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1)

聞秋曲千金嘆身世,駕祥雲寒士出江城

從瓊林宴回來的慕容楓很不開心:芷蕭作為他的搭檔,竟然當着皇上的面吃起削皮精的醋來。不過問題還不止這些:他就想不通,那蕭殘一介窮酸,要家世沒家世,要人氣沒人氣,一張臉永遠拉得像所有人都欠了他的銀子——整個人白得沒有一點血色,瘦到皮包骨頭,作為“堂堂段狀元”卻從不參加學堂舉辦的文會武擂以及其他任何活動,總而言之除了會應制以外什麽也不會。這樣一個人,竟然會讓蒼龍道的全段第一大才女放棄那如花似玉溫柔體貼深沉文靜的三弟而選他同赴瓊林,更兼那才貌雙全一笑傾城的郁大美人竟然會為了他而完全無視一身正氣陽光開朗大義凜然嫉惡如仇武藝高強法力高深并且年年率領朱雀道擊鞠球隊折得學堂雲中擊鞠比賽桂冠而從無失手的英雄伍長慕容江湛,這都是些什麽世道!

想着這些,越想越來氣,他決定要再找個機會報複蕭殘:一定要讓這窮酸多嘗到些苦頭。鑒于上次湖邊的經歷,他覺得讓芷蕭認清蕭殘的“真面目”是個不錯的選擇。只不過,那個蒼龍道的路修遠究竟想幹什麽——她和芷蕭到底是敵是友,一時間他也搞不出個所以然來。

姬天欽也認為曼吟是個大麻煩:若想收拾那削皮精,就必須先把這女人的底細搞清楚,否則她夾在中間搗亂,問題會變得嚴重許多。

而芷蕭才無暇顧及他們在想什麽:和阿殘和好可以算是她這麽長時間以來最開心的事。只不過,自那次瓊林宴之後,他的行色又變得匆匆,平時想找到他都不那麽容易。

他臉上的憂郁越來越濃,仿佛江城秋高氣爽時明朗的陽光都驅不散他眉間愈發厚重的陰霾。她總想找機會安慰他,可看到的永遠只是他上課時深埋的側臉與回廊裏黑袍飄飛的背影。本來以為考據藥劑義理做文章的時候總會碰到他,可他竟出人意料地選擇了考據禦魔術。霍先生的藥劑室裏又只剩了她和曼吟,可是這回,連曼吟也不曉得他究竟在忙些什麽。

一個人坐在禁地發呆,想起滋竹高傲的緋羽與清澈的眼。滋竹滋竹,這些天他一定來找過你罷。你能否出現呢?你是否可以告訴我他的心裏究竟藏了多少苦——滋竹滋竹,為什麽我不可以替他分憂呢?曼吟說那是因為我是他的公主——可是難道一個公主,會讓她的英雄為她承受一切苦難,自己卻享受歡樂麽?

我不知道別人怎樣,只我做不到。

九月十五日,江城一脈寂寥的清秋。

皎潔的月華如誰憂郁的眼波,微涼而凄清地,在林中的空地上投下樹木斑駁的影。芷蕭只是不想離開這裏,輕輕搖晃法器喚出銀色的滋竹,看着她在空中旋舞而又漸漸遠逝,惆悵便如那投石湖心漾起的漣漪,一圈一圈自心房裏擴散開來。

阿殘,阿殘——阿……

思緒一下子被打斷了:明澈的月光下,撲面而來一股濃郁的艾草香——這裏是禁地,怎麽會有人身上的味道,而且還熏得這麽重,嗆到她忍不住打了個巨大的噴嚏。擡起頭,目光對上了一雙靜美而憂傷的眼,仿佛有長長的睫,跳動着月影的凄涼的綠意——這是如此美麗的一只白狐,通身雪白,幹淨得纖塵不染。那艾草的香味正是從它身上散發出來的:料是這東西極通人性,竟熏了這麽重的味道來掩飾它的獸氣——可它幹什麽會選擇艾草,艾草是祛髒祛邪的,哪有狐貍精用這種東西——難道是怕蚊子叮?想到這裏芷蕭就禁不住被自己豐富的想象力逗得笑出了聲音。

