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聊贈一枝春(七)

徹底恢複正常的顧大帥唰然睜開眼——

一睜眼就看到了騎在自己身上的嬌客, 他的眼清明森然,然而裏面的戾氣還沒來得及成形,就已先被唇畔的柔軟模糊掉了。

‘媽的, ’他簡直恨自己:‘完全生不出氣。’

暮芸的手感到對方猛然一僵,他整個人都震了一下, 而後又慢慢地放松下來,原本揉在她腰間的手很小心地挪開, 與她保持着一點禮貌的距離。

什麽都不必說,她就知道,這是顧安南真的醒了。

“親愛的牧公,”暮芸垂眼遮住了眼中的失落, 轉而微笑道:“歡迎回家。”

顧安南在某些方面确實很流氓, 他大腿一擡,将懷中人往上颠了颠, 惹得她小小地驚呼了一聲,不得不環住他頸項。

“幹什麽這副表情?”成熟版本的牧公回了籠,每個表情都像是成年男人的刻意勾引:“顧十三就這麽招你喜歡啊。”

暮芸秀麗的眉峰一挑, 自然而然地站起身,擡手優雅地将散落的鬓發拂到而後,睨他一眼道:“顧十三是我童養相公, 牧公你不過是個……同僚。”

顧安南袍袖下的手不自覺地攥緊, 什麽都沒握住, 只好又放開。

“是上司。”他假做不在意地向後仰倒, 用手肘撐着身體,不動聲色地等着生理反應消退;新任牧公當然還保留着“顧五歲”和“顧十三”的記憶, 但他實在沒臉回想, 只好撿了個稍微正經點的事情開口:

“雍懷忠那孫子還真敢來——你做得對, 讓他打哪來的還滾哪去!楚淮手裏如今都是殘兵,也沒空占地盤,不會動手殺人的。”

暮芸沒接他的話。

顧大帥是個葷素不忌的臭流氓,哪有一調戲就臉紅的顧十三好玩?

她自己倒了盞涼茶喝,好端端的顧十三一下就“沒了”,暮芸很有點不高興:“顧安南,我不明白。”

拔步床上的男人坐起來,像頭剛剛睡了個好覺的大貓,懶洋洋地拄着下巴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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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我就在這,你活着,我也活着;你需要我幫忙打江山,我也需要你助我回洛陽。”茶盞在桌上發出叮地一聲響,落日餘晖燦爛地潑進房間裏,将她淺金色的裙擺染得烈火一般張揚:“我們為什麽不能好好的?”

她站在熾烈的光線裏,他坐在黯淡的角落中,明明暗暗的光線将世界切割成天塹般的兩段,阻隔了男人眼底深處的暗潮湧動。

暮芸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聽見他有些落寞地問:“白溪音。”顧安南的聲音聽起來有種刻意的“不在意”:“喜歡他那樣的?”

暮芸愣了一下,然後很快反映過來,冷笑道:“楚淮跟你說我們訂過親是吧。”

顧安南不說話,暮芸抿着唇道:“不是訂親。楚淮第一次攻長安城的時候,白溪音為了哄他們白家的家主出錢犒軍,說他要聘我,這才以聘禮的名義從他親爹手裏套出了五萬兩白銀。與其說是訂親,還不如說是我倆聯手詐騙。”

照理說這消息除了暮芸和白首輔,外加他那個早就不知道跑到哪裏去的白家家主,不該有任何人知道才對,也不知道楚淮是從哪打聽的。

“你如今跟我鬧,就是因為白溪音?”暮芸覺得不可置信:“要是你說為了鹹陽那一刀,又或者是白虹別莊诓你做餌,再不就是海……就是因為那位,這還像話——但是這關白首輔什麽事?人家夙興夜寐左支右绌地守着洛陽,他容易嗎?”

顧安南靜靜地看着她,唇畔的溫熱仿佛還在,但他情不自禁地想,這溫度不會永遠在的。

“當時打下牧州,你曾與我約法三章。”顧安南不動聲色地緩緩吐出口氣,身上的暗傷仍在作痛:“我只是不想……”

“主母!主母在嗎?主母你看看這個啊啊!主母!主母你老看着孩子幹什嘛!”

他話沒說完,院裏突然傳來“嘩”地一聲,顯然是院門被沖開了,本該很清淨的何三道長很不清淨地沖了進來,急得就差在屁|股上綁個竄天猴飛進來:“咱們家要揭不開鍋了啊!”

