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5)

男孩子被他用戒尺打了手背,第三堂太陰段的課上遇到對手,一蒼龍道女祭酒直接和他吵起來,搞得全堂人看熱鬧:這丫頭心理素質堪比曼吟,被損到快成白癡了竟然面不改色心不跳——事情是從他上課講文言引發的,這女孩子嫌他之乎者也大家聽不懂,他很不屑地說書念到太陰段在坐誰聽不懂文言文下堂課可以不來了,之後也不知怎麽就争辯起來,從言語問題一直扯到藥劑的配方上去,最後是他實在不想耽誤時間扣掉蒼龍道五十考評壓下去了事。但實際上,不知道為什麽,他總覺得這女孩子像曼吟,很多地方,說不出來的相似。她對藥劑的一些見解委實獨到,只是太狂些個:曼吟就向來不是個謙遜的人,但是很有趣的是,她自己承認這一點,并且羅列此缺點的反面有如下好處——而這個女孩子,叫水之湄,表字是盈盈,如此美麗的一個稱呼——她幾乎是把曼吟當年的話原封不動地重複了一遍。

想到曼吟,一下子心好痛;從曼吟想到芷蕭,不自覺地眼淚便再也止不住。那水之湄竟然還有膽量捧着書來問問題,他忙不疊擦去眼淚,給她講明白之後毫不留情地一頓好損,說是這種幼稚的藥方水段就該掌握了。她也不以為忤,倒擠擠眼睛說聲“謝謝先生”連蹦帶跳地出去,只弄得他自己不知該如何是好。

第二天他才曉得這丫頭為何如此淡定:原來一夜之間“削皮黑煞”的綽號已經在學堂裏傳遍了。其實盈盈也是別出心裁,和當年類似綽號的含義有所不同,她為這四個字所作的诠釋是“削掉弟子們的皮不償命”。一臉厭惡地被東君請進書房,謝絕了老頭子遞來的蓮蓉蛋蜜酥,東君笑呵呵地讓他坐,竟然終于明白了他的喜好給他沏了杯鐵觀音茶。

“颙光啊,”東君已恢複了向來慈眉善目的神情,“我聽孩子們反映說閣下講課他們聽不懂,而且行事過于嚴苛,你是不是可以考慮……”

“我想為人之師,所做者不過傳道授業解惑,”蕭殘淡淡地說,“我講的他們都該懂,有問題我也會給他們解答——并且,我可不想看我的弟子出道去被別人笑作是沒教養的白癡。”

“哎颙光啊,他們畢竟也是些孩子,孩子總需要有時間玩玩的——聽說你給土段就用文言上課,課後要做的文章至少千言——”

“我倒想不通,那些把前人之作翻成口頭白話的書本有什麽意思,”蕭殘不以為然,“不讀經典不知藥劑精髓,經典書目俱是文言,正規考據亦應當由文言書成,連文言都不通念什麽書做什麽學問——況且他們修有詩書一門,我想即便是土段,也用不着藥劑先生給他們強調句法。”

“我想說啊,颙光,”東君從他的位子上走下來,和善地拍拍他的背,“你應該試着改變一下,自從芷蕭離開之後我就再沒看見你笑過,我想——”

“我想這與我的教書方式沒什麽關系罷,”蕭殘顯然不喜歡被人揪起心痛,“東君還有別的事嗎?若是沒事情的話我想我該告辭了。”

“哦慢着,我還有個小東西要給你,”東君說着,便從書架上取下一個小小的用淡粉色手絹包起來的東西。打開,裏面躺着一只支離破碎又被什麽人用糨糊勉強粘合起來的琉璃瓶子——

“這又是哪一個土段毛孩子的傑作,”蕭殘冷冷地說着,卻隐約感到這只瓶子的不尋常。雙手接過,微青色的琉璃在夕陽的餘晖裏泛着奇幻的色彩。

“認識麽?”東君問。

“是盛沉香露的瓶子……”蕭殘答應着,心口卻突然猛地一沉:沉香露,那莫非是——

“這是出事前幾天,芷蕭給我的,”東君說,“她囑咐我一旦她遇到什麽不測,就把瓶子交給你,她說你會懂的。”

——會懂的,蕭殘小心翼翼地展開附在一旁的字條,芷蕭娟秀的字跡映入眼幕。她寫信向來随心,有時用文言有時用白話,不似他一律是規範的尺牍格式。這張字條寫得很随便,但那每一個字,在他的心上,都重逾千鈞——

