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鴻門宴(三)

所有人都停下手中的動作,擡頭朝來人看去。

來人身上有着一種與衆不同的安靜而寧朗的氣息,如同熾烈的夏日午後突然吹起一陣遺失在去年秋季的風。

羅林也順着衆人的目光擡頭望去,不自覺地,臉上露出了淺淡的笑意。程澈站在門口,背後是走廊搖晃而炫目的燈光,給他濃黑的發絲描畫上細碎的金邊。屋裏人頭攢動,他卻一眼就看到了她,目光黏着在她憔悴的臉上,再也沒有離開。

“你誰啊?”桌邊的一位瘦削的男子似乎極為不滿,斜着眼睛看着程澈,嘴裏的牙簽咬得咯吱作響。

“小帥哥,這是私人聚會哦!”王總身邊的女人妩媚一笑,朝着程澈友好地眨了眨眼睛。

羅林這才反應過來,強撐着沉重而暈眩的身體站了起來,程澈見她搖搖晃晃,幾欲摔倒,連忙跨前一步擠進了包間,穩穩扶住了她。

羅林朝着桌邊諸多面露不善的男性挽起已然僵硬的嘴角,解釋道:“給大家介紹一下,這位是我們團隊的新人,程澈先生,代碼工程師。”

“哦,好像有點兒印象,他上臺領獎來着,對吧?”王總從上到下肆無忌憚地打量着程澈,突然狡黠一笑:“不仔細看,還以為是個眉清目秀的姑娘呢!”

“可不是,長得秀氣着呢!”有人連忙附和着大笑。

“王總,人家個頭高,哪有這麽高個的姑娘家啊!”那女人倒在王總的懷裏,掩唇輕笑。

“怎麽沒有,叫那個……那個什麽來着,金剛……金剛……”

“金剛芭比!”

哄笑聲如同海浪,鋪天蓋地而來,羅林的臉已經冷了下來,她不易察覺地狠捏了一下虎口,壓下強烈的反胃感,安撫地拍了拍程澈攙扶着她的胳膊。

她昂起頭,聲音中的笑意逐漸消散:“王總作為投資界的領軍人物,賠本賺吆喝的事情是從來不做的,我相信,如果我們沒有取得這次交流大會冠軍,王總也不會求賢若渴地聯系我們,願意為我們提供後續的研究資金。這至少說明,王總在我們身上看到了,遠比一個冠軍更有價值的東西。”

“程澈先生雖然之前名不見經傳,但在這次比賽中,他幾乎可以說是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論實力,他絕對不比我們團隊中任何一個人差,甚至,還要更好。”

“所以呢?”王總此時正低着頭把玩着手裏的酒杯,表情晦暗不明。

“所以,如果王總願意和我們合作,至少應該給我們團隊的任何一個成員以應有的尊重。”

房間裏的笑鬧聲暫時停滞,空氣中有着某種粘稠的不安感在逐漸蔓延。羅林心中暗自叫苦,她可以接受自己忍辱負重,卻不能看着團隊成員受委屈,可這種近乎偏執的維護,恐怕會讓這次合作徹底夭折。

“尊重?”王總擡起肥膩的臉,那張臉上沒有怒意,卻藏着某種莫名的殘忍。突然,他像是想起了什麽,再次看向羅林:“尊重可是相互的呀,小羅,你該不會以為我忘了吧,你這酒還沒喝呢!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動作幅度誇張地仰頭大笑,凸起的嘴巴劇烈地開合,像是一座噴吐着致命毒氣的火山。

羅林深吸一口氣,她知道,擺在自己面前的只有這條路了。要麽,幹了所有的酒,帶着錢和大家的尊嚴繼續科學研究;要麽,拿起杯子将酒潑在那張令人厭惡的臉上,帶着自己的尊嚴和一無所有轉身離開。

她無比想要選擇後者,可身為一個團隊的領導者,她只能選擇前者。現在,她只能寄希望于之前吞下的解酒藥的效力還足夠,讓她還能維持一個科學家應有的傲骨。她擡起手,向那座明晃晃的“死亡金字塔”伸過去。

“我可以替她嗎?”一道溫和的男聲打破了寂靜。

“你?”王總如同胖頭魚一般的腦袋僵硬地轉了過來看向程澈,臉上滿是冷嘲熱諷,“怎麽着,想英雄救美啊?能喝多少?夠格嗎?”

“您讓我喝多少我就喝多少。”程澈的回應一如既往的沉穩,仿佛絲毫沒有察覺那問話中呼之欲出的惡意。

“喲!娘娘腔,飯可以亂吃,話可不能亂說!”那個一進來就對程澈指手畫腳的瘦削男子似乎是終于被點燃了怒火,眉眼亂飛的叫嚷着。

“讓你喝多少就喝多少?有意思,今天來了個不怕死的啊!”王總一拍桌子,被肥肉擠壓變形的三角眼裏灼灼閃光:“再來個金字塔!今天你要是能全喝了,我給你們投雙倍!”

