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馬洛裏與暮霭薔薇(三)
羅林完全沒有料到程澈的執行力會有如此的堅決迅速,再加上數杯紅酒的加持,直到兩個人已經步行在正午燦爛的陽光之下,吹拂着溫柔的海風,她方才緩過神來。
“那……酒會呢?”羅林有些怔忪,轉頭向那片紅男綠女聚集之處看去。剛剛自己被程澈半拉半扶離開酒會的時候,葉宸宋的眼神如同釘子一樣投射過來,哪怕是在酒精的迷幻作用下,她也能清晰地感覺到。
“羅林小姐來了兩回,已經有些膩了。”
“可他們還在裏面呢……”
“露娜小姐已經是大人了,可以自己照顧自己。”
程澈的表情真誠而篤定,帶着孩子般的稚純與天真,仿佛他帶領羅林無故離席的舉動,只是從A地前往B地選擇了一條再普通不過的直線道路一般,如同經過最脍炙人口,婦孺皆知的公式進行運算,得出了再直白不過的答案。
羅林不由莞爾,她今天突然覺得面前的這個男人有些可愛:“塔蘭鹽湖還遠着呢,如果用走的,估計我們得一路走到晚上。”
程澈擡起手,往黑色沙灘遙遙一指:“我們可以用那輛沙灘車。”
“我喝酒了,不能酒駕哦~”在酒精的作用下,羅林感到自己輕飄飄的,心情也莫名悠然蕩漾,有種說不出的放松與自在。她的語氣一改往日的嚴肅刻板,戲谑調笑的口吻讓程澈不由得多看了她幾眼。
她化着精致妝容的臉上微微泛着紅,如同一場初春月夜不期而至的桃花雪。那種令他慌亂的,不可控的情緒再次席卷上來,他移開了視線,将目光的焦點強硬地定在了不遠處的沙灘車上。
“我也可以開車的,羅林小姐。”
“對啊,畢竟是我們無所不能的……管理員先生……”羅林笑着,步态有些虛浮地往沙灘上走去。
“羅林小姐”,面前的男人突然屈膝蹲下,他揚起頭,馬洛裏島如同矢車菊花瓣一樣藍的天空倒映在他灰色的眼眸裏,幻化出另一個只有她存在的世界,“請把鞋脫下來吧,這樣走起來會舒服些。”
如同那神奇的魯珀特之淚,晶瑩剔透的正面無堅不摧,可以直擊飛射而來的子彈,卻又擁有着最脆弱纖薄的尾巴,只要輕微敲打,便轟然坍塌。看似最古板,卻往往最柔軟;看似最冷硬,卻往往最溫暖。
她微微低下頭,遮掩住眼中閃過的驚濤駭浪,扶着程澈的胳膊,順從地脫下了那雙折磨她許久的高跟鞋。
曾幾何時,也有這樣一個人勾起她的萬千心緒,卻最終換來一句所托非人,她不得不承受衆叛親離之苦,孤立無援之痛,以一己之力重頭開始,重新組建屬于自己的團隊……
而現在,在她事業的轉折點,又怎麽能再次将自己的軟弱與無力輕示于人,如同信仰一個随時會坍塌的神。
她搖了搖頭,将光裸的腳踩進那片細軟的被陽光曬得溫熱的黑色沙灘,她提着那雙紅色的高跟鞋,似乎已經從短暫的暈眩中複原:“走吧,去看看螺旋形防波堤。”
去看看我自己,真心想要抵達之地。
程澈駕駛的沙灘車異乎尋常的平穩,他小心翼翼地躲避開沙灘上起伏巨大的溝壑和坑陷,防止過多的颠簸引起後座的羅林腸胃的不适。
海浪輕軟地拍打着沙灘,将藏于海水深處的秘密一遍遍昭示于藍天之下,被暖烘烘的陽光一烤,化作海風卷席的清爽的鹹。
世界仿佛在這一刻驟然縮小,變成一條筆直的通往彼方的路,坦蕩地呈現在兩位旅人眼前。
程澈突然感到後背一沉,一個溫熱的物體随着輕微的颠簸靠在了他的背上,隔着鉛灰色西裝硬挺的內襯,傳來獨屬于女性的靜谧柔軟。
也許是長時間承擔着超負荷的壓力,也許是那杯中的紅酒太香醇,也許是今天的陽光正好,海風不燥,無數個巧合促成了沙灘車後座上一段安詳而沉靜的睡眠。
羅林的呼吸悠長舒緩,口紅印已經在不知不覺之間蹭在了程澈的西裝上,她卻恍然未覺。
夢中,她似乎又回到了那無憂無慮的少女時光,那時的她尚不知未來的人生道阻且長,還以為所謂人生,不過就是女孩子穿着花裙子,漂漂亮亮的走在路上……
“羅林小姐……”
羅林在程澈的溫聲呼喚裏,施施然睜開了眼睛。
“我們到了。”
羅林直起身子,那片緋紅色的鹽湖盡收眼底,一道寬約5米的狹長步道,呈逆時針螺旋形,一路向湖水深處延伸。這段防波堤上綴滿了雪白的晶鹽顆粒,讓它猶如凜冬的冰霜鑿刻而成,呈現在緋紅的湖水上,宛若被灼燒的夜空中旋轉不息的漩渦星雲。
“它比我想象得還要美……”羅林發出由衷的輕聲嘆息。
“走吧,讓我們到防波堤的盡頭去看看。”
兩人肩并肩走在那頗具神秘性的圓圈之中,羅林始終光着腳,小心翼翼地感受着潔白的晶鹽顆粒那粗糙而溫暖的摩擦感。
“你知道嗎,螺旋形防波堤在最初并不是白色的,它是由玄武岩顆粒混合着泥土鑄就而成,本該是沉重的黑色。然而幾年前,因為鹽湖水位的上漲,它被迫沉入湖底,當時我們都以為再也見不到它了。可是突然有一天,它又從緋紅色的湖水中重新浮現,顏色雪白,煥然一新,成了今天我們看到的樣子。”
“是不是非常神奇?”羅林微微擡頭,看向行在自己身旁的男人。不知為什麽,自從走在防波堤上之後,他就變得格外沉默,絢爛的陽光從正當空直射下來,讓他的五官和英俊的輪廓都隐藏在陰影之中,看不真切。
“這條路的盡頭是什麽……”他沒有回答羅林的問題,反而自顧自地喃喃問道。
“是空無一物。一切都會回到原點。”羅林回答。
在經過數圈漫長的繞行之後,他們終于抵達了螺旋形防波堤的盡頭,來到了最後的終點,也是最初的起點。
羅林踮起腳尖,保持眺望,在這裏蔚藍的天空與緋紅色的湖面緊緊相接,在湖天交接之處,一道若隐若現的紫色細線劃分着這片僻靜隐逸的天地。
突然,一只離群的鷗高亢的悲鳴劃破沉寂,羅林循聲望去,卻感覺身後的人晃了晃,脫力般慢慢跪在地上。
“管理員先生!”羅林倒吸一口冷氣,扶住了搖搖欲墜的男人。
作者有話說:
關于螺旋形防波堤:故事中的“螺旋形防波堤”在現實中确有對照,它是美國大地藝術家史密遜最為著名的作品。史密遜将6噸多垃圾和石頭倒入鹽湖紅色的水中,形成了一個15英尺(4.6米)寬的螺旋形的堤壩。在堤壩的盡頭,也就是螺旋形的原點,空無一物,體現了史密遜極端的悲觀主義傾向。在文中化用此大地雕塑藝術,也是為了揭示全文核心——人類最終的命運歸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