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公主與悍匪(八)
人在極端的寒冷裏,第一個感受往往不是冷,而是麻。
四肢百骸如同被細小而綿密的針一點點紮入,是一種很漫長的鈍痛,但人疼得麻了,反而沒什麽感覺。
暮芸現在就一個想法——
她得活着。
直到此刻她才明白,何三道人看向她時眼中那種微帶憐憫的意味究竟是什麽;亡國的消息人人都已知道了,卻唯獨沒有告訴她。
城池已破,國仇還在。
她那皇帝侄子生死未蔔,總是要從楚淮手裏救出來,再想法子弄死楚淮報仇才是——若真讓姓楚的穩穩當當地坐住了這大荊江山,豈不是白姓一回暮?
回長安!
暮芸深吸一口氣,在湍急的河水中勉強緩過一口氣,卻發現自己離對岸已經越來越遠了;她的身體不受控制地被向下游沖去,連露出水面上呼吸都有些困難。
暮芸悄無聲息地将身體一點一點地沒入了冰冷刺骨的河水中;整個人被河水吞沒的剎那,她幾乎懷疑自己已經被凍死了。
“吸氣,暮芸,吸氣!”她的牙齒不受控制地打着顫,一邊小聲地給自己打氣:“你哥還在天上看着你呢!”
一想起自己那個早死的哥,暮芸便精神了點,在月色下努力地凫水。
按理來說,她一個金尊玉貴的帝姬,本該到死也學不會凫水這種要吃些苦頭才能掌握的技能,但暮芸不但會,當年甚至還能順着內河神不知鬼不覺地溜到外城去。
暮芸的櫻唇已漸漸沒了血色,卻輕輕笑了一下。
因為她想起來了——
這項不怎麽正經的本事,還是顧安南教給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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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芸的體溫快速流失,動作也開始變得沉緩,她整個人的意識都模糊了起來,仿佛回到了好多年前。
“嗳嗳,你得擡頭……”少年嘴裏叼着柳葉,懶洋洋地躺在春日的湖心小船上,手心有一搭沒一搭地拍着水面,漫聲含笑道:“芸芸,你可真是笨吶。”
小船左右搖了搖,像是被水底下的小鬼踢來踢去地擺弄;少年被晃得笑了起來,翻身側卧,正好對上從水面裏鑽出來的女孩子。
十六歲的暮芸還沒有完全長開,清圓的水珠順着她白皙的臉頰滑下,烏發淡唇,卻已經有了幾分靡豔的模樣。
“得意什麽?還不是你教得不好?”少女暮芸扒着小船的邊,笑嘻嘻地用濕手去摸他的臉,高興得就像個第一次談戀愛的小水鬼:“等我徹底學會了,回頭給你橫渡一條大江瞧瞧!”
十五歲的暮芸在春日溫煦的湖水裏嬉笑玩耍,如今的暮芸卻已經在塞外冰冷的江水裏失去了意識。
她實在高估了自己的本事。
輔政這幾年,她在六部裏日夜勞心,本就不怎麽樣的身體徹底垮了,千裏迢迢趕來和親,卻又遭逢大變——眼下別說是“橫渡大江”,現在她連鑽出水面吸口氣都做不到。
暮芸的身體逐漸往無邊的黑暗裏沉去,從水下往上看,泛着月光的河面還是很清亮,恍惚間,那個少年似乎還在小船上笑吟吟地瞧着自己,見她半天不冒頭,眉梢眼角便帶了點強行壓抑的擔心,朝着水裏伸出手來。
暮芸用盡最後一絲力氣,想要觸碰那只虛妄的手。
少年含笑的臉漸漸變了,他原本就有些鋒銳的輪廓變得越發冷漠,風霜刀劍摧殘着他,意識已經模糊了的暮芸仿佛看見,有一把火灼燒着他的眉眼,生生逼散了少年眼中的最後一絲鮮活氣。
将他逼成了森然冷漠的模樣。
真是……對不起呀。
就在暮芸的指尖無力垂下的瞬間,少年那只虛妄的手卻突然化作了實體,一把撈住了她!
緊接着,她被鐵鉗般的雙手攥住了肩膀,整個人都被帶上了水面——破出水面的一瞬間,暮芸狠狠吸了一口氣,瞬間從朦胧的幻想中脫離了出來。
竟然真的是顧安南!
他真的帶兵來救了!
