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上學

女先生很快就被請到林府。

陶英紅單獨給她劃出個小院,正房用來授課,偏房便是她的住所。

女先生進門的時候只帶了一個小包袱,陶英紅按裴三夫人信中說的,給她預備了兩身衣裳,和全套要用的東西。

自妝奁到浴桶樣樣都是新的,還又從自己身邊撥了個婆子給她使喚。

親自把阿寶領過去:“聽先生話,叫你幹什麽,你就幹什麽,不許搗蛋,不許頂嘴。”

女先生姓薛名靈芝,年輕守寡。

夫家是大族中的旁支,日子還好過時,她也養尊處優,等夫家家境一日不如一日,便想将她打發回娘家去,偏偏娘家又容不下她。

薛靈芝在閨中就頗有才名,幹脆出來當女先生,自己養活自己。

她常年在內宅中走動,裴三夫人那邊一來問,她就明白了。果然她剛答應林家,裴三夫人就送了份厚禮,請她悉心教導。

打眼一瞧,學生不是個小姑娘,看着都要出門子的年紀了,這會兒請她上門,學是學不了什麽的。

琴棋書畫,哪樣不得打小就學,此時再學,學不出來。

再一聽陶英紅囑咐的話,分明還把這姑娘當小孩兒看,大約明白這可能是個刺頭兒。

還是極受寵愛的刺頭兒。

她在此地至多呆上一年,主顧給的薪資足,就算是哄孩子,她也不是沒哄過。于是微微一笑:“別把孩子吓着了。”

陶英紅也送兒子上過學堂,韓征學了幾天就往街上跑,得虧得她有一雙大腳,追到了就用竹條狠打一頓。

夫子時不時就要告狀,最後幹脆掃地出門,不要這個學生了。

Advertisement

陶英紅想想阿寶也淘氣,這女先生不一定制得住她,加上一句:“她要是不聽話,先生只管告訴我,我來治她。”

阿寶今天很有個學生的樣子。

她從沒正經上過學,聽說要上學,在自己院裏折騰了好幾天:“上學要帶些什麽?以前我表兄去學堂的時候家裏備了好些東西。”

還總會給韓征兩個錢,他在學裏餓了,就能買個素餅子吃。

那會兒阿寶覺得這素餅子就是人間美味,是吃不着的好東西。其實跟街上賣的也沒什麽不同,不過是因為“上學才有”顯得難得。

韓征有時也會攢一攢,兩文一個素餅,五文就能吃個肉的。

他攢上三天,買個肉餅子回來,跟阿寶分着吃。

阿寶的那一半,還會再分給戥子。

聽見阿寶說起小時候的事,戥子立時咽起口水來,兩人對視一眼,今兒晚上就要吃肉餅子!

燕草想了想道:“姑娘又不是出門上學,左不過帶些文房書冊,書冊麽,等先生開了書單子再置辦也不遲。”

螺兒欲言又止,她原來侍候的舊主,每回去學中,那叫一個争奇鬥豔。

因是幾房人家一起上學,衣裳是每日都要換的,各自帶的文房四寶也都要好的,就連帶進學裏的點心,也得連日不重樣,要不就顯得寒酸了。

阿寶明白,譬如從軍,總得備上幹糧武器。

“那你們置辦去罷。”

姑娘要上學去,幾個丫頭各自忙碌。

燕草尋出個書匣,螺兒給阿寶縫了書袋和墨盒袋,結香想了想:“要不,我給姑娘做兩幅袖套?”

寫字的時候就不怕染上墨跡了。

三人忙得團團轉,戥子問:“那我幹點什麽去?”

