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2)

口的位置,就像是收拾起一地碎裂的聖潔的愛,并裝它回到心中,就此深埋。

走出禁地,迎上江城早春料峭的風。一路疾行,早忘了模糊的視線裏會不會出現巡夜人或者先生的身影。穿過講堂來到湖邊,他只是不想回道裏去。假山下,湖石旁,湖心倒映着蒼涼的月影。風吹過,清波乍起,湖中的月被揉碎,一如那些被跌落塵埃的寂寥的玉骨。那些潔白的過往,曾經那麽緊、那麽緊地連接着兩朵靈魂;他的心口,曾經那麽久、那麽久地貼近着她身上的溫度。只如今,這一切都變作了手中的一攤碎片,襯在嫣紅的綢中,一如那鮮血淋漓的傷透的心房。從懷裏取出來,細細摩挲,手指被尖利的斷痕刻出了斑斑血跡,淚洇在血上,綻放出鮮妍的花朵。施咒召來一壺清酒,為自己斟滿,一任手上的血在酒的香醇裏盛開——舉杯銷愁愁更愁,鑒于童年的陰影他本不碰這個東西,只是今夜,他想要一醉方休。開始不停地灌自己,一壺盡了再叫一壺,他就一個人坐在這湖石畔,獨自啜飲着無邊的心痛與寂寞。

畢山嶀琈多瓊石,寒于風色潤于脂。琢得雙鸾成雅韻,萼綠桃紅遍相識。楚管蕭蕭玄冥珮,湘竹斑斑和氏淚;當年出入青卿懷,顧影橫波怨春晖。素手紅羅覆幾回,執鸾相送莫相違;相違寸心非吾願,忍見芳魂複西悲……

不停地用酒麻醉着自己,不知怎的就開始胡亂唱出這樣的哀歌——這些詞究竟出自哪裏他也不甚了了,想着就說,便權且稱它作“詩”罷。委實,如果不是被逼到了絕路,他又怎會忍心辜負了她呢。只是他也明白,蛇君之所以逼他絕情地這樣做,就是要斷了他的念想,從此以後,一心一意地,為靈蛇教,為他蛇君,效命終生。

緩緩挽起袖口,左臂上,黑色的猙獰的傷痕——蔓延手臂纏繞的蛇紋,蛇頭正是廟裏蛇君那一副讓人望而生畏的聖容——蛇君每時每刻都在監督着每一個死士,那傷烙入血肉,烙入骨髓深處,于是變成一輩子也洗不清的罪惡,随着無盡的悔恨與心痛,與自己相伴終生。不敢觸碰——那一碰就會招來蛇君,所以那日在禁地他才不敢太久地擁抱她,所以他才會強迫自己對她裝作淡漠甚至冷酷——只是,如今,事情已經走到了這步,再後悔也已經來不及了。突然就想把那些碎的心埋進土裏:它們本自土中來,又傍近湖濱,有水滋養——那本是它們該在的地方。其實他完全可以施法術修複它,只是他不想:玉雖能修複,心卻再也不能;既然心已經碎得無法修補,就不如權且,葬掉它罷。

西悲不盡依依恨,自此相看不相問。玄尊三拜青衫老,黃梁一枕華發新。殘燈照壁瘦影深,星波杳迢宿鬥分。新烙新傷新人笑,舊曲舊簫碾舊塵。

——新烙新傷新人笑,舊曲舊簫碾舊塵。

好罷,慕容楓,你贏了,你終于贏了——我一直想在這場戰鬥中憑自己的實力贏取她的心,可我錯了,錯得一發不可收拾——從一開始你們就是同道中人,而我則道不同不相為謀不是麽——我為什麽這麽傻呢?我早就該落得個零落城泥的下場,又何必,等到今天——

喝酒,為自己幹杯——土地呵土地,你也喝一點麽?那就給你分一點,反正今夜只有你陪我,讓什麽蛇君什麽亂七八糟的都見鬼去罷。今夜我只想埋了我的心,葬了我的愛——不用法術,親手來做這件事。手指劃破幹裂的大地,本就被割傷的慘白間登時愈發鮮血涔涔:可是他全然覺不出痛,因那點痛楚遠遠,痛不過心上。

舊塵騰彌鎖冤沉,手擘朱砂起玉墳。雨淬梨花重門掩,淚涴香泥見血痕……

淚,與酒,與血;蒼白的玉,蒼白的目光,蒼白的眼神與蒼白的生命——

孤天月冷葬詩魂,堪将詩魂比舊人。魂自孤單人自媚,風自無言夜自岑。可憐夜岑腸斷處,芷馥蘭薰嫣如故。欲折丹桂付流光,但恨銀漢無津渡——

喝酒,喝酒——我怎麽還沒醉啊——我竟然還有頭緒作詩——我怎麽還沒醉啊。在小小的玉冢前樹起小小的石碑,深深地镌上“瓊髓之葬”四個字——我怎麽還沒醉啊,竟然還清醒到能用法器給它施一個永久保存的咒語——

手臂被什麽東西給拖住了,仿佛是一個人,很憤怒的神情,又好像很模糊——他不讓我在這裏,他憑什麽不讓我在這裏——我自傷心,誰人管得着我,蛇君這時候來煩我我都會讓他見鬼去——你拖我,你憑什麽拖我——我不走,我不走……

可是為什麽腿腳卻全然不聽使喚,為什麽只能任那個人邊拖邊罵——哦,委實,這不是什麽人,這是我的命啊——我的命把我帶向了一個深淵,一個與她越來越遙遠的位置。所謂“分道揚镳”——見鬼的紫微山,好端端的分什麽道啊。

自此分道兩不顧,朔漠東海無限路。玄武青芒難相望,绮窗一檻甚蒼梧。蒼梧一去意萬重,猶憐杜宇暗啼紅。北君寂寞有伴未,一泓寒水瀉杯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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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為什麽總覺得自己要斷了氣息,為什麽眼中的潮水從一開始,就一直不争氣地泛濫以至于,不能遏止……

紫微山巡夜的費總管遇上了個大麻煩:深更半夜的感覺外面有鬼哭,于是他膽戰心驚地提了燈滿學堂找,結果發現一玄武道的男孩子——竟然見鬼的還是個祭酒——一個人坐在湖邊的假山前自斟自飲——不對,是酗酒,情況極其惡劣——哭得六親不認不說,嘴裏還含混不清地念着什麽之乎者也的東西,都是七個字七個字的,他也搞不懂都什麽意思,就權當他耍酒瘋地拖他回去:反正宵禁時間在外游蕩加酗酒把他關禁閉扣考評同時上報道裏總是沒錯的。

江水分流西複東,九秋霜月五更風;離鸾別鳳今何在,十二玉樓空複空……

——難為他被丢進禁閉室裏還有如此雅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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