後邊還有另一個笑盈盈的少年音色,清澈幹淨得像一把剛調好的琴,一聽就是張鴻:“何三哥慢點跑……哎呀你看,被門檻絆倒了吧?”

門內兩人對視一眼,都在對方眼中看到了好氣又好笑的神色。

何三已經沖進來了。

這屋一直是正在調養身體的顧安南住,如今顧家軍的番號擴大了不知多少倍,往來人雜,幾個軍師加上親近武将不放心讓外人照顧他,就輪班在這守着。

但如今顧家軍中哪有閑人?趕上誰在這“值班”,誰就在這辦公,完全沒人考慮過牧公他老人家養傷是不是需要清淨。

也難怪顧安南一醒過來就失了智——接受的信息實在太!雜!了!

張鴻就是過來輪崗的,他抱着一大摞東西艱難地跟進門裏,左右搖擺地試圖看着腳下,手裏捧着的紙片邋邋遢遢掉了一路,徐青樹那家夥左右開弓提着兩籃子奏報,跟在後頭一路撿紙片撿了進來。

三個球球蛋蛋活似馬戲團一樣熱鬧,噼裏啪啦地沖散了屋裏暧昧又緊張的氛圍,徐青樹一進門,咬着唇老老實實問了聲主母好,然後啪啪啪将一溜窗戶全部打開——

一回頭見顧安南還站着,二話不說橫着将他一抱,嗖地扔回拔步床裏,也不管他腳上還有靴子,兜頭将被面一罩,很不走心地哄道:“大帥乖,睡覺覺!”

顧安南:“……?!”

“……作甚?!”顧安南都懵了:“狗道士!是你說出去的?!”

何三已經将手裏的奏報在桌上鋪開恭敬地請暮芸看了,頭也不回地敷衍道:“去去去,大人說話小孩兒別插嘴。”

牧公開始撸袖子。

張鴻好不容易将自己的公務文件都妥妥當當地放在桌上,拄着文件摞喘氣,一擡頭看見顧安南正在做戰鬥準備,揚聲喚道:“青樹!我讓你帶的東西呢?”

徐青樹很利落地應了一聲,從懷襟裏掏出個不知道從哪兒搞的布娃娃出來,啪叽一下扔到顧安南臉上,全然不顧他家牧公惡狠狠的目光,竟然還臉紅起來:“這是胡櫻姐姐做的,拿去玩吧。”

顧安南惡狠狠地掐住布娃娃的脖子。

行啊小子。

拿你大帥尋開心就算了,還借機親近小姑娘?!

他開始四處找刀。

暮芸一聲輕咳,艱難地把笑意忍住,帶着翠玉扳指的手在奏報上點了點:“賬目做得不錯,嗯,缺口是大了點,不過等晚上須蔔抄了溫家回來,應該能緩解一二。”

“也就緩解個一二了。溫家固然是個巨富,但咱們如今有三十萬人了!”何三拍腿:“如今牧公又傻了,嗳。貿易圈的現金流至少得五個月才能徹底供上來,這中間咱們也得過日子啊!”

傻了的牧公找不到宙沉,決定徒手戰鬥,他翻身坐起,一把揪住正在傻懵懵整理文件的徐青樹,三把兩把用被子将他裹成個大嬰兒,将布娃娃怼在他臉邊。

張鴻驚了一下,而後瞬間明白過來,二話不說拔腿就走,邊走邊道:“哎呀天要黑了我好害怕我要去找須蔔大哥帶我回家……”

正在憂愁財務問題的何三忽然發現桌上一個殺氣騰騰的人形陰影緩緩出現,逐漸籠罩在了自己身上。

何三:“?”

溫馨寧靜的公主府沐浴在溫柔的夕陽中,正院裏爆發出一陣凄厲的嚎叫。

須蔔思歸剛一跨進西院大門就聽見了,正好碰上從裏面跑出來的張鴻,一把撈住他問道:“何三嚎啥,咋回事?”

“沒啥沒啥,你先別去了,有事明天早上再說!”張鴻笑眯眯地被她摟着腰,完全沒覺得有什麽不對:“你這是剛抄了溫家回來?”

須蔔從善如流地挎着他原地轉了半個圈,晃晃悠悠原路返回,邊走邊從脖子上摘下一個大得誇張的金項圈套在張鴻脖子上,啧啧有聲道:“是呀,親娘長生天,我這輩子都沒見過那麽多金子!中原老頭兒可真有錢!”