“你去廚房,告訴竈上娘子,我要吃肉餅子,要豬肉大蔥餡的。”

戥子嘴都咧開了,這不想到一塊了嘛!扭頭就往廚房去。

夜裏廚房就送上肉餅子配清粥,幾個丫頭也有一份。

戥子吃得滿嘴油,燕草結香都只喝了粥,吃了小半塊餅。

結香笑她:“又沒人跟你搶,你慢些吃嘛。”

戥子也知道自己吃相不好,可她改不過來。逃過荒的,最怕肚裏沒食,非得吃到十二成飽,一口都塞不下了,那才安心。

阿寶也知道戥子的毛病,她剛到林家的時候,起夜都要跑去廚房墊巴兩口冷粥,後來終有一天吃足了,就不再偷粥喝了。

“你們都少管她,她什麽時候吃夠了,什麽時候就會停的。”原來家裏可沒錢放開肚子吃肉,四年多裏只有過節能見點油星子,連她都饞肉,何況戥子。

還一個在盡力吃的是螺兒,結香問:“你原來也吃不飽?”

話一出口,又有些讪讪。

被燕草盯了一眼,這話說的,仿佛是結香在嘲笑主家原先連飯也吃不飽。

“是我笨,老挨罰。”罰餓飯,螺兒是她們幾個裏最瘦小的。

“你才不笨。”阿寶說。

螺兒才剛給她打了條絡子,就用幾股絲繩就打出一只綠蟬,眼睛翅膀都活靈活現的,她要笨,怎麽才算聰明?

阿寶把剩下的餅子點心全給了螺兒和戥子:“反正你倆一個屋,以後你們要吃什麽自己去廚房說,就說是我要的。”

若是家裏還有別的姑娘,或是幾房一起住,往大廚房裏要東西,少不得得塞錢。

可這個家,橫豎只有一位姑娘,那還不盡着她吃。

螺兒心裏一熱,低頭吸了吸鼻子,又是感動又是傷心,要是她妹妹也在,那該多好。

她連夜趕做書袋,還拿了個新打的絡子送給戥子,讨好她道:“戥子姐姐,姑娘喜歡什麽花樣子?”

戥子樂了:“哪有花樣子呀。”原來衣裳上都不繡花的,裁衣也是素面料子,過年的時候好容易才有件團珠紋的小襖子。

阿寶長得快,小襖子還又加上鑲邊再穿了一年,最後給了戥子。

螺兒便用石青底的料子做書袋,袋上繡了兩只鮮佛手,希望姑娘多福多壽。

阿寶這會兒就帶着這只新書袋來上學。

薛靈芝看她行、立、坐都很粗疏,又知道這家是新貴,于是更把琴棋之類陶冶性情的先放到一邊。

只問:“原先讀過些什麽書?”

阿寶想了很久:“三百千,嗯……學了一半兒。”這還是往多了說的,她根本沒囫囵讀下來過。

那就是剛開蒙了。

薛靈芝雖不知道這一家怎麽能讓裴夫人特意關照,但她依舊笑着點頭:“尋常女兒家,讀了三百千就算不錯了。”

小孩子天生怕先生,饒是阿寶膽兒大,也有點怵,聽見先生這麽說,頗放心。

“那你先寫兩筆字兒給我瞧瞧,三百千中,不拘哪一篇。”

幸好她惡補過了!

還是燕草說的,讓她把這三本再看一遍,萬一先生要考究,可不能兩眼一摸黑。

跟來上學的也是燕草,她放下書袋,取出筆墨盒子,磨墨鋪紙。

薛靈芝瞧了這丫頭一眼,一看便是常年侍候筆墨,拿筆的手勢倒比姑娘還熟練。

阿寶正襟危坐,拿筆的姿勢她小時候也練過,阿公還想抽她的筆,那怎麽抽得走,她胳膊可有力氣。

但也好些時候不握了,上回握筆還是給她爹寫信。

那些信到最後也沒能寄到爹身邊,她跟紅姨一起做的鞋子軍服也是一樣,不知道穿在誰身上。

阿寶寫了“天地玄黃”四個字。

薛靈芝還點頭:“不錯,雖不秀麗柔婉,但也算剛勁明快。”連三百千都還沒讀完,能寫得出這一筆字,确實不錯了。

阿寶得了先生誇獎,嘴角翹起,覺得上學也挺有意思。

跟着更有意思的來了。

薛靈芝道:“姑娘還是練正楷,每日功課五張大字。”

