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再次醒來時, 馬車已經停下了,鄭立晏也睡在她身邊。

她一動, 他就醒了。

“這是到哪了?”她抓了抓亂糟糟的頭發。

鄭立晏打了個哈欠, “雲州城外。程将軍在此安營紮寨,等着後續部隊來。”

宋嘉然坐直了身子,“你覺得,誰會是最後的贏家?”說心裏話, 他們倆目前對大夏是沒什麽歸屬感的, 皇帝是誰對于兩人來說都不重要。但宋嘉然一想到, 自己受這流放之苦是拜現在這個皇帝所賜, 就忍不住惡趣味地希望他倒臺。

“我不知道。”鄭立晏搖了搖頭,“皇帝多年不聞不問, 今朝突然發難,肯定不是一時興起;明王蟄伏多年,如今連攻下兩州,可見也不是沒有準備。鹿死誰手,不好說。”

“只是站在我倆的立場, 肯定是小明王獲勝更為有益的。”他見宋嘉然有所疑惑, 解釋道, “岳父雖然曾說, 鄭家流放之事以後未免不會有轉機,但岳父大人所認為的轉機應該是皇帝收服了明王再還鄭家清白。但我當初在皇林衛時, 也曾了解這皇帝的行事作風說一不二。就算他收服了明王,也不一定會還鄭家清白。”

“畢竟, 鄭家如今也沒什麽有價值的地方, 一個沒有價值的平國公府, 只是在給朝廷財政添加負擔而已。”

“但若是明王得勢, 想要名聲幹淨,第一個要解決的便是皇帝拿鄭家作筏子攻讦他意圖謀反之事。到那時,鄭家清白自然就回來了。所以,在我看來,想要盡早結束流放并且能回到以前的日子,靠皇帝不如靠明王。”

他發表完了自己的見解,就見宋嘉然下巴擱在手上,一臉不可思議地看着他。

“……怎麽了?”

“沒想到啊鄭立晏,你竟然能說出這樣的話!嘶,當初去皇林衛,是不是走錯路了?你這般會審時度勢,應該去當文官啊!”宋嘉然眼裏有了笑意。

“打住!不可能!別想讓我再讀書!”鄭立晏立刻掐滅了她的話頭,開什麽玩笑,當文官不得去科舉,科舉?上輩子那些書還沒讀夠嗎?不可能科舉的,這輩子都不可能的!

宋嘉然笑出了聲,笑完了又嘆氣,“唉,對于我們倆來說是無所謂了,只是不管誰贏誰輸,苦的都是百姓。興,百姓苦;亡,百姓苦①啊!”

這是他們無法左右的事。

“好了,睡了一覺,不餓啊?我去找點吃的,然後燒個水,好好洗個澡。”

“嗯!”又是許久沒洗澡了,她身上快臭死了!

雲州城是雲州的中心城,城樓高大厚重。作為距離中州都城最近的城,雲州城的防守非常嚴密。而守衛都城的鐵騎軍也于日前趕到了雲州城,嚴陣以待。

東赤軍的大本營計劃設在雲州城外的五十裏處。而先鋒部隊的營帳更是離雲州城只有二十裏。

宋嘉然一出馬車,站在車轅上望過去,就能看見雲州城高大的城樓。

她下了馬車,環顧四周,周圍都是營帳,有大有小,最大的那個應該是程将軍的。軍營裏不時有小隊軍士巡邏,安全感十足。

他們的馬車在軍營的角落,但也不算外圍,大約是負責後勤的地方——她看見了正在做大鍋飯的廚子。

據鄭立晏說,程将軍還額外分了個小帳篷給他們,晚上他們男人就睡帳篷裏,女人就睡馬車裏。知道鄭家有傷患,還特地讓軍醫來了一趟。

這一番操作下來,鄭立晏也不免感嘆,老程雖然看着不好惹,其實心地還是很善良的。若是小明王麾下皆是這樣的人,那這小明王就很不一般了。

軍醫已經去看過了鄭家的傷患,結果都不太好。錢氏失子後便渾渾噩噩的,需要長年服藥修養才能維持情緒穩定;老太太年紀大了,自上次發熱後身子就虧着,此番又受了刺激,有中風之象。

而鄭立昀,軍醫說,他的腿,很可能保不住了。

“滾!滾!都給我滾!庸醫!我的腿好好的,什麽斷了!沒有!”營帳裏,鄭立昀歇斯底裏地要趕走所有人,他一醒來,便被告知自己的右腿可能再也站不起來了。

這讓驕傲的鄭立昀如何接受?

再也站不起來,那他豈不是成了一個廢人?

他鄭立昀,平國公世子,鄭家的嫡長子,怎麽可以成為一個廢人?

他不信,什麽軍醫,不過是想哄騙他罷了,庸醫一個!

“大郎,你先冷靜!”鄭鵬苦苦勸道,他身邊,洛氏掩面哭泣。

“我怎麽冷靜?”鄭立昀向他吼道,“我為什麽會變成這個樣子?我早說了明王要攻打雲州,我們先走,你偏放不下他們,推三阻四,結果就遇到了那群山匪!”