可他不是在帶兵圍剿栾提頓嗎?!怎麽會出現在脫木爾河裏?!
顧安南也有些氣喘:“看我做什麽,呼吸!”
暮芸霎時回過神來,扒在他肩頭勉強喘了幾口氣,這才發現在他身後的水裏還有百餘個口中叼着彎刀的武士。
這些精壯漢子潛伏在水中,只在水面上露出個包着黑布的頭來,看着她和顧安南的表情都十分微妙。
暮芸甚至懷疑,要不是嘴裏叼着刀,他們只怕要掏出一把瓜子來仔細觀賞,八卦果然是所有人類的本能,就連這些彪形大漢都不能幸免。
而這些人,正是今日下午她同何三找到顧安南時他身邊的那批黑衣武士!
“你他娘怎麽……”顧安南真不知道暮芸這狗東西怎麽就這麽會添亂,竟然會在這時候跑到這裏來,他話音一頓:“和你那‘未婚夫’沒談明白是吧。”
暮芸靜了靜,輕輕嘆了口氣:“你早猜到了?”
原來他從一開始就沒相信自己那套“犧牲自己做誘餌争取時間”的說辭,也猜出了自己和親的真實目的。
“那你為什麽還願意給我機會和他談?”暮芸:“你就不怕我真的和他沆瀣一氣,殺楚淮之前先殺你麽——顧安南,你也是個亂臣賊子呀。”
“抓緊腰帶。”亂臣賊子顧安南聽了帝姬這番威脅,連答都沒答一句:“一會兒跟在我身後,少給我添麻煩。”
顧安南停了停又道:“不過你要是想再捅我一刀……也盡可以試試。”
暮芸聽了這話,心口驟然一麻,也不知道是不是在河水裏冰壞了,她的胸腔發出生理性的震顫:“顧安南,栾提頓說……長安城破,大荊亡了。”
顧安南動作一頓,暮芸察覺到了,便深吸一口氣低聲說道:“沒什麽,我只是有點游不動。”
她想推開他自己往岸邊靠,卻驟然被他收攏了回來,顧安南伸手往下一探,便知她方才是小腿沒力才沉下去了,便十分粗糙地将她往上“提”了一把,讓她挂在自己身上。
“長安城确實已被楚淮占了,你那皇帝侄子也被抓了。”顧安南仔細觀察着夜裏的動靜,繼續帶人在水中向前潛行:“但是荊庭沒有亡。”
暮芸倏忽擡頭。
她像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一樣抱住了他的脖子:“你再說一遍!”
顧安南低頭對上她亮晶晶的眼睛,那裏面充盈着被他一句話點亮的希望:“從前你那個姓白的幕僚,喚作白溪音的——他帶着有孕的琛妃和泰半朝廷南遷了。”
琛妃?那個今年才十七歲,被她那個做翰林的老父親強行塞進宮的琛妃?!
暮芸心思電轉,幾乎只用了幾個眨眼的功夫就将局勢琢磨出了一個大概——
她的皇帝侄子親征遭俘,剩下的這一半朝廷不能受此挾制,因此必定會另立新帝;然而除了她暮芸以外,其他姓暮的早就在早年的清洗中被先帝殺了個幹淨,又上哪裏去臨時搞個皇帝出來?
但如果此時有宮妃懷孕,那就不一樣了。
琛妃是不是真的懷孕,那不要緊;這個孩子是男是女,也不要緊,要緊的是朝廷需要扯起這一面旗,再把另一半山河重整起來。
暮芸凍得牙齒打顫,卻仍覺心口重新充盈起了一團火:“南遷,南遷好,在哪裏?”
“洛陽,還能有哪。”他感到暮芸在往下滑,只得收緊手臂把她圈得更緊,不耐煩道:“怎麽,千裏迢迢跑出來嫁人,你那‘夫家’卻連這點事都不說清楚?”
“我不想聽別人說,”暮芸鼻音重了,說話帶着嗡嗡的聲,聲音卻一下小了:“我只想聽你告訴我。”
顧安南不言語了。
個狗東西,也不分分場合,不分分現在他倆死仇的身份——難不成如今她和誰都這麽撒嬌?方才她是怎麽和栾提頓談的?該不會也是這一招吧!
