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如新

吃完茶果齋飯,林家該下山了。

陶英紅與裴夫人別過,阿寶還特意又給裴夫人行禮。

等她們人都走了,裴三夫人才松下來,她肩一松,小丫鬟便給她捶腿揉肩。

方才不是不累,是不想在未來親家面前擺派頭。

這麽應酬一場,累得她眼都睜不開,陳媽媽拿出鼻煙壺,裏頭擱了薄荷白芷冰片,舉到裴三夫人鼻間。

裴夫人深嗅一口,只覺得鼻喉一涼,這才緩過勁兒來。

小丫鬟捶完腿,陳媽媽一個眼色,一衆丫頭都這到門外去。陳媽媽知道,裴夫人定有話要說的。

靜室的門一掩上,陳媽媽就問:“夫人可還滿意?”

“滿意。”就是不滿意,也得滿意。

要是連她自己都先流露出不如意的神色,那不光外頭的人家,家中幾房湊在一處,就有眉眼官司可打。

老爺子的身子,撐不了多久了。家裏已經瞞着他,悄悄在準備裝裹,得趕在老爺子走之前,把觀哥兒的親事定下來。

裴夫人也疑惑過,怎麽就非得是林氏,難道滿城就沒有能結親的人家了?就算是在新帝親舊中選,那……總也有讀書的人家罷?

可老爺子開了口,那就得是林氏。

有些話既然不能擺到臺面上來說,就由她來幫兒子把事做平了。

裴夫人就道:“咱們今日已經是撐着笑臉兒貼上去了,林家若是知禮數,就該來還禮。這一來二去,就能提親事了。”

“要是林家不來呢?”陳媽媽有些擔憂,林家乍富,身邊的丫頭仆從沒形沒狀的,主家也不知懂不懂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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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夫人才剛嗅了薄荷,精神頭略起來些:“不來?那還能怎麽辦?當然是咱們再湊上去。”

如今是她們上趕着!

自打她兒子開蒙讀書,裴夫人不論是家裏還是家外,耳朵裏灌滿了褒揚頌詞。想跟裴家結親的,可都是高門大戶的女兒。

寧氏就曾親手給她做過抹額,還曾說過要給她繡睡鞋的鞋面。她雖不是那等好磋磨兒媳婦的婆婆,可寧氏孝敬,她當然高興。

“對了,回去得把那些東西都收起來。”

“知道了。”就要相定親事了,舊的那樁再不能提,寧家原來送的東西,是得仔細收一收。

“我看觀哥兒……像是很鐘意她。”要不怎麽悄悄打聽,還知道得那麽仔細。

陳媽媽也覺得怪,裴觀也有庶妹堂妹,若是妹妹們行止不合閨訓,他定要出言教訓。定下寧氏,也是因她端方莊重。

林家姑娘那麽蹦跶,觀哥兒卻連眉頭都沒皺一下。

“那不更好了。”陳媽媽笑着寬慰,“夫妻相偕,那不比過不到一塊去要強啊,夫人方才怎麽不提一嘴觀哥兒。”

“不能急,別露了形跡。”她有這個底氣,只要林家一打聽,就能知道建安坊裴家出了少年探花郎。

該亮的亮出來,該藏的先藏一藏。

裴三夫人說完問:“觀哥兒呢?”

“他在另一頭,陪林大人。”

母子二人很有默契,裴三夫人來探女眷的底,裴觀就去了另一間靜室,有意與岳丈和韓征交往。

阿寶走到大殿前,就見表兄跟剛才看她的那個男人,兩人一起坐在圓石凳子上,各自手中執一樹枝,正在地上劃拉着什麽。

幹什麽?捉螞蟻嗎?

她忍不住踮腳,悄摸走過去。

還沒走近,便聽見二人你一言我一語,像是在争執,表兄拳頭上的青筋都崩起來了,他想打人啊?

阿寶看那人是個書生模樣,怎麽挨得住阿兄一拳頭,趕緊上前去,想攔着些。

真走近了才看見地上畫了個四方圖,圖中有畫叉的,有畫圓的,還有畫着三角的。阿寶眼睛一掃問:“你們在打仗啊?”

裴觀并未聽見腳步聲,猛一擡頭,對住雙瑩淨眸子。

那眼睛的主人,卻沒在他身上多逗留,饒有興致盯住泥地。

裴觀目光微斂,片刻之後,他才說出了隔世重遇她的第一句話:“姑娘也懂這些?”

“這有什麽難懂的,一看就是兩軍對陣,喏,這是兵營,這是主帥營帳。”阿寶聽他口吻,頗不爽,随手抽出他手裏的樹枝子。

在泥地上點一點:“這兒是馬匹軍械。”

阿寶很小的時候,陶老爹和林大有時常帶她去崇州大營。

穆王練兵已久,治軍極嚴,本是為了防禦外敵,沒想到有一日會用來自保。

阿寶見過兵丁操練,回去還在四合院的泡桐樹下學着兵丁打拳頭,問阿公:“是他們拳腳刀槍厲害?還是咱們鞭子厲害?”

