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公主與悍匪(六)

右谷蠡王身邊還有十幾個親兵,他們一直在遠處觀望,起初看見着火的時候,還以為是豁延老毛病犯了,又在折磨荊人玩,是以根本沒有當一回事,還樂呵呵地與豁延的親兵攀談。

直到他忽然意識到,歡呼的聲音似乎是荊人的。

豁延都殺過去了,怎麽還可能有荊人活着?!

右谷蠡王背後起了一層細密的汗,恐懼和絕望籠罩着他,他甚至都沒敢想豁延究竟發生了什麽事,就已經策馬向前沖了出去。

“來不及了。”暮芸看着西南方陰沉的夜幕,語速很快地說道:“姚諒,你帶着大家立即渡河,去五裏外的塔漢山找何三當家,讓他馬上帶着所有人在塔木爾河東側埋伏!”

沒有任何一個奴質疑暮芸的決策,幾乎是用最快速度上了事先準備好的筏子。

其實說是筏子,也不過就是一些充滿氣的羊皮袋,需要幾個人抱着同一個袋子奮力向前游動才能勉強過岸。

只有柳四娘沒動。

“你不打算走?”柳四娘嘴上不客氣地問,手上卻一刻不停地幫暮芸把豁延的屍身綁在一輛倒扣的大車上:“難道你還想一個人對十幾個匈奴兵不成!”

暮芸反問道:“你們渡河需要多久?”

柳四娘看起來有些着急:“用不着你管!”

“至少一刻鐘,”暮芸知道她在惱什麽:“如果沒有人在這攔着,你們就無法渡河;渡不了河,何三就沒法掌握一個準确的攻擊時間。”

這三百多人絕對不是右谷蠡王的全部力量,栾提頓也不會只派他這一支來殺顧安南。

因此必定還有更大的後手。

他們這些荊人唯一勝利的可能,就是讓何三帶着顧安南的精銳擊敵于半渡——匈奴人全都是旱鴨子,過河本已是勉強,只要能利用好這條河,就還有一線生還的可能!

所以暮芸才會對顧安南說,這條只在夏季短暫出現的脫木爾河,就是他們唯一的勝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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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覺得現在撤離就像是被我保護了,欠了我一條命。”暮芸看着不肯離開的柳四娘:“若真被我救了這一回,今後見了我都擡不起頭來是吧?”

柳四娘從鼻子裏哼出一口氣,卻竟然沒敢直視暮芸的眼睛,她語氣惡狠狠的,也不知是要掩蓋什麽:“嗤,我是怕欠人情,更不想欠你的!我偏要和匈奴人同歸于盡,你又能将我怎麽樣?!”

暮芸眉梢擡了擡,手指一揚。

下一刻,水中抱着羊皮袋子的姚諒忽然出手,柳四娘閃避不及,直接嘩啦一下被拉入了水中!等她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被其他奴幫着抱住了皮筏。

水流湍急,他們離岸上的暮芸已經越來越遠了。

“你不想欠情?”

暮芸是個身量嬌小的美人,像這樣背對着火光,背對着已經殺來的匈奴鐵騎的時候,卻不知為何展現出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柔韌力量,美得令人心旌動搖。

暮芸眨了眨眼,用有點戲谑的聲音說道:“我、偏、不、讓。”

就是這個瞬間,柳四娘知道自己輸了。

在這個美麗的奴面前,她這輩子都擡不起頭了;盡管她驕傲得讓柳四娘恨不得一腳踹死她,但此時此刻這奴又顯得如此可靠,可靠得就像一座不可動搖的山峰。

人又怎麽可能勝得過山峰呢?

柳四娘泡在冰冷的水中,看着那嬌小的女子彎腰費力地提起了彎刀,獨自面對強大數倍于她的敵人。

可是她半步未退。

劇烈燃燒的火光将整個空間都帶得有些扭曲,那些星星點點的煙塵散在空中,看起來就像是浮動在暮芸周身的華麗披帛。

柳四娘一時間有些迷惘,有那麽一晃神的功夫,她幾乎以為自己看見了幾年前的顧大帥。

也是這樣決絕的背影,也是這樣的義無反顧。

真是像啊。

“她到底是誰?”柳四娘忽然問道:“真的只是個奴嗎?”

姚諒眼裏噙着淚,卻還在堅持向對岸游,他使勁咬着嘴唇不讓自己哭出來:“不知道……但早些時候,我聽見何三當家喚她……殿下。”

如今世間,還有誰配被叫一聲殿下?

只有那位帝姬了。

是了,這樣的嫁衣,這樣的勇略,還能是誰呢?暮芸确實是甘心做那些野蠻人的妻子,但這一切又是為了誰呢?