他奶奶的。
顧安南陰着臉想,今天非打死栾提頓那“假驸馬”不可。
他打着手勢指揮衆人繼續戒備,不肯再理會她了。暮芸心裏重新有了那麽丁點的指望,覺得身上都有勁了,便掙紮了兩下想脫出他的束縛。
“做什麽,”顧安南狐疑道:“你想給栾提頓報信?”
“我做什麽要管蠻子的生死?”她濕噠噠地扯住他胳膊,稀奇地小聲道:“你看啊,現在我拉着你的腰帶,萬一一會兒扯掉了怎麽辦?到時候你光着兩條腿去打架,我只怕蠻子笑出聲來。”
“噗呲。”
他們身後的武士發出悶悶的笑聲,被顧安南眼風一掃又都閉了嘴。
暮芸無辜地看着他。
顧安南額頭青筋直跳,他沉默半晌,還是妥協了。
他用一種“收攏”的姿态把濕漉漉的暮芸扣在了懷裏,讓她能夠抱住自己的脖子浮着;在觸碰到顧安南溫熱肌膚的一瞬間,暮芸怔了怔,而後半點不矯情地把頭埋在了對方的頸窩裏。
從前他沒“死”的時候,暮芸就很喜歡這樣窩在他的懷裏,顧安南身形高大,肩也很寬,環着她的時候身體總是很暖。
就像這世上最後一個可以放心哭泣的港灣。
明明剛才還能游刃有餘地開玩笑,這會兒她卻有點想哭。
“謝謝你。”
她沒頭沒腦地說了這麽一句,也不管對方聽沒聽清楚,就繼續埋在他肩頭不言語了;顧安南用臂彎扣着她,手掌攥成了拳,也不知在這黑燈瞎火的地方究竟要避嫌給誰看。
他耳朵動了動:“知道了。”
副将游到他身邊,低聲問:“大帥說什麽?”
“滾,”顧安南:“……時候到了,按原計劃登岸。”
夜幕下,水岸上突然多出了一群疾行的黑衣武士,他們像是山林裏的獵殺者,在這沙漠邊緣的綠洲裏秘密前行。
林外篝火耀目,乃是一處營地,此刻安安靜靜,只有小股人馬在附近巡邏;比之正經的匈奴王庭,這個營地小得就像是給最下等的游牧者住的。
但這規模不大不小,剛好可以容納三百人。
“這是栾提頓那些親兵的駐紮地?”暮芸跟着顧安南埋伏在一塊大石頭後面,心思微動:“他竟然敢将老巢築在塔漢山的另一邊,離何三他們那麽近,世上也沒幾個人敢玩這麽一手‘燈下黑’了,栾提頓果非常人。”
而栾提頓如果沒在他們後方的圍攻戰場上被堵死,必定就會繞回自己的老巢,然後再換路逃回匈奴十八部。
顧安南這是專門來堵他的!
顧安南看了她一眼:“閉嘴,一天天比雀兒還聒噪。”
暮芸明明還凍得發抖,卻不知怎地,一到他的身邊,那些屬于帝姬的端莊優雅似乎都褪了個幹淨:“幹什麽,聽不得我誇他呀——那可是我千裏迢迢趕來要嫁的相公,誇兩句又怎麽了?”
顧安南從背後抽出一支長箭,半跪在地,手中箭開如滿月,倏忽對準了營地另一側的暗處;那裏有一條脫木爾河的小支線,此刻暗影憧憧,暮芸順着看去,卻發現什麽也看不清。
箭羽發出的瞬間,那暗處便傳來了一聲忍着痛的悶哼。
“大帥得手了!兒郎們随我沖!哈哈哈哈他奶奶的,果然百發百中!走!我們去抓匈奴單于!”
顧安南帶來的親衛副将們如同虎豹一般,雖然都是步兵,卻各個悍勇無畏,紛紛朝着那營地沖了過去!
顧安南本人看起來則沒什麽表情,仿佛滿臉都寫着“老子算無遺策就知道鐵定能贏”。
他從前便是這樣,只要是算定好的局勢,就絕不會出現任何一點偏差;勝了又或敗了,都無一例外會在他的計劃之內。
唯一一次敗,就是敗在她的手裏。
顧安南最後一次評估了形勢,再次彎弓引箭。那箭頂端帶哨,只要釋放出去,便會發出極為尖銳的一聲響;說來也是命運作弄,這東西其實還是栾提頓親手造出來的,當年他便是以這鳴镝為號,親手殺死了自己的父親。
今晚的夜色黑得過分,也不知是不是有亡魂正在天上垂詢。
顧安南手中響箭唰然而出,穿雲箭帶着尖銳的嘶鳴劃破夜幕,原本便在四下裏蟄伏着的武士聞令而動,齊齊從暗夜裏撲了出來!
