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夏雲逸在落入忘川水後, 閉上了眼睛,然而很神奇的,他知道自己正在做夢。

或許說,也許這并不是夢。

因為他全程是以第三人的視角看着面前發生的一切。

現在,他面前站着三個人。

這是一片荒地,天上的天空都是暗沉沉的,泛着一片不正常的紅色, 狂風四作,面前的三個人站在一堆被燒成黑炭的樹木旁,對峙着。

準确說來, 是兩個人與另一個人對峙着。

一邊是一個白發黑衣的人和一個黑發穿着深藍色衣服的人,另一邊則是雲岩。

這是他唯一能看清楚五官的人。

雲岩是一副古代俠士的裝扮,黑衣紅邊,雙眼閃着碧色的幽光, 與現在時不時展露在外人面前溫柔的假象不同,此時的他張揚放肆, 臉上還有一點黑色的灰燼,他說:

“怎麽,你們想要殺掉我報仇?”

他将短劍挽出一個劍花,劍尖指着那個白發人, 猖狂笑道:

“怎麽,沈無涯,你要用雲逸殺了我嗎?”

夏雲逸:?!

那人叫什麽?沈無涯?

顧不得當時劍拔弩張的氛圍,夏雲逸快步走上前去, 想要看一看這白發人和一旁黑發人的相貌,卻發現自己不論怎麽走,都走不到他們三人面前,于是只得作罷。

然而他也并不是完全放棄,而是站在一邊,細細地打量着這白發人的服飾穿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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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

黑衣,然而黑衣上面有精致的銀色紋路。

夏雲逸莫名其妙就與之前做的那一個夢聯系起來,不由得臉上一燒,甚至都差點忘記了現在的情景應該有點不合時宜。

夢中的黑衣人,哦,應該說是沈無涯,他與雲岩對視片刻,既不搖頭也不點頭,他越過身邊的黑發人,走到那堆焦炭旁邊,也不說話,也不表示什麽,靜靜地将自己的手放在了那個已經燒成焦炭的黑色樹幹上。

沈無涯旁邊的黑發人沒有收到指令,也并沒有動,甚至連武器都沒有拔出來,就像是他的主人一般沉穩從容,被人用武器指着,他連一絲戒備的意思都沒有,如果不是他像是一個人,站在沈無涯身邊,他只恐怕是個死物。

“你走吧。”

沈無涯連頭都沒擡,他靜靜地摩挲着掌下的那堆焦炭,淡漠地說道,

“走得越遠越好。”

雲岩有些吃驚,他問:

“你不報仇?”

“這是他的選擇。”

沈無涯說,

“更何況……他早就不想活了。”

最後一句話,沈無涯說得極輕,幾乎消散在風裏,夏雲逸也是努力聽了好久,才勉強聽出沈無涯說得是這句話。

“這怪不得我。”

雲岩替自己辯解道,

“誰叫我有了自己的思想,憑什麽樹奴就得無條件服從?我想要自由,有錯嗎?”

“可是他已經給你足夠多的自由了。”

沈無涯冷冷回道,這時他終于看向了雲岩。

“那又如何?只要他活着,他就始終攥着一條牽扯我的線!”

雲岩怒吼道,

“我永遠都不要被人牽絆着。”

“傻子。”

沈無涯冷笑道,

“終有一天,你會後悔的。”

“後不後悔我不知道。”

雲岩朝沈無涯一旁的黑衣人一指,古怪地笑道:

“他也差不多有了自己的意識吧?沈無涯,你說,他會不會跟我做一樣的選擇呢?”