只是,看起來,那白狐的眼中并無善意,一雙明澈而憂傷的瞳子緊緊地盯着她,似乎在暗示她離開,又似乎想要把她當作自己的獵物——委實,它在掙紮,它在考慮要不要撲向自己——芷蕭這才意識到,今天是九月十五。望日太陰之氣最盛,乃是狐貍精們修煉內丹的日子——它們會在月光下原形畢露,到處尋覓活人:活人的精血可以幫助它們修煉,禦魔術課上先生說過的——被它們吸過精血的活人都會變成沒有內丹的狐妖。人成為狐妖後便同狐類一樣茹毛飲血,晦日氣虛望日現形,而且怕雷劈,自此為他人唾棄,生不如死。同時由于狐妖必須靠吸人精血維系陽氣,術士們便自然而然地将他們看作是敵害而非同胞。這些狐妖往往會選擇同樣的方式報複人類,從此冤冤相報,大狐妖咬人修煉制造小狐妖,小狐妖再制造小小狐妖,西北邊的狐妖聚居地九陰山就是這麽形成的。而面前這一只——盡管不曉得它究竟是有內丹的老狐貍精還是人變的狐妖,反正他絕非善類,被咬了都一樣——芷蕭本能地抽出法器,一步步向後退着,心裏只在祈禱身後千萬別再出現個什麽。

而那狐也在步步後退,盡管眼中充滿了渴望,他好像在痛苦地控制着自己——真是只乖狐貍。不過它再乖也是只狐貍,芷蕭曉得還是趕快逃開的為妙。轉身準備趁它還能自控趕快開溜,一只火紅羽毛的大鳥卻不知從什麽地方冒出來,撲棱棱地落在她面前——

媽呀,這又是只什麽東西……

如今前有怪鳥後有狐貍,那鳥不知是善是惡,不像滋竹那樣一看就是天界聖物,個子卻比她大很多——本能地開始呼喊阿殘,也不知道是腦子裏哪根筋搭牢了,她一瞬間就只想他會突然從某個角落天神般地出現,揮起法器将她帶出危險的地方——他的玄衣搭在她的肩膀,懷抱堅實而有力——她一瞬間就只希望她的英雄會從天而降,用他安靜而低沉的嗓音告訴她,芷蕭別怕,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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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芷蕭你可真傷死人家的心了,”從天而降的卻是這樣一個沮喪的聲音,“我一個大活人站在你面前,你竟然還喊削皮精,你不知道我這個心碎的呀——”

“慕容公子?”芷蕭錯愕地看着大鳥站着的位置赫然變作了一身朱雀道袍的慕容楓,感覺一切都像做夢一樣,“你怎麽會在這兒?”

“呃,我們有點事兒……”慕容楓抓了抓腦袋,繼而飛快地從袖口裏抓出水一樣的素蟬衣,不由分說地扣在芷蕭的身上,“趕緊離開,這裏很危險,我先送你回去——”說着他自己也鑽進了那層水樣的柔紗中,不顧她的掙紮摟住她的肩膀便往外走——

“那個二弟,我送她回去,你先照顧着三弟,”他突然想起了什麽,“素蟬衣我一會兒給你們帶回來——”

有只狗低沉地吠了一聲,好像在說“我知道了”,芷蕭一臉不敢置信地盯着慕容楓,慕容楓調皮地做了個鬼臉。

“嘿嘿,我們練成了身體幻形,”繼續抓頭,“不過也只能變成初始的那種東西,不能像梅先生那麽變化多端的——”

“你們練成身體幻形,就是為了大半夜一起跑出來玩——”芷蕭略有愠色地瞪了他一眼,“吓死人的說,素商的初始幻形怎麽會是那種東西——我還以為是真的狐貍精,正心想怎麽會有狐貍敢往身上熏艾草的……”

“如果你見過熏龍涎的狗,”慕容楓邊說邊像是帶了神行符一般飛快地拖着她跑進林子邊緣某棵樹下一條她從沒發現過的地道入口,“你不知道我們房裏,這兩個人身上的香味能把我們都嗆死,我真覺得他們倆天生就是兄弟——狐朋狗友不說,就那股子愛打扮的勁兒——尤其是那個姬玉郎——”

“呃……素商還好罷……”芷蕭也不知道該說什麽,“我感覺他平時身上的味道也不是很重……”

“一到望日那味道就尤其重,”慕容楓吐了吐舌頭,“以前我不到端午節聞不到這味兒的,現在鼻子都習慣了——不過也好,驅鬼辟邪——哎,噓——”