阿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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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這會是我們之間的最後一封信,就容我不用“蕭君”的客套了。這個瓶子你還記得嗎?我們圓鎖那年,你為我配過一瓶沉香露,可我生你的氣弄碎了它。我用這樣一種國人的方式修複,你會笑我傻嗎?不過我想,要是用法術,它就會像新的一樣,那樣如何能體現這只瓶子在你我心中的意義呢:所以我把它用糨糊粘起來了,粘了好久。現在想來,當初真傻,怎麽會傻到那麽不珍重你的心呢?還有曼吟,原來那時我也是很在意的,可是她竟然最先離開我們了。天妒英才,委實讓人扼腕。你知道嗎?我哭了好幾天呢,然後我就在想,如果有一天我也不在了,那我的阿殘怎麽辦,想來想去,還是決定把這只瓶子交給東君。我對他說你開心就罷了,若不開心,就把它交給你,權當是一件我們相愛過的證據罷。之後我就一直在幻想你收到瓶子的神情,只是又好怕你會收到,既怕又想,倒當真是種欲說還休,欲付還藏的心态了。

你答應過我你會好好的,君子一諾,就不許食言。頌

時綏。

九年六月廿五日

蘭啓

不覺有淚水打在紙上,暈開了墨跡,點點如妖嬈綻放的花。他小心地将信折起,連同那瓶子一并揣在懷中,緊貼心口的位置,之後辭別東君,回到他自己的書房。

收拾起房間裏随身攜帶的零碎,那些散落在時光中的記憶:用糨糊粘好的琉璃瓶,她某次遺落在自己房間裏的絲帶,懸挂床頭的看着就想流淚的畫軸,從北涼帶回的一枝枯萎的梅花,還有那次她受傷時留在家裏的衣服。抱在懷裏細細摩挲,一任雙淚奔湧到幹涸。攜着相愛點滴的一切,穿過學堂,繞過湖邊的玉冢——那裏的兩樣東西就随它在這裏罷,還有她戴過的王家的銀牌,就讓它一直緊緊貼在胸口,以及那環已經失去另一半,從而到死也不會斷掉的腕上的紅繩,便權且留下它們,當成個曾經,牽過手的佐證。

心下一聲長嘆,他出了山門,在山外幻形——還是選擇在梅花山,遏雲亭上,當年那個一眼便可望見小朱雀河的角度。用法術開一方地,将玉琢的盒中盛滿那些點滴相愛的曾經,一并自己痛楚或溫柔的記憶——抽出法器,任腦海裏那些銀色的回憶緩緩流淌,緩緩集中在手中一只長長的水晶管中,繼而将這長長的一段思緒,與那些同她彼此相攜的細碎的往昔,在為她砌的衣冠冢內,一并深埋。

留下那次邂逅,淡淡溫暖的相識,留下朱雀河畔梅花山麓,溫柔的傾訴與銀鈴般的笑聲。

留下分道的記憶,從那時起我們各奔東西,也從那時注定了我們一輩子的悲哀。

留下木段時的第一次争吵,讓我記着我當初多壞,我曾讓你,多麽失望。

留下被倒挂的慘痛回憶,盡管那一次之後我們重新和好,在我看來卻比我被迫加入死士的那次更值得留念,因那時我不懂,我不懂你只是想要我的愛,你總怕在我心裏血統比你更重要,因此你才會,那麽在乎。

至于蛇君廟,我不想提及,葬玉的凄楚,我要盡量忘記。而在靈犀小築喂藥給你的溫柔,上巳逍遙山莊中贈畫題詩的甜蜜,為避無常的擁吻的纏綿,以及在北涼的那些相依相伴的往事,我也會将它們一并埋葬,只因那些太美,美到讓我一旦想起就會忍不住沉淪其中,直到被冰冷的現實驚醒,才發現那不過是過去的事——那樣的失落、那樣的悲涼,那樣的凄美到血淋淋的苦,如果可以選擇忘記,我還是忘了罷。

倚在這裏酹酒、吹簫——我知道你會喜歡我把你的衣冠冢選在這裏。題名埋香,只你我二人知道,而将來我也會葬在這兒,就像,我會一直在你身邊。

靜靜地吹簫,吹到倦,吹到被清冷的山風刺出淚來。用法術在墳前開滿鮮花,他垂首默禱,默禱芷蕭,在那個世界你也要好好的,一定。

回到書房裏,潤筆研墨,在宣紙上靜靜綻放她的春容,眉梢眼角細致入微,連一點最微妙的神情都未曾放過。他将那代替了他們的相伴挂在房中:不必追憶往事,只看她,就夠。

題款依舊是李義山的詩,只不過換成這樣一句。

春心莫共花争發,一寸相思一寸灰。

【上卷終】

2011年8月25日初稿

2012年1月16日(臘月廿三)二稿

7月8日重校完成于煙臺

作者有話要說:結文了。下卷重新開坑,關于蕭颙光做先生之後的恩怨情仇以及慕容安國念書後的命運。一個有名英雄一個無名英雄和一個身份不明的私生子各自展開與命運的搏鬥,楚寒秋和姬天欽徹底開始攪基~~~~(猥瑣偷笑ing~~~)請親們屆時關注【天牢下卷·可憐馨香手中故】O(∩_∩)O~