少年軍師笑得像個小傻子,明明個頭和須蔔差不多,卻被他帶得也跟着樂樂呵呵地亂晃。

歸雲公主府的園子修整得非常大氣漂亮,巷道寬寬的,一擡頭就能看見夕陽中粉金色的天幕。塞外的天比這更紅,也更開闊壯烈,匈奴漢子們敞開衣襟,騎着烈馬高聲大笑着去追逐落日,直追到太陽完全隐沒在地平線之下。

張鴻第一次見到須蔔的時候,她就是在追落日。

傻兮兮的,笑起來張揚熱烈,像一團火。

張鴻剛到匈奴時,王庭裏的人都對他将信将疑,他們不信任柔弱的漢人,要他去旱地狼的狼窩裏掏一只狼崽,活着回來,才算真正的自己人。

“掏狼崽?”逐落日的須蔔思歸将近乎昏死,滿身是傷的張鴻從地上撈起來:“就憑你啊,中原弱雞。”

當時張鴻已經根本顧不上去問她是誰了,那時須蔔頭發很短,就頭頂上密密的一層,他以為她是個俊俏的匈奴漢子,靠在她身後,發岔戳得他臉直癢。

“闖了一遍,”少年張鴻伸出手,無奈道:“只掏出兩根狼毛。”

須蔔思歸大笑,她的同伴打馬圍着他們繞圈,嘴裏叽裏咕嚕地說着匈奴話,他們都以為他聽不懂,也不避諱。張鴻辨認出其中一人正在說:“須蔔,你要替這小子打狼?”

張鴻愕然。

“我知道他,他頭腦很好。”須蔔用匈奴話回了一句,回身呲開一口白牙對他笑,明烈的五官浸在暗影裏,發絲被太陽勾勒出淺淺金光:“呀,咱們南音草原,就缺個腦子吶!”

那天她果然摸到了一只小狼,在草原上遠遠朝他跑來,身上裹挾着自由自在的風,匈奴漢子的散角衣裳在風裏烈烈揮舞。

“呀!中原人!”她舉起傻懵懵的小狼對他招手:“送你了!”

河西張家人人都是儒生,人人都板正守禮,行走坐卧,每一刻都要動靜成章;明明是一院子家人,卻漠然的一年也說不上幾句話。院子裏立着高牆,連日光都是模糊的,世界總是那麽安靜,張鴻小的時候甚至還以為是自己耳朵不好用,不然為什麽天地之間如此冷清?

他從沒見過須蔔思歸這麽鮮活熱烈的人。

明明臉上血線還沒止住,卻笑得好似全然不在乎,張鴻看着她朝自己跑來,一顆心跟着大地一起,從深處發出緩慢卻有力的震顫。

‘完了,’少年張鴻目光發直地想:‘我喜歡上匈奴男人了。’

人少則慕父母,知好色而慕少艾。張鴻以前不知道自己可能有好男風的傾向,是碰見須蔔思歸以後才知道的。

但他不敢說。

他怕須蔔思歸打死他。

再後來,他幫栾提頓收拾了匈奴十八部,成了他最信任的“伊稚訾鴻”;須蔔思歸也在栾提頓手下屢立戰功,保住了自己的部族被和平收編,而沒有像其他部落一樣死傷慘烈。

須蔔曾喝得醉醺醺的,帶着滿身酒氣,對他的族人大喊“伊稚訾鴻是我最好的安答!”

好安答。

張鴻想,也許這就夠了。

不過也不知道是不是被顧安南這個老流氓拐帶的,少年軍師也開始不要臉起來了。此刻他被哼着荒腔走板小調的須蔔挎着,咬咬下唇:“既然咱們牧公沒事了,明天八成是要去歸雲關祭英烈。”

須蔔思歸跟路上碰見的其他将官熱烈地打招呼,嘴裏吹了聲口哨算做應答:“顧是個有情義的漢子,我知道。”

“嗯,既然明天要趕路。”張鴻以平生能裝出的最自然的語氣說道:“……不如今天,一道洗澡?”

作者有話說:

小劇場:

“看看你們一個個沒出息的樣子!”何三(拍大腿):“鴻啊,搞什麽暗戀?!說!給哥說出來!”

“我不敢!”鴻鴻驚恐:“我怕她掏出來比我還大!”

何三:“……?!”

# 鴻鴻暗戀記之全天下只有我不知道媳婦是真女人.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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