明明雲岩指的是沈無涯身邊的黑衣人,夏雲逸在一邊卻莫名其妙心中一跳,剛想沖上前去說些什麽,結果一陣風沙席卷而來,遮天蔽地,惹得夏雲逸也被迫閉上了眼睛。

這陣風沙來的也快,去的也快,等耳邊的沙沙聲全部消失之後,夏雲逸放下擋在眼前的手臂,睜開眼,發現面前的場景已經全部變了。

這一次,是在山崖邊。

山崖上空是一輪明月高懸,下面是無邊無際的連綿樹林,山崖上站着兩個人,一個是雲岩,另一個背對着夏雲逸,但是從那人的發飾與深藍色短打軟甲來看,正是之前沈無涯身邊站着的那個人。

這一次,沒有沈無涯。

雲岩一只手捂住自己的腰側,紅色的液體不斷從他的五指縫隙裏滴落下來,他一步一步向後退去,一直到懸崖邊上。

而他面前的那個人握着一把黑色的刀,靜默不語。

“雲逸。”

雲岩輕輕地叫出這個名字,問,

“你的主人說過,會放我一馬,你為什麽就不願意放過我呢?明明……明明我們才是同類。”

那人還是不說話,但是,上前了一步。

見那人上前一步,雲岩面上閃過一絲慌亂,他想要向後退去,而身後是萬丈深淵,于是厲聲喝道:

“明明你都有了自己的意識,為什麽還要聽令于他人?跟我一樣自由不好嗎?”

眼見着面前的人朝自己緩緩擡起手,那把刀的刀尖就要朝着自己,雲岩眼神陰鸷起來,他幽幽說道:

“你以為殺了我就沒事了嗎?這麽多年,你還是這樣的愚蠢。就算是我死了,那人人族也會趕盡殺絕的,你又能做什麽?呵。”

不等面前的人動手,雲岩忽然一個轉身,幹淨利落地從山崖上跳了下去。

那人見雲岩跳崖,立刻上前,站在崖邊向下看去,結果卻什麽都沒看見,只看見下面墨綠色的連綿。

忽然,他側頭向另一邊看去,只見一小隊人馬稀稀疏疏地,從遠方朝這邊靠近。

那人看了一會兒之後,忽然飛速地掉頭從山崖上跑下來,往另一個方向跑去。

夏雲逸看着那人的身影,想了一下,還是跟在了他的身後。

出乎夏雲逸意料的是,那人沒有跑多遠,他反而朝山壁下面的一處陰影跑去,然後蹲下來,伸手扒拉着什麽。

夏雲逸跟在那人身後,不禁眉一挑。

那處陰影裏有一處小小的幼苗。

這株幼苗應該是剛剛萌發出來,小巧稚嫩,連兩片葉片都是泛着黃綠色的,還帶着皺紋。那人蹲下來以後,伸手将小苗挖出來,抖了抖根上面的土,放在了衣襟裏。

這哪有這樣的?不是說樹挪死嗎?

夏雲逸看着那人近乎粗魯的動作,想要制止,但是又想起這是一場夢,他做不了什麽,于是只能有點惋惜,想着這株小苗的根莖應該會折斷,這麽小的話,估計就要死了。

然而,下一秒,發生的一幕出乎夏雲逸的意料。

那株嫩嫩的小苗用兩片葉子扒拉着那人的衣襟出來,順着那人的脖頸,爬到那人的肩膀,顫巍巍地探出頭來,兩片葉子中有一縷小小的卷須,在半空中動了動。

因為面前的人一直是背對着夏雲逸的,夏雲逸只能看見那個小苗從黑色的發絲裏探出頭來,兩片葉子像是眼睛一樣,俏生生地往身後看,然後,那人伸手,将那株小苗給按了回去。

夏雲逸:“……”

他不由得陷入了沉思。

為什麽這株小苗,這麽像他養的苗苗?

“主人,該走了。”

那人開口說道,身影瞬間融入黑暗。

夏雲逸:“……”

他繼續冒着六個點,心中的震撼不由分說。

那人叫這個小苗……叫“主人”?

主人?!

主、人?!

“一些上古的樹木會有複生苗。”

在夏雲逸風中淩亂的時候,耳邊忽然又回響起最早之前沈無涯的聲音,夏雲逸眼前浮現出當時沈無涯将苗苗給他的場景——

夏雲逸覺得自己回去應該第一件事掐住沈無涯的脖子問:

那個苗苗究竟是誰?

