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翌日, 虞姝見到封衡時,他已坐在帝王龍辇之上,那是一輛四匹矯健黃彪馬拉着的馬車, 四周簾子拉上,可以一眼看清馬車內的光景。

封衡一只胳膊肘支撐着座沿,帝王玄色常服襯得他神色肅重, 不茍言笑。但姿态又有些慵懶随意。

封衡并沒有去看虞姝。

皇後就坐在封衡身側,一直在不着痕跡的觀察帝王。

見帝王不曾過多關注虞姝, 皇後懸着的一顆心稍稍落了下來。

她可從未見到封衡對任何一個女子這般特殊過。

皇後難免會開始忌憚。

一日沒有生下皇太子,她就一日心中不安。

林深上前接應虞姝, “美人主子,您可快些吧, 皇上和皇後娘娘已經等了稍許了。”

虞姝心跳加速,心驚了一下。

她明明已經提前了時辰出發了呀!

她哪來的狗膽子,竟讓帝後同時等她?!

虞姝提着裙擺,顧不得禮儀,一路小跑往前。

行至龍辇一側, 她喘着大氣行禮,“嫔妾給皇上、皇後娘娘請安, 嫔妾來遲了,嫔妾有罪。”

封衡的眉目淡淡瞥向了盈盈曲身的虞姝, 只見美人今日身着一件鵝黃色撒花煙羅衫,下面是百花曳地裙, 驚鹄髻插了一只并蒂海棠花步搖,髻上正中垂落的和田玉琢成的水滴玉石在額前晃來晃去, 仿佛能夠輕易晃到人的心坎上。

封衡狹長的眸微眯, 臉上看不出多少情緒, 他素來如此,喜怒鮮少會露于色。

“免禮吧。”帝王淡淡啓齒,那修長的手對虞姝招了招,仿佛是不經意打了個招呼。

虞姝猜不透帝王心思,一擡頭就對上了帝王幽深的眸,她愣了一下,總覺得皇上好像哪裏不太高興,眼梢還有零星可見的血絲。

皇上果然勤政吶。

看來,昨夜又是徹夜案牍勞形。

且不論虞姝對封衡是何種情愫,撇開一切男女風月不說,封衡在她心裏至少是一個好皇帝。

虞姝站起身來,但又垂下了眼眸,不敢直視龍顏。

皇後将一切納入眼底。

包括皇上剛才對虞姝招手的小動作。

皇上性情孤冷,幾乎對人這般親密過?

要知道,以皇上的性子,就連多看一眼旁人都是奢侈。

皇後剛剛放下的一顆心又懸了起來,又見虞姝的穿着打扮十分得體,且半點不招搖,既不喧賓奪主,也沒有辱沒皇家威嚴。而且,今日的确是皇上提前等在了此處,虞姝并沒有來遲。

皇後捏着帕子的手又緊了幾分。

這個虞美人,瞧着不起眼,平日裏溫聲細語,足夠低調內斂,倒是個機靈的,還真是叫人抓不住把柄!不好對付啊。

淑妃雖然得寵,但恃寵而驕,是個有點小聰明,卻容易自傲自滿之人,适當的刺激之下,就容易失控。

虞貴嫔更是好整治!

陸嫔早已被她拿捏。

張貴妃是個心機深沉的,可近日來還不是犯錯了?

至于那幾名位份不高的嫔妃,皇上從未寵幸過,更是不足為懼。

皇後一直覺得,後宮盡在她的掌控之中,直到……虞姝的獲寵打破了這種微妙平衡。

皇後這時笑着說,“美人妹妹,快些上車吧,一會兒啊,日頭就該烈了,你年紀還小,又生得粉嫩,這若是曬着哪裏,本宮與皇上都會心疼的。”

虞姝面不改色,心跳卻加速了。

皇後這話……讓她無從接話,她糯糯應下,“多謝皇後娘娘體恤,嫔妾這就上來。”

皇後今日着一身茜素紅牡丹曉月宮裝,佩戴了雙鳳衛珠金翅玉步搖,端得是一國之母的雍容華貴,落落大方,又不失華美。

虞姝一上馬車,就被皇後拉住了小手,皇後不輕不重的揉了揉,看似對虞姝甚是喜歡,笑着說,“美人妹妹好容色,瞧這肌膚,就是本宮看着也豔羨呢,難怪皇上會喜歡。”

虞姝硬着頭皮答話,“皇後娘娘才是真國色,嫔妾不過就是蒲柳之姿。”

皇後的牙一酸,臉上依舊保持着笑意,內心卻是陰雲密布。

這個虞美人,還當真是超乎了她的想象!

