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榴花
嫁娶不須啼
懷愫
韓征看阿寶來了, 身子往後一縮,把自己藏進椅子裏,頗有些瞧好戲的意思。
阿寶也不知道裴六郎生不生她的氣, 但嗔拳不打笑面, 她帶着笑臉來的,又送了櫻桃果子, 他總不至于還擺臉色罷?
大男人要是那樣心窄, 說明她拒親是對的!
裴觀自然不會擺臉色, 他想明白上輩子二人是各有所圖, 反覺得世間事繞了個圈,他娶她是因為“林”, 她嫁給他是因為“裴”。
前世今生,有趣得很。
裴觀收起扇子,沖阿寶點點頭:“林姑娘。”
唇角眉梢,還頗帶些笑意。
這回跟裴觀來林家的, 還是松煙。
松煙這是頭回見着林家姑娘, 他飛快瞧一眼,便不敢再瞧。心中咋舌:林家姑娘可真膽大,就算韓家院子淺,就這麽進書房來了。
但她眉濃膚白, 身形高挑, 一頭頭發結成辮子垂在腰間,緞子似的發亮。還有一管聽上去便爽脆的聲音,像園中剛熟的黃杏,清甜脆口。
雖論及美貌, 不如寧家姑娘。
可這份大方疏朗的姿态, 叫松煙暗想, 原來公子喜歡這樣女子,怪不得原來無人入他眼。
那天夜裏,松煙跟青書就在外頭守着,二人聽見公子的笑聲,齊齊對眼。
不說在孝期了,公子自小到大都行止有度,喜怒不浮于色,從沒有如此笑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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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只笑了一聲,卻叫松煙青書心驚膽顫。
兩人互換個眼色,這事兒是不是得報給夫人知道?
松煙趁着小滿又來送粥菜,還是把此事透給她了,讓小滿禀報夫人。夫人難得踏足留雲山房來看望公子。
還親手做了些素包子,殷切從食盒裏取出來,哄着公子吃下。
“你嘗嘗,這可是娘親手做的。”裴家竈上的婢女婆子總有二三十人,哪會真讓裴三夫人動手,調餡和面,都是竈上娘子做的。
說是親手,就為了哄公子多用一些。
裴觀心中一輕,反而胃口大開,果真吃了兩個:“味道極好,我還不知母親也擅廚事。”
裴三夫人看兒子臉上并無郁色,心中略定,來的時候,她可想了一肚子說辭。大丈夫何患無妻?
看兒子似乎已經揭過,拿不準是該繼續以誠打動林家,還是換一個人。
老太爺那張單子上,也還有別家女。
要是換人,她還有點可惜,林家姑娘一片赤子之心,叫人不得不愛。
可兒子打小就驕傲,遇事從不肯低頭,被這樣打了臉,說不準還真就擱下了。
“就要端陽節了,你也要除服,吏部那裏也點了缺。”雖不知兒子為何執意要去國子監,吃那份苦頭,但也總算是好事一樁。
“咱們家也能辦宴了,端陽節禮……”
裴觀一聽就知,母親是在試探他,他笑了:“原來怎麽走禮,就還怎麽走禮。”
不換人?
裴三夫人明白了,她再細打量兒子的神情,就見他眉目之間蘊含笑意。
怎麽他被拒親這事兒,有什麽好笑?
裴三夫人離開留雲山房時,特意将松煙叫過來:“往後公子有什麽事,你盡早報來。”
松煙點頭,連聲應是。
今日來韓府暖房,沒成想會遇見林家姑娘,這姑娘就這麽大大咧咧走了進來,還一進來就喚公子的名字。
松煙擡眼一瞅,他家公子的臉上,又露出了似有似無的笑意。
阿寶看裴六郎笑了,她點點頭,正是這樣才對,男人怎能小器。
韓征問:“你來幹什麽?”這是吊驢呢?一捆蘿蔔吊在驢面前,叫驢看得着吃不着。親事都拒了,還來幹嘛。
“我請你們倆到園子裏賞花!”
不能當着表兄的面問,大妞千求萬求,她也拍了胸脯,得把這事辦好。
“賞花?大老爺們賞什麽花呀?再說,現在園子裏頭有什麽花?”人家賞花那都是賞牡丹賞芍藥,再不然就是梅花。
園子裏沒牡丹芍藥,也不是梅花的季節,還有什麽好看?