晦暗的地道裏,前方不遠處的某個拐角仿佛有些光亮。慕容楓連忙示意芷蕭噤聲,之後兩人輕手輕腳地向另一個方向挪去——

“我倒覺得你應該再考慮一下,颙光,”芷蕭聽過一次就再也忘不掉的,這是馬一昊冷森森的聲音,“蛇君真的很器重你。你若皈依了聖教,莫說一個蒜泥,成千上萬高貴的純血女人都會追随你——”

芷蕭和慕容楓都不由得停住腳步屏住呼吸,慕容楓熄滅了法器上的光亮,兩個人就一起倚着牆壁躲在素蟬衣裏聽那邊說話:

“我說過了,這和她沒關系,”果然是蕭殘的聲音,“現在不加入靈蛇教,我只是想保持對玄武神君的忠誠。”

“那你倒說說,玄武神君最看重的是什麽啊?”馬一昊如鸱枭般地笑了,“你抱着那蒜泥親嘴的時候想過玄武神君嗎?颙光,別瞞蛇君,蛇君什麽都知道,他知道你內心深處最渴望的是什麽——權力,至高無上的權力——你想做大祭司不是麽?蛇君說他總有一天會滿足你——多麽讓人羨慕的特殊待遇啊。蛇君為了你不惜一切代價,甚至準備答應你可以把那蒜泥接進祭司府當公主供着——當然,如果到了那個時候你還沒玩兒厭的話。”

——阿殘,如果你敢答應他我以後就再不要理你……

“我與你說過,這和她沒關系,”蕭殘依舊那麽淡漠,“我只是研究我的法術而已,僅供考據,沒想過要拿它做什麽用,也沒想過女人的問題。”

“聽沒聽見,他從來就沒想過你,”慕容楓開始低聲打岔,“他早晚會動搖的,你想想就知道,那姓馬的下一步就是要告訴他靈蛇教可以讓他研究個夠了……”

芷蕭示意他閉嘴。

“這周圍有人?”馬一昊警惕地用法器的光照了照四周,卻最終沒發現什麽異動。“你想做學問,蛇君那裏無疑也是最合适的,”他接着說,“蛇君深谙天下最高妙的法術,鑒于他對你如此器重,相信你一定能學到些什麽。”

“看來蕭殘倒要多謝馬兄的引薦之德了,”蕭殘冷冰冰地哼笑一聲,“不過我不想重複很多次,這是我自己的事情,故而不必勞駕馬兄來,多費唇舌。”

“嗯,那我也替蛇君傳句話,颙光,”馬一昊陰森森地說,“蛇君說了,你投誠是早晚的事,所以要我們先對你客氣點兒。不過蛇君可不想等太久,等到你娶了那蒜泥,玩兒膩了,再丢掉她——所以安全起見,你還是盡快做決定,免得蛇君動粗,到時候,對誰,都不好。”

“哦,那好,我會考慮的,”蕭殘答應得倒是很簡單,“馬兄請回罷。”

“那行,不過我最後再提醒你一句,”馬一昊說,“蛇君才是玄武神君的直系後代,如果你一直打着維護玄武神君的旗號,你将來的道路,就很明白了。”

之後周圍只剩下一片讓人毛骨悚然的死寂,不一會兒便有光線開始移動:馬一昊鬼魅般的身影拖着長袍離開,芷蕭卻始終沒能看到蕭殘在哪裏。

被慕容楓拖着一路狂奔回桃花山,繞過朱雀神像進入正廳,那種感覺簡直恍如隔世。芷蕭不自然地說了聲謝謝,但從表情上她能看出慕容楓對方才的事情依舊無法釋懷。

“呃,芷蕭……我只想說……”他最終還是抓着頭皮開口了,“我想說那個削……呃蕭殘他不是真正愛你的,你看他說他根本就沒考慮過……”

“那你要他怎麽說?”芷蕭把雙手抱在了胸前,“難道當着一個靈蛇教死士的面堂而皇之地說誰也別想把我們拆開,要死我們死在一起?”