又讓燕草把需要的東西記下來:字帖若幹,畫冊若幹,一張琴,一套棋,茶具茶葉若幹。一一列了單子,讓家裏去置辦。

書畫琴棋詩酒茶,得讓林姑娘都涉獵一番,不必專精,只要出門交際的時候不出醜不露怯就行。

燕草把這些禀給陶英紅。

陶英紅聽她一樣樣報:“竟要學這許多?”阿寶能學得過來?

燕草垂頭:“這些東西不白置辦的,往後……能帶出去。”放進嫁妝裏,叫夫家一瞧便知,這家的姑娘正經上過女學。

陶英紅聽懂了,既然如此,那就得用好的。

每日上午進學,下午随便阿寶幹什麽。

在課堂上寫了兩天字,阿寶有些坐不住了,她本來就好動,每日老老實實坐上兩個時辰。還得她自己洗筆磨墨鋪紙,全有一套規矩。

“這也要學麽?”她現在不是有燕草嘛。

“什麽事,做不做是一回事,會不會是另一回事。”這不是學來自己用的,是替丈夫磨墨鋪紙,只這些,不能立時告訴這女學生。

枯坐了兩天,薛先生估摸着她沒耐性了,第三天就把課堂挪到小園中。

還請來了陶英紅,把茶具擺在小園中的石亭子裏,小火爐上煮着水,石桌上擺了一應用具。

半是玩半是教。

“京城人多愛用雨水泡茶。”薛先生白面細眉,說話又輕又柔,“其中黃梅時節雨水味最甘,城中人會出取家中大甕,擺在庭中儲水。存下的雨水,若用炭火粹過,可存三年,芳甘不減。”

這就與崇州不同了。

阿寶覺得稀奇:“井水就不行?”

“雨水比江水潔,比井水清。”薛靈芝雖笑看她,卻輕輕搖頭,示意她以後這話課堂上問可以,出了門別問。

阿寶吐吐舌頭,薛靈芝只作不見,規矩也不是一日就學成的。

這一上午,阿寶喝了好幾種茶,學了什麽茶配什麽點心。

薛先生說了許多,看阿寶雲裏霧裏,笑道:“也有句俗話,甜配綠,酸配紅,大肉配普洱,瓜子配烏龍。”

阿寶還是頭回從薛先生嘴裏聽到這麽俗的俗話,俗話雖俗,可它管用啊!

這下她知道大妞是從哪兒學來的。

“我還是愛喝滇茶。”主要是愛吃肉點心。

還從中選出自己最喜歡的滇茶,叫芽茶,也叫女兒茶。

紅姨愛濃茶,幾個丫鬟也都各喝幾杯。

等到散了,紅姨說:“這一個月一兩的束脩給的還真值當。”跟聽故事似的,南邊怎麽喝茶,北邊怎麽喝茶。

小姑娘喝什麽,老太君喝什麽。

這些事兒,外頭聽書都聽不着的。

用說故事來給阿寶講典故,免得她往後出門聽不懂,別人打機鋒,她成個長着耳朵的聾子。

阿寶還不知薛先生的這番苦心,她以為上學就是這樣,學兩天玩一天,她更願意學了。

等她再寫了兩天大字,等不及問薛靈芝:“先生,咱們明天玩……教什麽?”

薛靈芝正拿着朱筆替她把寫得好的字兒圈起來,才練了幾天,還沒什麽大進展,聽見學生這麽說,筆尖一頓。

紙上一個紅點兒。

阿寶垂下眼,一不小心,把心裏話說出來了。

就聽見薛先生說:“明日咱們學千字文。”

“可我已經學過了呀?”還能背呢。

“那是小兒學的千字文,咱們明日學《女千字》。”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