柳四娘想起自己罵暮芸的那些話,只覺得臉上火|辣辣地疼,她恨不能回到過去打死那個不知好歹的自己。

“快游!快游!”柳四娘被冰冷的河水凍得牙都在打顫,卻一刻也不敢停:“一定要用最快速度找到何三當家,請他救援!”

衆奴上岸的瞬間,右谷蠡王也到了。

燃燒的營帳,滿地的屍身,這些全都不在他眼裏;他整個人只看得見一個畫面——

有個嬌柔豔麗的女子,正手持彎刀抵在他獨子豁延的脖頸上;豁延半個身子都是血,低垂着頭,連句話都支應不上。

他從沒見過這麽美麗的女人,也從沒這麽恐懼過。

“荊女,你想要什麽!”右谷蠡王喘着粗氣,揮起的手臂緊緊握着拳,示意身後的親兵們不許妄動:“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嗎!我會将你撕碎,将你生吃活吞!天漢都不會原諒你,不會收容你的靈魂!”

“你們蠻子可真有意思,總喜歡說些押不上韻的三句半。”暮芸哈哈一笑,随手将刀鋒往裏提了提:“都這節骨眼了,就好好說話不成嗎?”

她這一提不要緊,豁延的脖子上立即小股小股地噴出血來。

豁延确鑿是死透了,但畢竟剛死,又這麽垂着頭,距離離得夠遠,任誰也看不出端倪。

豁延的血星星點點地濺上暮芸的臉頰,殷紅的血落在瑩瑩如玉的雪白肌膚上,不知為何,反而給她整個人都鍍上了一層難以言喻的豔色。

她一個弱女子,刀挾匈奴将軍,渾身浴血,眼睛卻越發亮了。

不但不害怕,反而還有興奮。

是個美人,更是瘋子。

右谷蠡王簡直快瘋了:“你到底要什麽!”

“谷蠡王,在你們匈奴王庭的規制裏,位置尚在屠耆王之下。”暮芸輕輕一笑,纖長細嫩的手指在豁延臉上一劃:“你呀,不配和我談。”

右谷蠡王氣極反笑,捉刀翻身下馬:“你算什麽東西?”

他一把奪過親衛手中的弓箭,将它拉得如滿月一般,死死對準了暮芸!這一瞬間,暮芸是真的感受到了名為死亡的威脅。

顧安南還會來嗎?

暮芸其實沒有把握……但于眼下的她而言,其實也并沒有那麽重要。

“他不夠格,在下成麽?”就在谷蠡王即将松手放箭的瞬間,他忽然感到自己的手腕被人穩穩扣住,那是種根本無法掙脫的巨力,右谷蠡王下意識地擡眼看去,卻看到了一個再熟悉不過的身影:“……栾提單于?!您怎麽在這?!”

親衛裏緩緩策馬走出了一個人。

他穿着尋常的深紅色胡服,腳下着一雙長筒鹿皮靴,棕發棕眼,高鼻深目,身形長而細;乍一看不像是個匈奴人,倒有種中原之地的文士風采。

如果不是頭發梳成了長辮,又穿了一身再典型不過的胡服,乍一看根本瞧不出他是胡是漢。

這便是鳴镝弑父的匈奴單于,栾提頓。

“多年不見,你倒是清減了不少。”暮芸笑了起來,語氣卻有點遺憾地點評道:“想來是草原的水土不養人,模樣比之從前可差遠了。”

栾提頓也笑了。

他這一笑,左邊臉頰上便現出一個淺淺的酒窩,這讓他看起來有種天然的溫柔意味:“殿下卻還是同以前一樣,見之令人心折。”

暮芸臉上還挂着笑容,心裏卻長長地松了一口氣。

她之所以提出主動出來做誘餌,并非真的願意送死,而是她一早就知道,只要栾提頓親自來了,她就絕對不會死在匈奴人手裏。

“你讓左賢王來接親,我還以為這買賣你不想同我談了。”暮芸松了口氣:“盟書帶了嗎?”

