草芥的“荊羊”,會拿起他們散落在地上的彎刀,用雖然顫抖卻堅決的手,毫不猶豫地割斷他們的喉嚨。
比起肩寬體壯的匈奴人,荊人是柔弱的。
可在長達五千年的歷史上,柔弱的荊人卻從未低伏過他們的脊梁,無論是面對怎樣的絕境,無論是面臨怎樣的刀鋒。
匈奴人痛苦的嘶吼聲終于漸漸低下去了,姚諒為暮芸撐起大車,她終于從這不見天日的空間裏走了出來。
其他的奴,也慢慢地走出來了。
年紀最大的奴已經六十多歲了,他鬓發散亂,花白和稀疏的胡子細微地顫動着:“贏了嗎?”
老人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每呼出一口氣,都感覺到無數恨,無數怨,争先恐後地從胸腔裏噴湧出來;他顫顫巍巍地踩住了一個匈奴人的胸膛:“贏了,贏了。”
終于贏了。
随着老人這句話說出口,所有的奴隸們如夢方醒,他們大哭着,大笑着,手裏拿着匈奴人的彎刀,仰天去笑,又或跪在地上大吼。
劫後餘生,人間大勝。
一百荊奴,對陣三百匈奴精兵,上陣不過一瞬,敵方主帥立斃,己方竟無一人傷亡!
在大荊朝四百多年的歷史上,戰役無論大小,荊人從沒有戰勝過匈奴,他們尚且不知道自己已經成為了歷史的結點。
這是一次次沒有統帥,也沒有正規軍隊建制的大勝。
其實嚴格來說,就這麽點規模的戰鬥也談不上大勝二字,但有些事情當時或許看不出端倪,時過境遷了,回頭去看,才發現正是這麽小的一件事,竟是一場浩蕩歷史的開端。
在之後将近四百年的時間裏,中原的王朝與栾提頓和他的子孫們依然繼續着無休止的戰争,卻再也不是匈奴一邊倒地贏。
這場戰鬥就像是一個開關,告訴了中原大地上柔弱的荊人們——
我們能行。
這世間多少失敗,其實無關實力,只是心裏沒有那種熱望,沒有那種知道“其實我可以”的信心。
為了紀念這一信心,世人記住了今日。
史稱百奴之戰。
奴隸們看向暮芸,他們的目光從不屑厭惡逐漸轉為了敬畏——是暮芸拖着他們來經歷這次生死的,但也是暮芸給了他們這場前所未有的榮耀。
只有一輛大車還沒被翻過來,裏面卻傳出了撕心裂肺的哭聲;大車側面唯一裸|露出來的洞裏,燒紅的鐵鈎還在沒命地往外橫掃勾扯。
暮芸聽出這是誰的哭聲了。
是四娘。
姚諒帶着幾個男人将大車從後面翻開,四娘見到天光和滿地橫躺的匈奴人時,才終于擡起了哭到紅腫的臉。
“兒啊,”柳四娘抓着地上的荒草,帶着滿臉淚水仰臉大笑,而後她緩緩站起來,聲音近乎溫柔地說道:“……娘終于能給你報仇啦。”
五裏外塔漢山上,何三道人已經整個呆住了;他身後跟着一起在觀望的副将們則各個都像是瘋了,各個赤紅着眼睛哭着大吼。
贏了,是真的贏了。
“只用那些破爛也能勝?”
何三看着火光大亮,遽然大勝的營帳地,仿佛已經穿透空間,看見了暮芸豔若桃李的面容,還有她那雙含着淺淺笑意的眼睛。
“帝姬果非常人,如果不能收服,就必須徹底除掉,總之絕不能再讓她回到大荊去。”他喃喃地念道:“老顧啊老顧,可是你能行嗎?”
老顧如有所感,在漆黑的夜幕裏擡起了頭。
他看向了脫木爾河的方向。
“當家你聽,那邊打起來了,也不知戰況如何……嗳,其實也談不上一個戰字。”顧安南身後的一個副将嘆了口氣:“那麽細皮嫩肉的小娘子,可惜了。”
顧安南什麽都沒說。
他站在湍急的河水邊,只嘴唇抿得死緊。
“說什麽廢話?還不到憐香惜玉的時候!”顧安南對身後衆人打了個手勢:“所有人做好準備,按原計劃立即下水。”
脫木爾河發出嘩啦啦的響聲,營帳地裏的暮芸深深吸了口氣。
因為她看見了豁延的屍身。
豁延已經死了,死得狼狽又不甘,他被拖拽了太久,只剩下半張臉還可堪辨認;暮芸一看到他手臂上的狼頭刺青,就知道自己犯了一個天大的錯誤。
她預料到了栾提頓一定會派右谷蠡王來打前陣,卻沒有料到他的兒子豁延也會來。
帶着劇毒的弩箭只有一支,能出其不意地殺一個匈奴首領已算僥幸;若再想算計右谷蠡王一次,這是萬萬不能了。
“柳夫人,眼下還沒到傷春悲秋的時候,今夜還長着呢。”她眉峰挑了挑,看向不遠處從黑暗裏奔出的人馬:“畢竟想給兒子複仇的,可不止你一個。”
作者有話說:
“因為他們是柔弱卻不肯屈服的中原之兵。”
檢查錯字的時候看到自己寫得這一句,還是覺得振奮又感動(王婆賣瓜.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