請點擊鏈接:天牢之下卷-可憐馨香手中故

書名:天牢(下)

作者:葉暮雨

晉江文

2012-10-07完結

文章積分: 3,343,754

文案

·如果天牢只有上卷,就不過是個膚淺的愛情故事。

·如果只有下卷,就将淪為山寨版的哈利波特。

·然而上下兩卷組合在一起,便構成兩代人甚至人類世世代代無法逃脫的命運。自邪魔手中僥幸逃脫的男孩回到原本就該屬于他的世界并背負起拯救天下的重任,而他的朋友中還有一個連自己姓什麽都不知道的私生子,他的身份成了巨大的謎團。安國、無悔、何琴,羅睿,四個少年與這個故事的一號英雄蕭颙光站在兩條不同的路線上,與降臨在自己頭上的命運展開殊死搏鬥……

·我常板起臉說,《天牢》是個關于命運的故事,所有人都活在注定的圈子裏到頭來殊途同歸什麽,這不代表故事像主流劇一樣堂而皇之。其實人物都很能折騰:說白了下卷精髓就是攪基,這不是耽美文,不過正常的世界裏出現一對攪基的男配總會讓人覺得很有愛~~下卷故事是獨立的,但上卷交待過的常識性細節大多一帶而過。上卷是個愛情故事,鏈接在下面,大家點開看看不妨~

內容标簽:

搜索關鍵字:主角:蕭殘(颙光),慕容安國(聞簫),何琴(林鐘) ┃ 配角:風懷瑜(無悔),羅睿(季通),姬天欽,楚寒秋 ┃ 其它:紫微山術士學堂,朱雀道,玄武道,江都,哈利波特

☆、下卷 序

欲問孤鴻向何處,不知身世自悠悠

二月的江城,春寒料峭。

清冷的風疊起千層雪浪,一脈脈,拍打在江岸的岩石上,碎作遍地亂瓊,又如數不盡的冰鋒利刃,一刀刀,刻得一顆早已傷痕累累的心,愈發鮮血淋漓。山色慘澹,江色寂寥,那人孑立在北孤峰最高處的閣樓上,兩袖玄裳紛舞,凄廖的黑發在蒼白的眼神裏淩亂不堪。又是一年一度學堂新生入道的日子,只是這一天,江城的紫微山,格外落寞,而他的心,也一如那石卵壘成的危牆,在刺骨冰冷的朔風裏搖搖欲墜。城陵頭那條故舟竟已如此衰敗陳舊,從裏面走下的學子人人神情肅穆。他們鐵青着臉孔,仿佛是帶着一種莊重并恐懼的心情來迎接他們不得不面對的宿命。而他,就一個人,這樣凄然默立于北孤峰頂抹不盡而無邊無際的徹骨的哀傷裏,注視着那些怯懦的年輕的臉,排着整齊的長隊,步履沉重地逶迤在冗如愁腸的山道上,一瞬間,就像是會永無寧息。可他知道,山道再長,他們也總能走到盡頭,正如當年第一次踏上這片土地的自己,從來都不曾想過最後,會是這樣一個結局。

花明柳暗繞天愁,上盡重城更上樓。

欲問孤鴻向何處,不知身世自悠悠。

作者有話要說:·這個場景其實來源于電影版哈利波特七下的開頭,我想看過的筒子們必然有印象。改成中國版本我的感覺來自長江邊上的燕子矶(為什麽是這麽個自殺聖地),去的那次正值春日的黃昏,套用文中的話,“山色慘澹,江色寂寥”,我覺得這兩句可以囊括一切。

·在上卷的序文裏向羅琳致敬:其實我寫《天牢》,很大程度上是為致敬原著,順便,從其中透出的不是羅琳的而是我的價值觀(雖然我很喜歡她的故事,可我們的價值觀相差太大了,這真的沒辦法)。況且致敬寫不好就是山寨,山寨太無趣——所以人物的增删也是必需的,多出的新人物便會有特別的故事。至于不希望大家錯過這個剪影,我只是以為,無論上卷下卷,《天牢》的英雄是蕭殘,不是慕容安國:如果單從下卷第一章開始,尤其對于沒讀過上卷的讀者,慕容安國很容易就先入為主了。但事實上,在我的故事中他某些朋友的意義比他要重要得多,也比他更出彩。至于列他為“主角”,不過因為他在整個故事的主線中扣着重要的一環罷了。

上卷鏈接:15261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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