沒錯,他那次跟随許解差一起進雲州城後就得知了明王發起兵變的事,他就和鄭鵬商議兩人以及大房的人偷偷溜走直接去尋明王為其效力。可鄭鵬卻一直猶豫不停,他放不下老母親,也不想一大家子分開——分開了他就沒有一家之主的威風了。

結果,這一耽擱,就遇到了清風寨的山匪。

鄭鵬就是因為此事在心裏愧疚,他本就偏疼大兒子,見一向神姿俊貌的大兒子如今卻可能要成為一個殘廢心裏痛的不得了,他掩着心中悲痛再次相勸,“大郎,大夫說了,你的腿若是再不治,情況會更糟糕的,你聽為父一次勸,先用藥!老大媳婦,你說是不是?”

洛氏連忙點頭,“夫君,公爹說得言之有理。你素有才華,遭此劫難也不會影響你半分的。”

鄭立昀卻仿佛沒聽到的,面容扭曲,“好,我治,但我有一個要求,爹,你去把老三的腿也打斷了!”

“大郎,你說什麽?”鄭鵬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麽。

“我說,你想要我用藥,就把老三的腿也打斷了!”

“父親!不可!這次要不是三叔相救,我們根本不可能活着回來,三叔是我們的救命恩人,您怎可讓祖父做出這等殘害親子的不仁之事?”少新不可置信道。

他也覺得自己父親提出的要求毫無道理,這事與三叔有何關系?

“你敢忤逆我?”鄭立昀看着自己的兒子,眼神裏只有怒火,但見少新不過十歲年紀,遭此大難卻仍背脊挺直,怒火又變成了思索。

少新不卑不亢道,“父親,您曾教導兒子‘首孝悌②’,孝順長輩,友愛兄弟姊妹,如今您受傷,心中不忿是自然,但怎可将一腔怒火發洩到您的弟弟身上?兒子不明白,這與您對兒子的教導不相符合。”

營帳裏一片安靜,良久,鄭立昀才道,“少賢,你說的對,是父親想差了。我醒來後只顧自己,還未曾看望過祖母,少新,薇薇,你們代我去一趟。”

少新擡頭看他,見他面容平靜,似乎剛才的話的确是言語之失,心裏也松了一口氣。

“是,兒子這就去。”他與薇薇出了營帳。

待兩人走後,鄭立昀的臉色才陰沉了下來,他聲音低如邪魔,“爹,我不服。你說你最疼我愛我,可如今我要成廢人,他鄭立晏卻完好無損,還得了程巨鼎的賞識,我不服。”

在他心裏,在所有的兄弟中,唯一能威脅到他的只有鄭立晏!

從小,母親留下的嬷嬷就告訴他,何氏那個女人搶占了母親的位置,鄭立晏長大後更是會搶奪他的世子之位。他仗着鄭鵬寵愛,故意不讓鄭鵬與鄭立晏接觸,更是多次撒謊何氏暗地裏苛待他,久而久之,鄭鵬越來越不信任何氏,對鄭立晏這個兒子也越發待見了。

何氏死後,鄭立晏在府中更是成了隐形人,待遇比老二老四這兩個庶子還不如。他原本以為,鄭立晏這輩子也就這樣了,注定要活在他的陰影之下。

可他沒想到,鄭立晏居然身懷巨力,在武藝上頗有天賦,還破天荒地求了父親進了皇林衛!而他,自小便不擅長騎馬彎弓。他還記得,鄭立晏第一日去皇林衛當值的那天,竟敢嘲笑他!

如今平國公世子之位沒了,他的腿也要廢了,鄭立晏卻還是那般強壯,若是明王得勢,說不定就從此飛黃騰達了,這讓一心想把鄭立晏踩在腳底下的他如何能忍?

“爹,你幫我!你可以不打斷他的腿,但你必須逼他,從此以後不許為官為富,不許離家半步!”他見鄭鵬遲遲不答應,将枕頭甩到地上,“你若是不答應我,便再沒我這個兒子!”

鄭鵬心裏一慌,“我……大郎,我……”他心裏權衡再三,在他心中,到底是老大更重要,正要咬牙答應。

“大哥,就算父親答應了你又如何?我如何活着,我自己決定,誰都管不了。”營帳的門簾被挑開,一臉漠色的鄭立晏走了進來,手裏還抱着裝了熱水的盆。

“你一向防我妒我,事到如今你自己遭難還妄圖拉我下水。今日我便在此立誓,以後我鄭立晏,做官便要做那人人敬畏的官,為富便要做那人人羨慕的富。而你,鄭立昀,從此以後,只能當一個瘸子,受人唾棄,再無半分前途。”

“只能像只陰溝裏的老鼠,日日羨慕我,仰望我,卻永遠也翻不了身。”

鄭立昀趴在床上,想要起身抓他,但腿上的疼痛卻讓他動彈不得,這就像是驗證了他剛剛的話,只能日日羨慕他,仰望他,翻不了身。

他氣得說不了話,只能徒勞地嘶吼着。

“夠了,老三,你胡說什麽?”鄭鵬想趕他出去。

鄭立晏卻越過了他,“鄭立昀,你記住了,今日的感受,就是你以後每一日的感受。”

他懷中盆裏的熱水,傾盆而下,盡數澆到鄭立昀身上。

作者有話說:

①“興,百姓苦;亡,百姓苦。”廚子張養浩《山坡羊·潼關懷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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