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公主與悍匪(九)
暮芸看向被破布堵住嘴巴的栾提頓,一時間有些恍惚,還走上前去确認了一下,發現确鑿就是剛才想挾持她做人質的大單于。
她微微仰頭看向旁邊的顧安南,表情十分茫然,似乎在無聲地問:“你真的抓到栾提頓了,還是活捉?”
這個瞬間,暮芸第一反應是應該趕緊祭天祭地祭告祖宗,再找禮部和翰林院寫上個百十來篇大勝頌文,甚至還要再用最快的馬,最好的驿兵,走最平順的大道,将勝利的消息送到大荊朝的每一個角落去。
生擒匈奴單于,那是什麽樣的功績?
若是讓先前那些在長安城頭殉了國的老士大夫知道,肯定各個都要将老淚灑滿陰曹地府,便是大荊皇朝那些不正經的先帝們知道了,也是要痛哭流涕撲在地上說一聲好好好的。
在這個瞬間,她甚至已經忘記,大荊已經亡了。
劍外忽傳收薊北,初聞涕淚滿衣裳。
即便已無宗廟可供奉告,也是天上人間的一場大勝。
這種激動的情緒浮動在整個大營中,暮芸也不能幸免;顧安南的帳下先鋒名叫鐵三石,剛剛好抓了一圈匈奴殘兵回來,十分爽朗地大笑道:
“美人不必驚訝,咱們顧大帥戰無不勝,将來可是要打京城睡公主的!眼下不過抓個單于,那不就跟抓豬一樣輕松嗎!”
栾提頓:“……呵。”
“确實是和農家過年抓豬一樣高興了!”暮芸回身看向鐵三石,鼓掌笑道:“我瞧先鋒官身形健碩,不似常人,從前莫不是做宰生的人物吧?”
“美人好眼力!”鐵三石十分驕傲地笑道:“我可是十裏八鄉有名的屠戶,南境誰人不知誰人不曉?那些南境九郡的小諸侯來我們帳子拜見大帥的時候,見了我都要叫一聲石大哥的!”
暮芸袖子下面的手指微微一動。
顧安南蹙眉道:“廢話恁多!滾去領軍棍!”
“好嘞好嘞!”鐵三石樂呵呵回頭去看:“嘿嘿,又是哪個小兔崽子惹大帥不高興啦?來來,哥哥帶你領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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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快快活活地來回瞅了一圈,見下面的小子們各個擠眉弄眼,終于反應過來這個“小兔崽子”就是自己,遂瞪圓了一雙眼:“大帥!我可剛打完勝仗回來啊!我又說錯什麽話啦?”
何三軍師實在看不過去,終于從營帳裏走了出來,擡手便跨住了鐵三石的胳膊,壓低聲音碎碎念道:“大帥好不容易找見個小娘子,你跟這瞎摻和什麽?”
鐵三石一聽這話,愉快地哦了一聲,一邊走一邊扭着頭朝暮芸欣慰地點頭微笑:“老石去領罰了!美人回見!”
暮芸笑着朝他擺擺手。
何三帶着鐵三石一走,旁邊圍觀大單于的士兵們也便都壓抑着激動離開了,各自去找各自的建制,等着領大帥給的賞金!
場面終于沒那麽亂了,暮芸壓了壓自己的激動,伸手準備将栾提頓口中的破布扯出來,邊扯邊對顧安南道:“便給他些尊嚴吧——你還真想将他四蹄捆起,弄成豬猡樣子烤了不成?”
“巧了,正好缺頭犒軍用的豬。”顧安南一把攥住她手腕,不讓她碰栾提頓:“他帶人肆虐大荊邊境的時候,考慮過荊人的尊嚴嗎?”
暮芸甩不脫他,幹脆換了個說法:“我是心疼你,提着多累啊。”
顧安南看了看她濕透的衣服,口中輕聲一嗤,而後松了手;栾提頓瞬間如同破布般落在地上,只能狼狽地用手撐住地面,這才勉強穩住身體。
“多謝殿下。”他單手擦去嘴邊的血跡,半坐在地,有些戲谑地笑道:“說來也巧,上次咱們三個人在一處時,也是殿下幫我解的圍。”
顧安南抱臂站在旁邊,冷眼看着暮芸自己搬了個小腳凳坐在栾提頓身前:“這麽久遠的老故事,你很不必再記得了。”
何三送鐵三石去打了軍棍,自己剛剛走回來,聞言大感詫異,小心地問道:“你們之前認識?”