“石榴花!”阿寶狠狠瞪表哥一眼。
韓征明白了,阿寶這是有話非說不可。怪不得他娘一大早跟衛夫人去觀音廟,阿寶沒去呢,原來是在這兒等着裴六郎。
裴觀不知她要說些什麽,有些好奇,立起來振一振衣擺,擡手道:“林姑娘請。”
石涼亭裏已經擺下了茶點。
這回阿寶也一樣用心整治了,比上回還更用心些,畢竟她拒了人家的親事,還有求于人,得把禮數備足。
幹這種機密事,阿寶特意撇下了燕草結香,只帶戥子。
裴觀跟她提親的事兒,阿寶瞞了大妞,沒瞞戥子,一五一十都告訴她了。
戥子在床上就跌足:“你傻呀你!那麽漂亮的人,看一眼都是好的,人家提親,你還不要?”
而且裴家一看就很有錢!不知道他們家給丫鬟開多少月錢,能比得過燕草的二兩月錢麽?
這會兒戥子立在涼亭裏,給姑娘倒茶取糕點,時不時瞥裴觀一眼。
阿寶要是嫁了能得人,她能得着錢。
如今錢和人都可惜,好肥肉落到別的狗嘴裏了。
阿寶一坐下,就給韓征使眼色,意思讓他找個由頭,出去會兒。
韓征屁股一動不動,被阿寶又瞪一眼,這才立起來:“我回去……取個東西,我馬上就回來。”
裴觀微笑點頭:“韓兄不必急。”
兄妹二人互使眼色,裴觀都看見了,他情知她有話要說,等韓征一離開涼亭,他就一擡手,打開了水墨折扇。
松煙會意,他找由頭比韓征講究:“公子,我看茶不夠了,去添些水。”
戥子站着不動,裴觀便知她是阿寶的心腹丫環。
扇柄一收,他先問:“林姑娘要說什麽,請說罷。”
“你怎麽知道?”阿寶驚奇,這人還真是什麽都知道,連她要問他話都猜着了,果然是天下第三聰明人。
“我是有個要緊的事兒要問你。”
“姑娘請說。”
裴觀心裏還頗好奇,她這麽個小姑娘,擺這個陣勢,能有什麽大事要問?
“我問你,你那個朋友,就是騎棗紅馬的那個,陸仲豫!”阿寶描述一番,“他定親了沒有?”
裴觀笑意一收,凝目望向阿寶,她怎麽突然問起了陸仲豫。
難道她拒親,是因為……
腦中滾過一遍,心頭立時清明:“林姑娘是為另一位紅衣姑娘問的?”
“你怎麽”阿寶沖口而出,又立時閉緊了嘴巴,差點就把話說漏了。
裴觀會意,她臉上的表情,跟她剛說“你怎麽知道”時一模一樣,只怕連要說的話都是一樣的。
“據我所知,陸兄家中尚未給他定親。”上輩子陸仲豫與哪家姑娘結親,裴觀不記得了,他若連這個也能記得,才算古怪。
無事去記別□□房作甚。
阿寶一拍巴掌:“多謝你啦!”她口中稱謝,立時站起來給裴觀添茶水,還指給他看,“這個乳酥可好吃了,你嘗嘗。”
林家人表達謝意的方式,便是給你添菜,安排好吃的。
裴觀接過一塊,送到嘴邊咬上一口,确實酥香,但比自家府裏做的,香味兒還是要差着些,下回讓母親給她送一盒子來。
一塊乳酥吃完,他飲茶漱口,拭過嘴角。
阿寶還雙目炯炯盯住他,看得他動作微頓:“怎麽?”
“他家裏幾口人?都有些什麽人?他喜歡什麽讨厭什麽?”最要緊的是,他喜歡哪樣的姑娘。
裴觀無言,他略皺起眉頭:“這……”豈可議論人的家事。
反正裴觀也知道了,見瞞不過,阿寶幹脆說實話,又給他添了塊乳酥:“你把你知道的,悄悄告訴我,我絕不傳進第三人的耳朵裏。”
松煙遠遠看着,不知林家姑娘在跟公子說什麽,但她給公子遞了兩次點心。
裴觀接過乳酥,越發覺得有趣。
上一世替她擋災,這一世陰差陽錯又替她避去禍事,還真是應了那一句,萬法皆空,因果不空。
“陸兄在家排行第二,家中一共兄弟三人。”
“陸家是名門大族。”裴觀淡淡看她一眼,“但陸兄非嫡母所生,他的兩個兄弟,倒都是嫡出。”
裴觀自己是因為守孝耽誤了定親,陸仲豫卻是因為嫡母不待見他,父親又在外任為官,管不到他,才到如今還未定親。
他說完,就見阿寶眼睛瞪得圓溜溜,盯着他直看,她根本就不明白世家大族中的嫡庶之分。
大家族中只要兒子出息,并不計較嫡庶。
但有些事,一兩句如何說得完。
他提點了阿寶兩句:“陸兄那位嫡母,曾四處為陸兄求娶高門女子。”門第太高,人家根本不會瞧庶子一眼。
一拖二拖,親事沒談成。
可滿京城的人,倒都知道陸家嫡母“疼愛”庶子,非得給他娶個名門閨秀不可。大戶人家不願結親,普通人家也不敢再去說親。
阿寶還是盯着他:“你能不能說明白點兒?別跟上回似的,什麽巧啊拙的……”
裴觀微微嘆息,他“說人話”:“陸兄的兄長比他只大一歲,卻已經成親有子,陸兄的
嫡母為陸兄相看三四年,沒一家能定下親事。”
陸仲豫打小便聰明會讀書,比長兄和幼弟都要強得多。嫡母的手伸不到外頭,就只能用婚事壓他。
但也壓不了多久了,下面還有個兒子,到了該說親的年紀。
“她是在故意使壞!”