“可是我會……呃,是不該這麽說……”也許慕容楓更應該被稱為削皮精,每一次都不知道要抓掉多少頭皮,“不過你看他的态度非常不明白不是麽?他說他現在還不想加入靈蛇教,那麽以後呢?他明确表示他忠于妫澨,那也就意味着他忠于純血統……”

“慕容公子,今日公子出手相助郁蘭真的非常感謝,”芷蕭覺得這樣的話題還是盡早結束的好,“天色已經很晚,郁蘭要回房歇去了,公子是不是也早點休息……”

“哦不了,我還得去給他們送素蟬衣,”慕容楓幹笑了笑,卻還是無法掩飾地認真起來,“郁姑娘,你知道慕容楓不想讓你受傷。所以,作為朋友,答應我,別再為他折磨自己了好嗎?如果你堅持致意于他,我也不能再說什麽。只不過,我真的怕你受到傷害,尤其是……你聽到他們說了,那些重血統的玄武道,他們對你根本就不是真心……呃不是,呃……”說着他又開始語無倫次,就不停地抓着後腦勺的頭皮,“哦其實我是想說……呃,芷蕭,你知道……如果有一天你真的再也受不了他了,你可以随時回來,回到這裏來……呃……我,我等你。”

芷蕭的心像是被猛地揪了一把。

“慕……呃……江湛……”

“快回去歇罷,明天還要上課呢,”慕容楓卻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抱着素蟬衣就向門外跑去,“我還得去接他們——呃……晚安……”

望着慕容楓遠去的背影,芷蕭覺得心裏亂七八糟的——一瞬間,好想哭。

段裏的武狀元慕容江湛,文狀元蕭颙光——

一個是陽光開朗熱情似火的大男孩,對人滿腔熱忱,路見不平總會正義凜然地出手相助:盡管有時候招搖自大,也難為他一片毫無遮攔的赤子之心;一個是博學多才清冷如冰的小書生,落寞的背影讓人心疼,寂寥的黑瞳裏帶着一種淵博的氣質與誘人的神秘。一個像光榮的英雄,總在她最需要的時候從天而降,揮起他的法器與滿腔熱情驅趕一切恐懼,一個卻總在背後默默地守護,從不說愛卻掩不住眼中無盡的憐惜,從不确定立場卻也至今未入魔道——只是,為什麽他的立場還是那麽不堅定:其實她怕的只是這一點,她怕有朝一日他會變得像那些人一樣嗜權冷血,最終将他們的愛看作一場笑話。青澀的情萌,刻骨銘心的初愛——他究竟能不能相守,他究竟會不會忘卻。如今靈蛇教要收攏他,蛇君為了招他為死士不惜一切代價,那些價碼是誘人的,不知他會不會動心。只是,最起碼如今他還沒妥協——他說和她沒關系——芷蕭突然就在想,這到底與自己有沒有關系:如果真無關,證明他天性純良,是本來就厭惡靈蛇教的,那麽這一點日後她便無需憂慮;若他在說謊,那說明他本是不介意加入這個組織的,可是由于她不喜歡,他寧可為之與同道人僵持——她好想他是真的厭惡那魔道,又好想自己在他心中的地位如此之重,思來想去怎樣也不是,輾轉反側又是一夜無眠。

崇德三年臘月廿七日,大家再度收拾東西回家過年:再回到學堂将進入太陰段,也就是開始根據會科成績以及自己将來的打算選擇擅長的課業進行深修,從而用兩年的時間深化專長,為走入外面的世界做準備。術士的主修功課分為文理術法四大類,文科包括詩書史學一類筆杆子功夫,理科是玄學修身一類形而上的學問;法科偏重基礎技巧,像方法還有古密文,而術科是實用技能,除去占斷算一門輔助功課之外幻術禦魔術藥劑什麽的門門都是重點。術士們通常重視術科,因為術科出身的學子出道之後往往更容易謀到職位。當然芷蕭決定選擇術科倒不是出于這種功利的目的——她對法術應用的熱愛遠遠大于基礎義理研究。芷蕭的會科成績只有藥劑打了乙等,不過那完全是由于發揮失常,霍先生也清楚這一點。她的文章是跟着霍先生做的,太陰段也會堅持學藥劑:其實她只是愛上了那種藥氣騰彌的感覺,只是因為藥劑的世界裏,有他。

回到家中家裏已經擺上了一桌好飯,爹爹專門為自己接風的宴席:他不明就裏以為她真的去了瓊林宴——這是多麽光耀門楣的一件好事。芷蕭沒敢把實話說出來,尤其是自家極度有失教養當着天子的面大鬧瓊林那一段,想想都覺得丢人,不過坐在席上,也只得紅着臉硬撐着。