會叫的狗從來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那種不聲不響,處處小心謹慎,叫人尋不出錯處之人。

封衡阖眸假寐,唇角微不可見的揚了揚。但從皇後和虞姝的角度,可以看見帝王清隽的側臉,他閉着眼時,睫毛濃密曲長,在眼睑下面劃出一抹漂亮的弧度。

皇上年少時候應當生得十分好看。

虞姝還記得三年前,那時候的皇上還有幾分少年人的模樣,若是不去看他那雙煞氣淩然的眼,當真是公子如玉世無雙。

皇後見封衡假寐,也就不再多言。

皇上不喜人叨擾,皇後銘記于心,她可以不是皇上最喜歡的女子,但一定要做最适合的那一個!

帝王出行并不隆重。

三十名銀甲随扈帶隊,馬車後面是十名左右宮人,除此之外,再無随從。

但沿街百姓早已跪在長街兩側,高呼萬歲萬歲萬萬歲。

封衡殺伐果決是真的,但愛民如子也是真的。

百姓們對這位才上位三載的年輕帝王甚是敬重、畏懼,以及信任。他們仿佛相信,這位年僅二十一歲的帝王,可以像聖/祖/皇帝那樣開創出一片盛世。

此時的封衡已經睜開眼,他與生俱來的威壓,與仿佛是過盡千帆之後的卓然,讓百姓們宛若看見神祇,對他很自然的産生信任之感。

虞姝坐在馬車後方,看着帝王漂亮的後腦勺,她在想,其實這世上能救她的人,也只有封衡。

而事實證明,她起初的選擇是正确的,至少目前來看,是自己當初唯一且正确的抉擇。

同一時間,朱雀街沿街的茶樓二樓雅間內,衛氏站在窗前,雙手捂着唇,似笑似哭。

笑的是看見女兒如今好生生的活着。

可卻又哭女兒的命運,怎會如她一樣呢……

衛氏最大的心結,就是她與虞大将軍之間的孽緣,她一直盼着女兒能嫁得良人,寧為窮□□,不做富人妾。

而今……

虞铎有些束手無措。

以往都是妹妹安撫娘,他一個铮铮漢子當真不會安慰人。

娘動不動就容易哭,且時常默默無聲哭個半天,任誰都哄不好。

虞铎只好道:“娘,我這就去辰王府,你可有什麽要交代妹妹?”

衛氏這才仿佛回過神來,看向兒子,哽咽道:“讓昭昭……務必活下去!你告訴她,無論用什麽法子,活下去就行。”

虞铎薄唇微抿,明白娘的一片苦心,“娘,兒子知道了。”

他本想安撫衛氏,讓她莫要再哭了。

可再一想,娘這是心結。

除了她自己之外,沒人能救得了她。

帝後親臨,辰王府自是事先做好一切應對準備,辰王與蕭太妃必然要親自出門相迎。

帝王龍駕尚未抵達之前,溫年一頭大汗,前去辰王面前禀報,“王爺,一切都安排好了,屬下定當拼命護駕!”

一旦帝後在出宮途中出事,首先倒黴之人,就是辰王了。

辰王其實并不盼着封衡來給蕭太妃賀壽。

他隐隐覺得賀壽只是一個由頭,但他沒有實際證據去證明什麽。

溫年從昨日忙到了此刻,但仍舊半點不敢懈怠,退下之前,溫年忍不住叮囑了一聲,“王爺,虞美人不久之後也會來王府,還請王爺自持!”

辰王閉了閉眼,一聲長嘆,仿佛嘆盡浮生無奈。

再度睜開眼時,鳳眸之中有什麽異樣的情緒在閃爍。

她在宮裏當真過的好麽?

皇上今日特意帶她出宮,到底是對她寵愛有加?還是想要試探什麽?

他那個皇兄啊,與他是同年同月出生,但論起心機城府,辰王自诩遠不及。

辰王看着院中的梧桐,枝桠密密集集,落了一地陰涼,語氣悠長,“溫年,本王為何總是遺憾?想抓住的東西,一樣都抓不住。”

溫年欲語卻無詞。

求上得中,求中得下,求下而不得。

大抵人世間的事便都是如此了吧。

求而不得,方是常态。

不然,這世上怎會有那樣多的執念之人。

無非,就是得不到。

蕭太妃這時大步走來,身後的一衆仆從一路小跑才能跟得上。她十九歲那年生下辰王,而今風華尤在,四十的年紀看上去頂多三十出頭,身着碧霞雲紋聯珠對孔雀紋錦衣,脖頸佩戴一套一套孔雀綠翡翠珠鏈,顆顆翡翠珠渾圓通透,一看就不是凡品。發髻上的瑞珠赤金壽字步搖,随着她的走動,左右擺晃,甚是風風火火。