三人同時一默。
自然是認得的,只是那情形着實不大體面——
因為那是一次反盜反娼的事件,用老百姓的話講,就叫“掃黃”。
那還是栾提頓少年時流落大荊時候的事,他陰差陽錯地被賣進了長安城最紅火的南風館;長安城的勳貴都愛豢養胡奴,年輕的栾提頓鮮活俊秀,自然就成了館子裏的上等貨。
他被當成“新倌人”賣初|夜的那天,帝姬暮芸帶着一萬兩銀票登了樓子,力壓多位色中餓鬼,十分豪邁地做了這個冤大頭的嫖|客。
說來慚愧,顧安南那時初入禁軍,正是代表官方前去“掃黃”的。
他依稀記得十七歲的自己穿着玄底金繡的飛魚服,在盛怒下踹開了南風館頂層內廂的大門——
本以為會親手捉個奸,不料裏面兩個人雖然都是一臉驚愕,衣服卻都還好好地穿在身上,小帝姬甚至還有意地跟着人家保持着一段禮貌的距離。
“你來做什麽,不是說不理我了麽?”小帝姬哼了一聲別過頭去:“才分開半天就來求和了?”
“芸殿下,”少年顧安南走到近前,猿臂抄着她膝彎輕巧地一兜,将她整個人都抱進了懷裏,簡直氣笑了:“您老人家去京城裏問問,旁的貴女同相好吵架以後,左不過是撒嬌生悶氣,像你這樣出來嫖|娼的還是頭一份吧!”
他嘴上嫌棄,抱得卻緊,大踏步就要走出房門去,那架勢簡直像條叼着寶貝的大狗;帝姬作勢要掐他脖子,呲着一口小白牙兇道:“下回你再惹我生氣,我還出來找他‘玩’——嗳嗳,那個美人,你叫什麽來着?”
在旁邊做了半天隐形人的“新倌人”站了出來,用不怎麽熟悉的漢話說道:“我的名字是,頓。”
“芸殿下既然給你贖了身,你自去吧。”顧安南一矮身抱着人走了出去,連看都沒回頭看一眼,只留下一句話:“要是南風館敢攔你,你就說在禁軍裏認識個姓顧的,是他讓你出的京。”
當時誰也沒有料到,短短四年之後,“冤種嫖客”力挽江山,成了大荊王朝最後的輔政帝姬;“掃黃隊長”悍然謀反,成了西境邊陲的起義首領——
而那位花了長公主一萬兩銀鈔的“清倌人”,則在回到匈奴之後鳴镝弑父,一舉成為了草原上最為強盛的木蘇爾部大單于。
六年裏山河巨變,物是人非,當年的他們又何曾想過,自己将來還會走入這樣的境地。
“其實一開始我發現是左賢王來接親的時候,已經感到有些不對了。”暮芸率先從回憶裏走了出來,搬着腳凳往火堆邊上坐了坐,伸出雙手去取暖:“若按中原輩分算,這一代的左賢王其實算是你的大伯,平生最是好色——你讓他來接我算幾個意思?”
栾提頓剛迎來了人生最慘痛的一次失敗,又命在旦夕,看起來卻依然很坦蕩。他大大方方地答道:“聽聞殿下身邊有一名身手不凡的高姓護衛,如果殿下遇險,想必他定能出手相護。”
顧安南打斷了他慢悠悠的機鋒,言簡意赅地說道:“他一共帶出來兩名大将,一個左賢王,一個右谷蠡王,都是出了名的不服管;此次他不過是趁機鏟除異己,就算你不動手,他也不會讓這兩人活着回去。”
“猜到啦,”暮芸被煙火嗆到了,用手在鼻端扇了扇,對栾提頓道:“你只是沒有料到自己竟然會被生擒,所以眼下才如此被動。”
栾提頓“供認不諱”,看了一眼顧安南,意有所指道:“殿下,荊人在中原到處造反,草原上卻也不安生——大家的日子都不好過呀。”
“不過顧統領真的打算在此處了結了我嗎?”栾提頓勉強坐直身體——暮芸這才發現,他一條腿已經被活生生折斷了:“在這殺我,木蘇爾部定會與你為敵,将來日子可未必好過。”
暮芸唇角輕挑:“他不殺你,我就殺你,難道還放你回去真的跟楚淮狼狽為奸不成?到時候大荊若真被你們兩方圍攻,豈不是也要落入單于今日的窘境?”
栾提頓:“你的大荊已亡,我說過了。”
遣妾一身安社稷,回首江山日已西。
暮芸喉頭一哽,面上卻分毫不顯,即便是狼狽至此,她也依舊微微擡着精致粉白的下巴:“你說話,我不信。”
“嗳嗳,”顧安南突然咳了一聲,似有不滿,抱臂道:“像什麽樣子。”
暮芸抿唇看他。
她整張小臉都被河水凍得發白,只有櫻唇因為被緊緊抿着而泛出些微的血色;貓一樣靈動的眼睛閃着些微的水光,就這樣帶着點迷茫和遺恨看了過來。
“沒你事了,下去吧。”顧安南側過身,目光在她濕淋淋的嫁衣和軟甲上一轉,看到了她手腕上不知什麽時候被磨出的傷痕。
他揮了揮手,好似十分不耐煩地側過臉蹙眉道:“營帳裏有衣裳,去換了。”
作者有話說:
小劇場:
顧安南(厭惡臉):“去把衣服換了,像什麽樣子。”
何三道人:“大帥大帥,你以為把臉擺臭我就看不出你在心疼殿下了?”
顧大帥:“……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