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牆與橋(二)
推開門的一瞬間,羅林呆住了。
作為一名32歲的成年女性,一位塞恩星智能機器人研究領域的佼佼者,自認為見過不少風浪的羅林已經罕有這樣的時刻,像未經世事的少女一般被某樣事物所震撼而呆若木雞。
這是一間過分整潔的房間,在羅林的團隊中,只有患有重度潔癖的詹玲女士的房間才能與之相媲美。一張床,一張寬大的書桌,一把智能升降椅,便是房間內僅有的家具。
床單被褥鋪展得沒有一絲褶皺,書桌上的書籍被由厚到薄由高到矮依次排列,椅子緊緊卡在桌洞之中,連角度都分毫不差。
如同精密運轉的齒輪,無論是齒距還是齒向,都将可能存在的物理誤差降至最低,以一種完美而冰冷的方式尋找着連動的齒條。
那是鮮少出現于人類身上的精準與堅硬。
而與之截然相反的,卻是房間窗前的風景。羅林從來沒有在隆冬時節見過如此多生機勃勃,争相盛開的花。
就好像被春天撲了個滿懷,因為知識的盲區,羅林無法一一叫出這些花兒的名字,她只覺那簇簇的花朵彙成流動的河流,在陽光編織的金色螺紋線中,歡呼飛旋,仿佛世間所有的生命都在這扇窗前應邀起舞,春光浩蕩,此起彼伏。
“羅林小姐?”
終于,氧氣再次充盈了羅林幾乎停滞不動的肺部,她緩過神來,看向輕喚自己的男人。
那位長相俊朗的管理員站在花朵掩映的光影裏,笑容幹淨而柔軟。
“羅林小姐,您還要查看監控嗎?”
“看。”羅林點點頭。
“監控室在100層,這邊請。”管理員006646走到門邊,擡手做出了“請”的姿勢。
羅林擡步向房門外走去,剛要踏出門又不由自主地回頭看向那扇被花朵簇擁着的明亮的窗,下次再看到這樣美好而溫暖的場景,不知道又該是什麽時候了……
“羅林小姐喜歡花嗎?”兩人一前一後經過冗長的走廊時,像是為了打破某種尴尬的沉默,程澈揚聲向羅林發問。
“不喜歡。”倨傲而冷硬的回答,将所有繼續談話的可能性扼殺在搖籃裏。
這場曠日持久的無聲拉鋸直到回放監控中出現程澈的身影方才停止。羅林驚異地看向身邊面色平靜的男人,心中疑窦叢生。
他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麽?
監控中,程澈輕手輕腳地将毛毯披在熟睡的韓家棟身上,緊接着便被他身下壓得一張紙吸引了注意力。
只見他拿起紙張,極快地掃了一眼,繼而頓住,思索了幾秒鐘之後,他拿起同樣滾落在地的筆,将紙鋪展在收拾整潔的桌上,看似随意地勾畫了幾筆。
“是葉宸宋派你來的,對吧。”
程澈應聲回頭,正對上羅林一眨不眨瞪視着他的眼睛,那眼神中藏匿着的不甘與憤怒,讓她原本如同石晶花一樣美麗剔透卻又冷漠刻板的臉,有了幾許生動的神采。
程澈搖了搖頭:“不是,我并不認識羅林小姐說的人。”
“葉宸宋是連借口都懶得編了?!他讓你來做什麽?偷數據,破壞實驗,還是僅僅為了來标榜他無處不在的影響力?說!”
羅林聲色俱厲,眉毛高高揚起,如同斬入巨石的寶劍。
“我并不認識羅林小姐說的人。”就像一拳打在棉花上,程澈的聲音依舊平靜和煦,就像陽光下汩汩流淌的河水漫過堅硬的凍土層,一點點一寸寸将所有的冷傲包裹其中。
“那你在做什麽!”
“什麽……做什麽?”
他的語句中有一個微妙而溫吞的停頓,似乎是為了讓對方更清晰地理解自己的意思。
羅林卻感到一種令她窒息的無力感,對面的男人臉上依舊挂着有禮的笑容,就好像她現在擡手直接給他一耳光,他還會好脾氣地把另外半張臉轉過來,邀請她再打一巴掌一樣。這人真的有病吧?!
羅林強壓下心頭的怒氣,竭力控制聲音中細微的顫抖:“你為什麽要……修改那個公式?”
“因為韓家棟先生寫錯了。”
羅林幾乎被他氣笑了:“他寫錯了跟你有什麽關系?誰允許你改的?”
“寫錯了當然就要改啊?”
如果不是羅林一直以來視力都極好,她都要懷疑自己的眼睛了。
對面站着的,明明是一個身材修長面容清隽的男性,可他蹙起眉頭,眼神中卻流露出如同孩子一般的迷惘與疑惑。就好像他們讨論的根本不是修改公式的問題,而是秋天樹葉為何會飄落,鳥兒為何會鳴唱,魚兒為什麽沉入海底……
因為時間到了所以落葉,因為內心喜悅所以鳴唱,因為想要回家所以沉入海底,因為寫錯了公式就要改正,世間萬物自有其規律,人心再難測也有跡可循。
所以,我親愛的羅林小姐,你的疑惑究竟源自哪裏?
冬日的陽光柔和明亮,給面對面站着的兩個人渲染出金燦燦毛絨絨的輪廓。羅林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面前的男人,他鴿灰色的眼睛被陽光照得幾乎透明,裏面流動着她不曾讀懂的情緒。
羅林調整了一下姿勢,向後退了一步,他們之間隔得太近了,她幾乎都能看清他狹長的睫毛投射出的淺淡的陰影。
“好,就算你真的和葉宸宋沒有關系,你又是怎麽知道這個公式有錯誤的呢?你讓我怎麽理解一個普通的巴別塔管理人員,能夠擁有推演DFS數學模型的能力?”
程澈表現得似乎比她還要疑惑,他輕輕搖了搖頭,聲音低沉,略帶喑啞:“我……就是知道它錯了……”
羅林長嘆一口氣,近乎無奈地反問道:“你要不要考慮一下再回答我,這話你自己信嗎?”
她已經無法再對面前這個男人發怒了,就像人類無法遷怒于多刺的鲥魚,無香的海棠,未完的故事一樣,她隐隐覺得這位006646號管理員同自己一樣,無可奈何。
她走到桌邊,随意拿起一支原子筆,從打印紙中抽出一張,迅速寫下兩個長長的公式。她将紙向着程澈的方向一推,用不容置疑的命令語氣說道:“把它們補充完整,我就相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