辰王眉心微擰。

楚氏皇族中的男子,一個個都是風華絕代,風流與矜貴并存,自帶一股與衆不同的仙氣兒。

辰王亦是如此。

可在蕭太妃眼裏,誰也不能及她的舊識人——楚王。

當着溫年的面,蕭太妃紅豔的唇露出一抹譏諷,“我兒還愣着作甚?既然皇上要給哀家賀壽,哀家只好去迎接,你且随哀家一道過去。”

辰王看着蕭太妃,只覺得無比陌生,他從年少時起就看不懂眼前這個女子。

辰王薄唇輕啓,“還望母妃以大局為重,今日莫要鬧出任何事出來。”

蕭太妃呵笑一聲,“哀家都被皇上驅出宮了,哀家難道還要感謝他不成?!不過,太後也沒得到任何好處,還不是去了五臺山吃齋!哈哈哈,太後以為她贏了麽?哀家可還沒認輸呢!”

辰王擡手掐了掐眉心,只覺得太陽穴突突直跳,大抵是需要歇息了,他已經太久沒有好好睡一覺。

“母妃,你……”

辰王終是欲言又止。

太後瘋了,蕭太妃也瘋了。

辰王豈會不知,皇上正布下天羅地網,就等着将那個人抓起來。以皇上有仇必報的幹硬性子,那個人落入皇上之手,是必死無疑。

屆時,太後和蕭太妃都沒有利用價值,皇上會留着她二人麽?

辰王不敢保證。

這時,下人疾步前來,“王爺,龍辇還有不到半盞茶的時辰就要到了。”

辰王、蕭太妃,攜帶辰王府衆人侯在王府大門外。

龍辇一到,衆人行跪拜大禮。

封衡揮手,讓人擡入賀禮的同時,還贈了辰王一份大禮。

辰王和張家二姑娘的婚事已定,但辰王一直在尋借口推辭,封衡将前幾次寫好的賜婚聖旨親自帶來了,由王權宣讀過後,辰王跪在當場,清瘦的身子僵住,置于膝蓋的大掌緊了緊,手背青筋凸起。

蕭太妃卻是面露喜色,謝了帝王賜婚之恩。

虞姝站在帝後身側,一直保持着半垂斂眸的姿勢,她感覺到一道熟悉的視線在她身上掠過,但虞姝沒有擡首,并沒有給予回應。

辰王起身之際,的确看了幾眼虞姝。

不知是抱着什麽僥幸心思,他盼着她心裏還有他。

至少,他想知道虞姝得知自己被賜婚之後的反應。

可……

他什麽也沒看見。

辰王接過聖旨,只覺得身子忽然佝偻了起來,這薄薄一道聖旨似有千金重,令他難以直起身子。

張家今日也登門祝賀,自也要跪拜謝恩,尤其是張珺瑤,已是喜笑顏開,還單獨謝了恩,“臣女謝皇上成全!”

虞姝看着自己的繡花鞋,還有帝王的玄色錦袍衣擺,上面是金線所繡的暗紋,在日光下隐隐浮動着金龍威嚴。

她內心平靜,無波無痕,但又好像有些怪異感觸,說不清道不明。

當初,張珺瑤冒充她的身份,謊稱是辰王的救命恩人,騙了這樁婚事。

而虞若蘭也代替了她,兩年前入宮成了貴嫔娘娘。

所以……

這些東西是原本是自己麽?

虞姝不敢奢望太多。

她只暗暗發誓,從今往後,但凡是她的東西,再也不能被人搶走!

今日的虞美人,已不再是當初的将軍府庶女了。

她擡頭,看了一眼封衡。封衡意識到美人視線,也側過臉,給了她一記眼神,唇角微揚。

沈卿言今日就在随扈的隊伍裏,他這人表面一本正經、不茍言笑,不了解他的人,還以為他是個不食人間煙火的鐵面禁軍統領。

實則,此時此刻,沈卿言又在腦子裏上演了彎彎繞繞的愛恨情仇。

瞧瞧,方才辰王快速看了一眼虞家妹妹。

而皇上同樣掃過了辰王和虞家妹妹。

皇後則一直在暗中觀察皇上。

張家二小姐則恨不能立刻嫁給辰王。

就在此刻,虞家妹妹又和皇上對視上了……

啧,短短幾息之間,已仿佛上演了好幾冊情節跌宕起伏的話本子。

作者有話說:

沈卿言:時刻走在吃瓜的最前沿,23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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