他的聲音又突然陰冷下來,透着徹骨的涼意:“可你要是喝不了,我要你們倆都吃不了兜着走。”

“好的,王總,我們說話算話。”

羅林有些懵了,她沒有想到程澈會突然橫插一杠子,将所有的火力都攬到了自己身上。她只知道從來沒有見他喝過酒,哪怕是在昨天熱鬧的酒會上,他也是滴酒不沾。

她又想起了男人跪倒在地失焦的雙眸,那曾經澄澈無比,閃爍着星子的灰色眼睛。

她伸出手想要攔他,卻見他已經面無表情地喝光了第一杯,一滴暗紅色的液體順着他的嘴角滑落,沿着雪白的脖頸消失在鎖骨的深處。他動作毫不停留地拿起了第二杯,咕咚咕咚地喝了進去。接着是第三杯,第四杯……

羅林徹底傻了,她已經忘了自己本來的目的,只是愣愣地看着他動作優雅而堅定地将一杯又一杯的紅酒灌下肚,他的姿态是如此的娴雅悠然,仿佛面前正擺放着一架價值連城的古董鋼琴,而他是這件瑰寶最屬意的彈奏者。

酒桌上的哄笑聲消失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追随着他修長的手指與卷起襯衫的臂膊,他臉上的表情始終安靜無波,如同一株微笑讨喜的植物。

一整座金字塔已經消耗殆盡,他的動作依舊和緩,端着酒杯的手沒有絲毫的顫動搖晃,除了那滴從唇角滑落的酒之外,桌上甚至都沒有多餘的酒漬。

“王總,差不多了,萬一真喝出事兒來……”女人湊到已經呆若木雞的王總耳邊,輕聲說。

王總只覺得女人的聲音如同從天外傳來,浸淫酒局多年,他還從來沒有見過能一連幹掉一整座死亡金字塔的人,更何況這個男人此時依然面不改色心不跳,仿佛剛剛喝下的不是陳釀的紅酒,而是染了色的空氣。

不應該啊,正常的操作不應該是這樣的啊?這可是整整十六杯啊!難道不是應該強撐着連喝下七八杯,就低頭服軟,哭着作揖嗎?他為什麽……為什麽還在喝啊?

突然,王總像被燙着了一般,恍然大悟地拍了一下腦門,猛地撤開椅子,向程澈腳下的地毯看去。那長絨棉織就的厚實地毯依然幹爽蓬松,沒有一丁點被酒水沁過的痕跡。

當一個人擁有某種任何人都無法理解的能力時,曾經對他的不屑,嫉妒,甚至憤怒,都将轉化為人類更高級的一種思想感情——好奇。

“程澈,別喝了。”羅林第一個反應過來,按住了程澈的手。

“別,小羅,你別攔。那個……小程……是吧?”王總臉上的表情有一種近乎慈愛的柔和與疑惑:“你倒真是個人物,你還能喝嗎?說實話!”

程澈微笑着點了點頭。

王總看向羅林,用手指向自己的腦袋,動作連續地畫了幾個圈。用再明顯不過的方式問出了所有人心底的疑問:他是不是腦子有病啊?

羅林也是面色驚疑不定地搖了搖頭,意為:我也不知道啊!

王總再次将目光投向程澈,帶着一種罕有的敬意:“小程,你還能喝多少?”

“您讓我喝多少我就喝多少。”

王總聞言,騰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把身邊的女人吓了一跳。他徑直走到程澈身邊,用肥厚油膩的手狠狠拍着男人站得筆直的後背,大聲道:“是個爺們兒!這個項目,我投了!”

羅林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這個項目竟然是程澈促成的。當晚,王總盛情邀請羅林和程澈乘坐他的加長款豪車沿着馬洛裏島的海岸線漫步,促膝長談間王總多次打探程澈豪飲的秘密未果,真誠地表示願意之後再詳談。

在酒店停靠穩妥,程澈和羅林從車上下來,王總透過車窗沖他們笑着招了招手,而那個一直陪伴在王總左右的女人也跟着他們下了車。

女人将二人送到酒店大門口,不動聲色地靠近羅林輕聲說:“我知道你選擇的這條路有多難……”

羅林有些驚訝,微微側頭,女人妝容精致的臉上有着一閃而過的落寞:“我也曾經不顧一切的走過,可惜,我失敗了,成了今天這個樣子……但我希望,你能走到最後,羅林,一定要走到最後……”

幾不可聞的尾音飄散在夜風裏,女人轉身離去,鑽進了那輛如同金絲鳥籠一般,囚禁着她全部夢想與自由的車裏,絕塵而去。

而剛剛發生的那段對話,就如同酒桌上倒扣的酒杯,沒有殘留任何一點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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