栾提頓負手在身後,沒有正面回答:“殿下應當已經見過那位……顧大帥了。”他溫柔的語氣掩蓋了其中的不懷好意:“久別重逢,想想就讓人心動啊。”

暮芸眼前不由自主地閃過顧安南冷漠的眼睛,嘴角一抽:“你果然老了,廢話太多。”

畢竟她千裏迢迢來此,可不是為了敘舊的。

如今的大荊朝已經岌岌可危,三十三州府已經被各路起義軍瓜分了大半,其中勢力最盛,實力最強的一支起義軍,便是由叛将楚淮率領的。

楚淮是天生的将才,所到之處無不靡服;但他生性弑殺,每攻占一座城池必會屠城。如今半個大荊都在他的鐵蹄下震悚——

而京都長安,也随着他的節節迫近落入了越發危急的境地;任憑暮芸有再多的計謀,也沒法用毫無軍備的荊軍抵擋他。

好在還有栾提頓。

她此次出來和親,便是要聯合栾提頓打退楚淮;到時候,不但能解決了楚淮這個心腹之患,更能削弱匈奴的實力,實在是一舉兩得。

“如果不是顧北……顧安南半路殺了出來,只怕咱們現在已經殺回大荊西境了。”暮芸慢條斯理地拂開垂落的鬓發:“說不定連戰報都已經遞到楚淮的桌子上了。”

右谷蠡王已經完全不知作何反應了。

他既不知道大單于是什麽時候混進了豁延的親衛隊伍裏,更不知道他為什麽會同一個膽大包天的奴隸相談甚歡!

看這意思,他們倒像是老相識了!而且又哪來的什麽殿下?!

右谷蠡王目光震動。

“你是……難道你就是殺了左賢王的帝姬暮芸?”右谷蠡王訊速地站到了栾提頓身後:“你既已嫁到了草原上,便該順應長生天!還不快将豁延放了!”

暮芸忍俊不禁道:“你這幾句話倒像是我們中原的老媽子說出來的——怎麽,大草原上還流行女德女訓啊?”

右谷蠡王嘴角抽動半晌,氣得沒着落,礙着大單于在此處,又不能随意發狂,只覺得一口氣憋在胸口,險些将自己噎死!

“大單于,請您務必……”

他一句話還沒說完,栾提頓已經頭也不回地擡了擡手。

右谷蠡王立時噤聲。

栾提頓對暮芸溫柔地說道:“左賢王不懂事,殿下作為阏氏,清理了他也是應該的。”他目光掃過抵在豁延脖子上的彎刀:“這些都是不足挂齒的小誤會,殿下,我答應過的盟約從不會變,這一點你盡可放心。”

右谷蠡王的目光在兩人身上轉了個遍,他昏黃的眼中洩出幾絲精光,又快速地垂下眼去,将自己的猶疑和思慮都蓋住了。

帝姬遠嫁,不就是一次單純的和親麽?盟約又是什麽東西?

自己的眼線遍布王庭,說句不好聽的,他們這些老東西誰也不是真的服了栾提頓,這位年輕大單于的一舉一動他們都時刻在監視——

難不成栾提頓是想借這次和親的契機,和大荊朝廷定下什麽勾當?

“那麽我再和單于确認一次。”暮芸挾持豁延的手穩穩當當,半分也沒撤開過:“我正式成為阏氏之日,大單于便要傾整個匈奴之力,助我圍剿逆賊楚淮;來日大荊江山穩固之後,我也會連續五年将三十三州的大半稅收送給單于。”

“嗯,”栾提頓點了個頭,而後牽過馬匹走到她身前:“那就随我回去吧。”

暮芸忽然感到有些不對:“你不要求我放了豁延?”

“人都死了,”栾提頓擡起狹長的眼,淡聲笑道:“還有什麽可放的。”

暮芸呼吸一緊,鬓發間一滴冷汗倏忽滑落。

他們身後的右谷蠡王一聲痛吼,瘋了般地舉刀沖将過來,暮芸尚未來得及反應,卻忽然感到身前忽然染上了大片大片的溫熱——

唇角抿進了一滴血,既腥且甜,是殺戮的味道。

右谷蠡王停在了她身前三步。

他死了。

栾提頓竟是看也沒看,直接反手将他殺了!

他親手殺了自己帳下戰力最為強悍的将軍!

按照他們約定好的內容,栾提頓本應帶着帳下最強的戰力前來接親,然後順勢随她打回大荊西境收服楚淮,可現在這又是做什麽呢?

大戰在即,陣前殺将?!

他為什麽要這麽做?!

除非……根本就不會有這麽一場對抗楚淮的大戰。

暮芸和瀕死的右谷蠡王生死相對,這一刻,他們都在對方眼中看到了震驚和絕望。

也是在這個瞬間,暮芸明白了一件事。

她完了。

她原本做下的全部規劃,全都完了。

作者有話說:

小劇場:

何三道人:“大帥大帥!殿下找別的男人結盟啦!”

顧大帥:二話不說立即提刀準備砍人.jpg

何三道人:“大帥大帥!那男的突然反水啦,結盟散啦!”

顧大帥(放下刀假裝無事發生):“我就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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