陶老爹大笑,揉着她的頭發道:“那是打人的,咱們這鞭子是趕馬的。”

“那有什麽不同?咱們就強不過他們嗎?”

陶老爹只是笑,全不拿小外孫女的孩子話當回事,被阿寶纏不過了,就教她說:“咱這鞭子練好了,指哪打哪兒,最要緊的就是指力腕力要強。”

怎麽練指力腕力呢,就是轉鐵彈子,揮鞭子。

練這個不必地方大,鞭尖兒甩出去,打着目标再收回來就行。

“你娘就行。”陶老爹想起長女,“咱院裏這棵泡桐樹,你娘一鞭子卷過去,能摘下一朵花來。”

紫花泡桐開時,花朵密密挨挨的,娘的鞭梢是怎麽只卷下來一朵的?

阿寶信了,陶老爹也不全是哄她的,鐵彈子轉久了疏筋活血,确實有益處。

裴觀目光往她腕上一掃,那只纏絲白玉镯子是母親的愛物,竟套在她腕間。上輩子林氏過身之後,他守了妻孝,便又議婚。

繼娶的梅氏,便不如林氏得母親喜愛。

母親從不會當面說些什麽,可她的愛物陪嫁,只給過林氏。

阿寶還認真盯着泥地上畫的圖:“你倆在争什麽呢?”

“我們互攻城池……”韓征沒念過兵書,說不出裴觀嘴裏那些兵法,但他跟着穆王南伐四年,“嘴上說是一回事,真打起來那是另一回事。”

“這是自然,我也只是紙上談兵罷了。”

裴觀脾氣極好的笑一笑,方才二人論戰,韓征急得青筋爆起,裴觀偏還氣定神閑。

此時裴觀先認輸,韓征也并不滿意,覺得自己在氣度上又輸了人一頭。

“我雖不通兵事,卻有向學之心,可否常與韓兄相約論戰?”穆王打的這些仗,裴觀上輩子就了然于胸。

穆王如何點将用兵,又在排兵布陣時有些什麽小癖好,裴觀一清二楚。

他問了兩個問題,韓征答不上來,心下正自不服,聽到裴觀這話,分明是約戰,一口答應下來。

“好!我每十日一休沐,咱們再來。”

裴觀微笑點頭:“謝韓兄賜教。”

阿寶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這下明白了,是表哥輸了。

竟輸給一個讀書人?

阿寶的眼神讓韓征臉上更挂不住,原來就黑的臉,這下更黑。

裴觀這才站起來,整衣肅冠:“在下裴觀,裴子慕。”

“啊!你是裴夫人的兒子!”阿寶笑了,她挺喜歡裴夫人的,又送她點心,又送她镯子。

裴觀颔首,他好像從未曾跟林氏這麽心平氣和的說過話。

上一世,他不理會林氏,林氏也不理會他。兩人一人住在書齋,一人住在後院。分明就在一個院裏,卻仿佛隔卻幾重山。

日頭升起,山間霧氣消散。

熏風拂過,她身上有股松針清氣。

有人白首如新,有人傾蓋如故。

裴觀識得她,又從沒認識過她。

“我是林昭,他是我表兄。”阿寶的大名是陶老爹花了十文錢,讓王府前街算命的瞎子算的。

那人一開始叫瞎子,等他算出過穆王要得天下,人人都稱他一句先生。

再讓他按八字起名,十文可不夠的。

韓征知道阿寶已經到能相看小女婿的年紀了,剛想将她擋在身後,又見裴觀的目光清正,并無任何無禮之處。

頓覺這讀書人不錯,可以相交。

二人初見,就只說了這麽兩句話,點頭別過。

走在石道上,韓征擠着眼睛問阿寶:“怎麽樣?”

“甚麽怎麽樣?”阿寶沒明白。

要不是這書生生得好,韓征方才定要跟他打起來。

韓征屈起手指頭,剛想彈阿寶的額頭,阿寶輕輕一躍跳開去,臉上得意,早就料着他要偷襲:“沒打中!”

等坐到車裏,陶英紅也問:“方才那人是誰?”

再沒見過這麽漂亮的後生,跟自家兒子站在一塊兒,顯得她兒子跟段粗樹樁子似的。

“是裴夫人的兒子。”

“哦~”陶英紅點頭,怪不得呢,也就有裴夫人這麽和善文秀的夫人,能生得出這麽俊俏的兒子。

陶英紅打量阿寶一眼,自在崇州算起,也沒見過生得這樣好的男了,可她看外甥女兒,除了多瞧兩眼,也沒如何。

“他算生得好看了罷?”

“算。”只要不是全盲的,但凡眼裏漏點光,都不能說他不好看。

阿寶點頭,所以她才多看兩眼嘛。

“就是罷……”也太瘦太蒼白了,走在山間還披件厚鬥蓬。

“病弱。”

阿寶搖搖頭,可惜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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