“芷蕭,另外還有一個好消息呢,”母親則溫柔地說着,往她的碗裏添了些菜,“你姐姐就要嫁人了,是我們白虎道道君老爺何家的公子——他們家很不錯的,你爹說在我們江都普通人家能做官的不多。男方家已經送過聘禮,就等着年後過門——我們的好日子訂在正月十八,正巧那時候你也在——”

芷蕭勉強地牽起嘴角道了聲“恭喜”,金桂似乎擡了一下眼皮卻最終沒有正眼看她。只是芷蕭的心裏一下子就沒有了頭緒:這麽快,姐姐竟然要嫁人了——姐姐只比自己大一歲,過了年自己是十八,姐姐十九歲——十九歲,在國人家倒真的算是老姑娘了。爹媽着急也是自然,只是,明年自己也十九了,之後出道,出了道,自家将再也沒有讀書的藉口。如果未來的命運是被塞入一個陌生人的花轎,那麽這五年,甚至七年下來的一切付出,內心的掙紮,不絕的清淚,到最後還有什麽意義——

“說到這裏,芷蕭,你也不是小孩子了,”郁老爺神情嚴肅,“自古以來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你的終身大事,爹也該為你考慮了。因為你念了術士學堂,所以為父可以給你開個特例,允許你按照術士的風俗走,找一戶體面的術士人家——如果我兒有什麽想法可以說出來。不過這不是小事,所以為父還是要給你把關的,明白嗎?”

“呃……這個……”芷蕭感到愈發心亂如麻,“還……沒……”

紅着臉低下頭去,支吾着,她全然沒意識到這是個明顯此地無銀三百兩的舉動。爹媽都是過來人,誰還看不出她那點小心思,于是吃完飯她便直接被傳進了老爹的書房,自己都能感覺出此刻自家臉頰一定燒過了朱雀道的袍子邊兒——

“因為你是術士,入鄉随俗,爹就不跟你繞彎子,”郁老爺在國人中間相對還是開明的,“在學堂裏是有要好的公子罷,你們術士的習慣是怎樣的?按道理講因該教他找個媒妁上門……”

“爹……您別說了……”芷蕭感覺自己的喉嚨啞得幾乎發不出聲音,“您不會答應的,他沒有好家世,不能像爹期望的那樣……”

“沒有好家世是指什麽?”郁老爺看着家裏出了個術士本是巴不得她能嫁進平國府去的,“指他家不是朝中的王爺或者大員?”

“不……他是,白衣人家……”芷蕭終于吞吞吐吐地說出了,她想反正早晚要面對這個問題,早死早超生也罷。

“術士也有白衣人家?”郁老爺倒表現得有點不可思議,“總會有個一官半職罷。若不然,家境也要好,起碼像我們家這樣,我兒嫁過去才不至于受了委屈……”

“可我不怕委屈——”

不知是在術士學堂豪放慣了還是怎的,芷蕭自己都訝異于自家會把這樣的話脫口而出。郁老爺目瞪口呆地看着女兒,芷蕭羞得連忙把頭低了。

“你是說那個小術士無官無祿,家境也比我們差很多?”父親的臉色明顯陰沉了下來。

“可是所有的先生都說他有前途……”算了,說出來就說出來罷,反正早招晚招都是這麽回事,為了阿殘豁出去了——“他是段裏的狀元,年年都是,而且我和他……”

“如果你指的是長幹裏蕭家那個小子,”芷蕭從沒見過父親的神情這麽恐怖,“我明确地告訴你,不行。”

芷蕭如遭重錘。

——爹爹怎麽會知道這個?抑或說,是因為自己打小就跟阿殘要好,他還救過她的命,所以爹爹多有疑心——可是為什麽他連問也不問就會一口回絕——

“為什麽只有他不行……”她有些絕望地嗫嚅着。

“我早就告訴你不要跟蕭家那小子來往,”郁老爺慢慢地呷了口茶,“他爹不是什麽好東西,諒他也生不出出息的兒子來。”

“爹……”

“芷蕭你知道你在外面念書爹最不放心的是什麽嗎?不是你和哪個公子過于要好,而是你年少無知,不曉得孰是孰非,”郁老爺恢複了那種慈愛而語重心長的口氣,“喜歡一個人,弄得死去活來,到最後發現那人就是個徹頭徹尾的渾蛋,那個時候你可是哭都沒處哭了。”他竟然說出了“渾蛋”這個詞,芷蕭低着頭一言不發,仿佛有心事又仿佛在思考着什麽。