同一時間,營地兩側也同時響起了震天般的喊殺聲,何三和鐵三石的兩處人馬聽着號令,竟是同時派人往此處發動了攻勢!
外面喊殺震天,顧安南看了暮芸一眼:“你在此處等着,敢跑就打斷你腿。”
他說完之後卻還不走,暮芸忽然明白過來,他是在等自己的回答。
暮芸有些無奈,又有些好笑,指着自己身上濕漉漉的衣裳和正在滲血的傷口問道:“顧大帥,你看我現在還能跑得動嗎?”
顧安南提刀要走,暮芸忽然道:“等等!”
他眼看着她扶着大石頭站起來,無比堅持地朝他走近,而後伸出了手。
顧安南一眼看過去,發現她手臂上沒束着臂弩,腰間也沒有尖刀,應當不是想偷襲自己。
那是要做什麽?
顧安南戒備着,卻沒有躲,只是在暮芸伸手過來的時候下意識地擋住了她。
暮芸腮幫鼓了鼓:“你領子翻過來了。”她單手握住他的手腕:“真的。”
她溫熱的掌心觸碰着他,細嫩的手指挨在他受過刀傷的手腕,仿佛有條有生命的藤蔓正從她手心延展出來,磨得顧安南心裏發疼。
暮芸将領子翻了過來,總算滿意了。
她松開手,對他眨了眨眼:“你知道我看不得這個,得罪啦。”
顧安南深深看了她一眼,提刀帶着親衛趕往了前方戰場。
暮芸就靠在那塊大石頭後面安靜地聽着。
耳邊是喊殺聲,痛吼聲;鼻端是血腥氣,焦糊氣;暮芸活了快二十年,恐怕這塊髒兮兮的石頭後面,就是她這輩子見過的最惡劣的“睡眠環境”。
可她還是睡着了。
身後國破家亡,身前前途未蔔,然而不知是因為實在太累了,還是因為別的什麽人,她竟然睡得無比安心。
因為暮芸知道,真正的絕境還沒有來。
她閉上眼睛,腦海中便浮現出了一副大荊地形圖——洛陽距離長安也并不如何遠,逆賊楚淮既已破了長安,又為什麽沒有一鼓作氣把洛陽也拿下來?
楚淮狂暴,自然不是因為他想歇一歇,緩一緩,而是因為他有不得不停下來的理由。
地形圖上,一條洶湧的大河如同金線,從東到西奔湧而來,在洛陽和長安之間刻下了一條波濤澎湃的長線。
是洛河。
眼下正是夏季,河水暴汛之期,楚淮的兵馬都從北面來,他沒有水軍,無力攻伐,所以只能等到河水退汛才能徹底拿下洛陽!
暮芸唰然睜開眼,萬千星辰落入她精致的眼眸,仿佛一盤棋局,已在她眼中開了場。
“三個月,”她喃喃地說:“我還有三個月的時間,必須趕在暴汛期結束之前,帶兵回援洛陽!”
然而——
兵在何處?将在何處?錢在何處?糧在何處?
她通身之下,除了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幾乎一無所有。
不過這也沒什麽。
明知不可為而為之,就是她暮芸的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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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覺不知睡了多久,等到再醒來時,她發現自己已經坐在了一大摞草垛上面。
身前是熊熊燃燒的火堆,身邊則是大刀金馬坐在人家飯桌上的顧安南。
“醒了?”顧安南收起了正在擦的刀,朝着前方點了個頭,淡聲道:“那就和你的前夫道個別吧。”
被捆成一個粽子的栾提頓橫躺在地,他被堵着嘴,只能很費力地勉強擡了個頭看向暮芸。顧安南起身将他提起來,嗤聲叱道:
“老子要送他上路啦。”
作者有話說:
寶寶們!V前可能要隔日更了55,要不然V前的榜單字數可能就不夠了TAT;
以後V前想每周一三五日更新,寶子們可以關注下我的vb, 更新了就會在那裏告訴大家的!(陳浮浪)
(V後肯定日六,狠狠補回來!)
評論本章有紅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