裴觀不好評價朋友的母親,但什麽事,看結果就能明白。
他不點頭也不搖頭,卻眼睛一阖,默認了。
阿寶微張着嘴,人竟能這樣壞!
“可書裏不是說一般骨血,莫較庶嫡。偏憎溺愛,悖矣謬極!”
“姑娘已經學了《女千字》。”裴觀一聽便知出處,他笑道,“京城中人,誰也不能說陸兄的嫡母不疼愛陸兄。”
阿寶悚然,明明是恨他,偏偏又作出愛他的模樣。
那……她到底是送給大妞一籃果子,還是一籃花好呢?
她耷拉着肩膀發愁,最後還是決定實話告訴大妞。得把陸家這些事細細告訴她,到底如何,讓大妞自己決定。
讓戥子取個小竹籃來,她去石榴樹下摘了一簇簇的石榴花。
擱在籃中,又讓丫鬟送到門房,叫小厮送到衛家去。
裴觀一看花籃,就知是小女孩兒在打暗號,見她眉目中分明為朋友擔憂,一時有些好奇:“林姑娘是說了實話,還是說了謊話?”
“自然是實話,我豈能代她決定。”
這般行事倒與她父親如出一轍。怪不得母親喜愛她,如此人品豈能不愛。
裴觀對林大有為人起了敬意,對阿寶也是如此:“林姑娘依從本心,做了自己該想的事,不必為此憂心。”
阿寶長長嘆口氣兒:“哎。”
她自己半懂不懂,倒為了別人嘆息,一擡臉,才想起自己這回欠下裴六郎兩個人情了。
于是她站起來,又到石榴樹邊,摘下枝上一朵開得正好的石榴花。回到亭中遞給裴觀:“送給你的,多謝你啦。”
裴觀以袖覆手,接過榴花,看看她,又在心中搖搖頭。
她已經拒了他的親事,卻還要送他一只榴花。
罷了,她必不知道折取榴花是什麽意思。
裴觀輕嘆一聲:“你…你還是問一問薛先生,贈人榴花是什麽意思。”
阿寶眨眨眼睛,那還能有什麽意思?
“還是問一問。”別見着什麽人都贈上一枝。
裴三夫人知道兒子今日出門是去韓府。
韓家搬家,裴三夫人人雖未到,禮卻到了,陶英紅還回了兩簍鮮果給她。
待兒子一回來,她就把松煙叫到正房,問他:“公子今日出門,怎麽樣?可曾見着什麽人?”
松煙揣着明白裝糊塗:“先是跟韓公子說了些外頭為官的話,又去林家園子裏賞了賞石榴花。”
“林家園子裏?”
松煙依舊擺張老實面孔:“是,林家姑娘請她兄長和公子一起去賞花。”
坐在開闊處,園中有來往的下人,涼亭又無遮擋,算不得逾矩。
“那他們說些什麽?你往細了說!別我問一句你說一句。”
“沒有,就是些平常事。”松煙也沒聽見他們到底說了什麽,“公子還用了兩塊乳酥,吃了些鮮櫻桃,是笑着回來的。”
裴三夫人緩緩吐口氣兒,笑了就好,笑了就好。
松煙又道:“林家姑娘,還送了咱們公子一枝石榴花。”好好的帶回來了,還插進了雨過天青色的小花插中。
“石榴花?”
難道是那個意思?
“折取丹若花,榴子何能得”
過早的摘下了石榴花,自然就得不到石榴果。
林家姑娘這意思,難道是讓兒子不要心急,再等一等?
裴觀不知母親的念頭轉到了十萬八千裏外,他獨坐在書齋,滿屋都是青書古卷。
偶一擡頭。
見小窗之下,青瓶之中,火色榴花,照眼欲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