“在為父年輕的時候,長幹裏的蕭定方,乃是白虎道遠近有名的才子,”芷蕭沒想到爹爹竟然會認識阿殘的父親——“這個人聖賢書能倒背如流,從小就因為寫一筆好字、作一手好文章而聞名鄉裏,同道都很敬重他。現在朝廷是規定我們普通人通過科考可以做上道君一類的官,但你知道我們那個時候沒這種說法,普通人連道君都當不上,只有術士才可以做官,依前朝學而優則仕的道路我們很難走得通。那蕭定方也有股子傲氣,就天天寫文章痛斥當權術士,只說現在這制度如何如何不該,存在多少流弊雲雲,寫了好多篇,平心而論倒真是好文采——芷蕭你知道,打你一小為父就告誡你,立身處世萬不可逆時而行,當權者自有當權者的道理,你一屆平頭百姓,太出頭了總不會有好果子吃。我當初與他交情尚好,也以此勸說過他,識時務者為俊傑,不若也如我棄官從賈,好歹混個生計安定,家道殷實——這人罵我沒骨氣,就算是從此絕了交。他繼續寫他的文章,終于有一日上達了天聽——那時候是天定四五年的樣子,皇上看了,誇他文筆好,還答應會整治——你也知道這種話不過說說的,皇上自己就是術士,術士怎麽可能讓術士吃虧——他就把責任推在了三公頭上,這下子,當權者被徹底惹怒了。”

“可是……”芷蕭有些想不通,“不是說東君從定都江城開始就一直是大祭司的麽?東君是支持國人的,他當時又在哪裏……”

“你指那個大祭司?”老爺沉吟了片刻,“問題就出在這兒。那個大祭司當然不可能說是自己的錯,就跟皇帝站在一條線上,說朝中三公為政不當導致流弊叢生什麽的——大概此人講話有些分量,又借聖上天威,三公都不敢直接抗旨。上面行不通,就要壓下面,因為皇上和那個祭司在刑部不敢輕易給蕭定方定罪,最後就幹脆尋個其他藉口把他押下獄,最後找了個京城裏有名的太醫,開副方子,想毒死他。”

“然後……”一聽“太醫”芷蕭馬上意識到怎麽回事了,“那太醫的女兒救了他,然後他們……”

“是啊,當時那女人丢掉自己的家業願意跟他,”說到這裏他甚至有些痛心疾首,“而且起初,蕭定方對她特別好,後來兩個人就無媒無證地拜了天地——可是成親之後沒幾年,那蕭定方就像是變了個人,開始喝酒、打老婆,起初大夥兒還勸,後來慢慢地就沒人管他了——”

“那麽之前,他知道他的妻子……是術士嗎……”

“啊?太醫也是術士啊?”芷蕭這句話問得郁老爺有些意外,“我也不知道他曉不曉得,反正最開始這兩個人死去活來,指天誓地的,到後來你看他家破敗成什麽樣子——所以我兒要以此為戒,萬不可一時沖動,終生大事不是鬧着玩的。”

芷蕭想說什麽,但又僵在那裏了。

“人不識時務只害自己,尚不構成大礙,但打女人就是大大的不該了。芷蕭,聽爹的話,天下烏鴉一般黑,你不要指望着一個會喝醉酒打老婆的爹能生出什麽争氣的兒子來。”

芷蕭沉默了,一瞬間她甚至不知道誰對誰錯。在她看來,阿殘的父親竟然曾經是這樣一個熱血沸騰地去捍衛國人權利的人,他曾以微賤的國人之身驚動朝野,倒也難為阿殘的母親會愛上他。只是,也許他太偏激,偏激到仇視一切術士,所以才沒能給阿殘一個幸福的童年。阿殘難免有些仇恨國人,但她還是寧願相信他不會仇視自己——畢竟,自己也是術士:他是因為發現她是術士才主動走近了她,是因為她也是術士才會願意和她在一起的。他曾講給她那麽多動人的故事,他曾一次次不顧一切地保護她,他們一起經歷了那麽多事——他恨他的童年,因此他不會讓這一切重演——哦,自己又在為他找藉口了。已經習慣了這樣,在所有的指證都不利于他的時候自己依然願意為他找藉口。也許這就是所謂愛情,不在意別人的眼光只要和他在一起。芷蕭一直想說服自己相信,阿殘是永遠不會背叛她的,盡管她愈發覺得他變了,他會變的——她還是想要執着下去,執着着讓自己相信一次愛情,相信愛可以克服一切,相信她的阿殘,終究會為她,做出些什麽。