“咯噔”

一聲輕響,夏雲逸覺得忽然從內心裏一股不明不白的怨氣從心底直沖腦門。

“呵呵呵。”

夏雲逸冷笑了一聲。

作為從小到大的學霸,他邏輯自然不差,将眼前的所有場景串聯在一起,他大概地猜出了什麽——

第一、雲岩果然與沈無涯認識,還認識自己。

第二、夢裏一直看不見正臉的人八成以上就是他自己,而當時自己竟然叫沈無涯為“主人”?!

第三、沈無涯是苗苗,此點存疑。

好大一盆狗血,好亂的關系。

雖然不知道後面發生了什麽,但是夏雲逸卻忽然怨恨起來。

有的人就是這樣,平時看上去波瀾不驚,甚至是脾氣很好,你戳他一下,他還會笑着跟你說,“不要再怎樣做了”。然而實際上,他只是把一切都記住了。

遇到的那些不公平與不正确的事情,就像是細小的水流一般,慢慢地彙集起來,積水成淵,直到有一天全盤崩潰,成為大水決堤之勢,風平浪靜的表象之下洶湧的暗潮終于沖出水面。

夏雲逸怨恨起将他投入忘川河的雲岩,怨恨起什麽都不跟他說的沈無涯,也怨恨自己什麽都不能做。

如果他是那個影像裏的人就好了。

在夏雲逸沉浸在自己的怨恨之中不可自拔的時候,場景又換了。

這次的場景終于與他曾經所做的一個夢極其相似,夢中面目模糊不清的那個人靠在一個巨大的岩石上,附近燃燒着冥火。

夏雲逸站在一邊,冷冷地看着這一幕。

他的心境已經完全變了。

那個人倚着岩石,附近冥火肆虐,将附近燒灼成一片荒地之後,竟然聚集起來開始吞噬那個人。

然而那個人卻沒有動,任由冥火啃噬他的指尖。

夏雲逸走到這個影像的身邊,他知道,等會兒會來另一個人。

果然,還未過多久,一個道長飛快地跑過來,見到面前人的樣子,先是一愣,随後蹲在那人身邊,想要觸摸卻又不敢的樣子。

夏雲逸沉默了。

這個道長,居然與封霜長得一模一樣。除了一身道袍與現在封霜不同、額間一點朱砂以外,其餘與封霜一模一樣,甚至連這幅不茍言笑的樣子都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

道長與那個人說了些什麽,然而那個人什麽都沒有回答,冥火越來越旺,将倚着岩石的整個人不消片刻就全部吞噬了進去,道長的面前只剩下一團人形的火焰。

火焰随着主人的消失越發不受控制,在吞噬主人之後,冥火燒融了剛剛被人依靠的岩石,還有繼續燃燒的趨勢,道長被逼無奈,站到一邊,與火焰對視片刻之後,夏雲逸就看見,道長掐了一個手勢。

然後,畫面一黑,夏雲逸眼前的場景又重新變幻,他随着一團藍色的人形火焰緩緩沉入水底。

這水很涼。

明明只是影像,夏雲逸卻不知為何還是感覺到了一股刺骨的寒意,他掙紮地向上看去,透過澄澈而黑暗的河水,看見無數盞蓮花燈在他的頭頂移動。

這與他陷入忘川河水之後,看到的那些河燈很像。

夏雲逸後知後覺地想,那一次,不會是這個道長将他投入忘川河水裏了吧?

藍色的人形火焰随着夏雲逸一起向下緩緩下沉。

這忘川河似乎沒有河底,他們兩個如同面對面一般一起下沉。夏雲逸在河水之中,睜着眼,靜靜地看着忘川河水一點一點帶走藍色的火焰,剝開外面的護身,露出裏面的人——

那人雙目緊閉,渾身赤/裸,布滿詭異的花紋。

這一次,夏雲逸終于看清楚這人的臉,但是他卻毫不驚訝地發現這人與他長得一模一樣。

慢慢游過去,夏雲逸将這個影像抱在懷裏,看着忘川河中虛無的一點,輕輕地拍了拍這個與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的人,然後将自己的額頭緊緊地貼在了這個人的額頭——

我想要報複。

你就是我也好,你是我的上輩子也好,我可以不要記憶,只求你讓我想起我能做的,讓我變強好嗎?

讓我足夠能保護自己。

然後……

一一報複傷害我,欺騙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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