首先,他總是想要保護她的。

其次,他至今還沒有加入靈蛇教成為死士。

第三,她記得他看她的眼睛,永遠是一種不一樣的神情,不同于一如既往的冷漠,深黑的瞳仁裏總會潋滟起某種若有若無的溫柔與憐惜,而那種感覺,只有愛着的人,才感受得到。

阿殘,求求你,就讓我再相信你一回,請別,教我失望。

崇德四年的上元夜,江城大街小巷燈明如晝。朱雀街上人頭攢動,朱雀河裏燈月交輝——仿佛靈蛇教的陰霾從不曾對這座城市造成什麽影響,這一天誰也不會去思考蛇君在到處“招賢”、招不來就殺掉,誰也不會考慮或許自己下一刻就有性命之憂。百姓們在街上觀燈游玩,官員們在家裏搭臺唱戲,就連道君後院的小戲臺上都是鑼鼓喧天。鑒于已經結了親家,芷蕭全家都被邀請了去。郁老爺得意地向親家公介紹這位可以抛頭露面的術士女兒,可芷蕭心裏卻一直平靜不下來。

戲臺上唱的是弋陽本子《訪友記》,就是那個在國人的世界裏脍炙人口的梁山伯和祝英臺的故事。芷蕭和金桂,還有道君何家的小姐們一起坐在高臺上遠遠地看:梁山伯來到祝莊,卻發現同窗三載情真意切的祝家小姐早已許了別人——三載同窗、三載同窗——從認識阿殘到現在已經八年了。八年一起笑一起哭的日子,這樣的感情到底有多沉的重量。祝英臺身許馬家,梁公子積郁成疾,外披吉服內着重孝哭倒在風雨之中的祝家小姐——這些段子大過節的自然不會演了,只是戲臺上那全無宛轉之意的熱鬧的高腔,卻仿佛是劇終時劈開棺木的雷,在隐隐昭示着自己未來的命運。

青陵臺畔日光斜,萬古貞魂倚暮霞。莫許韓憑為蛱蝶,等閑飛上別枝花。

一下子就想到了李義山,又想到了阿殘:如果祝英臺的結局就是自己的命運,那麽,術士學堂教過的一條最基本的玄學理論,就叫做我們的意念,能夠在陰陽天理劃定的範圍內,改變周圍的現狀。

——我是個術士,我不能認命。

——我不能認命。

藉口更衣離開女孩們,在衆人的目光都集中于戲臺上時溜出何府。一口氣奔回家,胡亂打包一些東西,順便把一個藏在衣櫃深處的紅布包袱裝好,帶上法器和雙面菱花,也不顧仆人們的詢問頭也不回地出門。上元的燈夜萬人空巷,芷蕭一個人奔跑在長幹裏寂靜的青石的街,冰冷的風吹得她發線飛揚。叩響那戶人家的房門,門縫裏隐隐透出幽黯的燈光。周圍很靜,只有空中一輪明月徒勞地皎皎。

“阿殘,是我……”

“芷蕭?”他訝異地開門,忙不疊地扶她進了房間,“你跑過來做什麽,還拿這麽多東西,你這是……”

“阿殘,這個……你拿着,”芷蕭說着便從行李中把那件紅綢包裹着的長形物體取出來,輕輕遞在他的手上——是一支晶瑩的白玉簫,簫管上雕刻着細致的鸾形。玉簫共有兩管,像是一個模子裏刻出的——簫上也懸着一對流蘇,正是與他們法器上一模一樣的同心方勝。

“芷蕭,你這是……”

“家父為郁蘭備下的大禮,”她垂着頭,一字一句地說,“姐姐的是一對金釵,郁蘭的是一對玉簫。姐姐的金釵付與白虎道何道君的公子——郁蘭的簫,付與……蕭郎……”

“呃……”蕭殘被硬生生地怔住了,“你叫我什麽……”

“阿殘,帶我走!”芷蕭的淚腺卻在一瞬間崩潰,“金桂要嫁人了,我好像看到了我的未來——我們的事爹爹都知道了,不出所料他是反對的——阿殘,你一定曉得國人戲文裏梁山伯和祝英臺的故事——郁蘭不想成為祝英臺……”

“可是……”蕭殘一時間完全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

“阿殘,你知道,在周圍的所有人和阿殘中間,郁蘭選擇阿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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