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1)
........................蕭颙光講堂诘難問,風懷瑜沐室鬥人熊
“何君是聽不懂江都話怎的?”蕭殘的聲音陰慘刻骨。
“哦……哦藥、藥劑五行學考論……” 何琴只得怯生生地念起來,“古人雲,‘天地造化而草木生焉’,故草木者,自合天道。剛交于柔而成根,柔交于剛而成幹。葉萼屬陽,華實屬陰,由是草中有木,木中有草。得氣之粹者為良,得氣之戾者為毒。草木有陰陽,陰陽分而五行生,化之五色焉,為青赤黃白黑;五氣焉,曰香臭臊腥膻;五味焉,酸苦甘辛鹹;五性焉,寒熱溫涼平;五用焉,升降浮沉中,各應五行。夫藥具五态,曰木、曰金、曰土、曰水、曰火,貫十經、通五髒,與自然相法……”
蕭殘站在一旁,空洞的眼如兩條深不見底的隧道,整個人像僵屍一般陰恻恻地伫立,那居高臨下的姿态仿佛會将講堂裏在座衆人凍結成冰。他一聲不響地待她念完,也不發表意見,整間講堂登時陷入一片死寂。衆人聽到有走路很輕的人窸窸窣窣經過講堂之外,又漸漸遠去,蕭先生的聲音一字一句,不重,卻像尖刀,血淋淋地劃在講堂裏每一個孩子的心上。
“諸位聽罷,不妨評價本文如何,”他緩緩地走下講臺,不知什麽時候站到馬祐棠身邊,“嗯,榮昌以為呢?”
“呃……就那麽回事罷……”馬祐棠面露不屑的神色,又不知在先生面前該不該造次,“一般……”
“嗯,夏璎?”
那叫潘瑤的女孩子一下子就特別激動,她站起來,不小心發出很大的聲音,瘦削而蒼白的臉上泛起一片濃重的紅潮。
“哦……回、回先生的話,弟子以為……弟子以為……”她仿佛是在盡力裝作自己胸有成竹,“弟子以為不是很好,這篇文章看似引經據典,實際言之無物……”先生單扣下這篇文章,作者又是個國人出身的朱雀道,她料想該不會是什麽好事,便越說越有底氣,說着便得意地看向講臺上快要哭出來的何琴——
“不中要害,”蕭殘淡淡地吐出這幾個字,可何琴終究沒搞懂他的意思是這篇文章沒有潘瑤說得那麽不好,還是它委實不好,只不過原因不在此。
“還有哪位有意見麽,”他卻還是不肯發表自己的看法,“慕容,安國,你不妨說說看,你覺得此文,如何啊?”
“挺、挺好啊……”此時朱雀道當然要挺朱雀道,況且那個被蕭殘折騰着的人還是自家姐姐——
“是比慕容君的好多了,”蕭殘淡淡地斜他一眼,“戊等,我記得沒錯罷,全段最差,看來名氣真的不代表一切。散學留堂,我需要慕容君解釋——至于何林鐘,君自以為,文章如何?”
“呃……不好……”何琴真的快要哭出來了。
“不好在哪裏?”他步步緊逼。
“內容空洞,言之無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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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潘夏璎說你的血是髒的,你活着沒有任何價值,你是不是就要去割脈自盡?”何琴甚至不敢相信如此尖酸刻薄的話也會在衆目睽睽之下出自堂堂一位先生的口中,“對自己的文章沒有看法,人雲亦雲,如牆頭随風之草,虧何君竟為學堂先生交口稱贊——”
“蕭先生,我想說何林鐘的文章再怎麽不好,您也不應該拿血統說事……”
“看來羅季通君對語言的理解是有問題的,朱雀道扣去考評二十,”蕭殘甚至看也沒看那幾乎按捺不住的羅睿,“回家煩請令尊令堂大人對羅君幼學略作反省:文理尚且不通,君讀書何用——至于何姑娘,不妨與在座諸位說說,何君的文章,朱批等級如何?”
“乙……”何琴語調顫抖,聲音細如蚊蚋,而整間講堂裏,甚至玄武道的人群中都發出了贊嘆的聲音。
“區區一個乙等,已使在座諸君嘆為觀止,可見諸君文章是何等難見天日,”他尖刻地掃視着整間講堂,“何林鐘你不妨解釋:依汝文章标目,所述及與五行相關者,乃藥劑一物。然觀行文開篇,所謂古人雲草木如何,問草木與藥劑可否并稱?尤可笑者,汝後文屢及藥具金木水火土五态,可見君筆下謬誤,非不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也。觀君行文,文理暢達,引經據典,并無差錯。惟考據學問,須先自致其知;既自知而曉陰陽變化,達萬物之理。知之者為知之者,不知者為不知者——不知者不用,方是為文正道,否則張冠李戴,終難免贻笑大方。另外,文章,重寫。”
“先生的話,弟子……記住了,”何琴委委屈屈地答應着回到座位上。後面的大半節課衆人開始動手實踐,孟良連炸掉兩只砂鍋,不僅又給朱雀道減去十點考評,而且光榮地成為本段第一個被地府使者敲了手背的娃。
何琴總是這樣一個不服輸的孩子,她第一個将做好的藥劑端到蕭先生的面前。他用長勺翻看藥渣,指責她不會用刀,把好好的藥材切得一團亂。潘瑤上交成品時得意地朝何琴的方向瞄了一眼:畢竟先生看過她的藥之後什麽也沒說。
散學後安國悲戚戚地留下來了。站在講臺前,蕭殘并不理他,就自顧揮着法器将一切歸位。安國一臉懼怕地偷偷看他,只見他久不清洗的深黑的發線一絲一縷地垂在慘白的臉上,空洞的眼睛似乎在注視着某個空洞的未知——他不知道他在想什麽,只覺得眼前的蕭先生愈發面無人色:他就那麽盯着他,打理過講堂內的每一只瓶罐,之後就轉身準備離去——
“呃……先生,您……您讓我留下來……”
“哦,大名鼎鼎的慕容安國,”蕭殘冷冰冰地睥睨着他,“文章打了戊等還好意思在這裏站着?回去重做便是。”
“可是先生……我的問題出在……”
“慕容君課上一點都沒聽嗎?你覺得你能寫出戊等的文章已經不用聽了是罷——沒給你打出一個癸等你很自豪是罷。我不想說很多遍,自己都不知道問題出在哪裏你做什麽文章——回去重寫,記着,旬假前交給我。走罷。”
“是,先生……”安國一句話也不敢反駁,就委委屈屈地拿着文章回去了。回到朱雀道的大廳裏,羅睿正向無悔抱怨這削皮黑煞果真名不虛傳,何琴堵着耳朵坐在角落裏苦思冥想,孟良的左手上纏着厚厚的紗布——一見安國回來羅睿立即迎上前去,說兄弟你還好吧,蕭殘有沒有把你怎麽樣——
他說着就去看安國的手,安國一臉苦笑。
“他沒打我,不過文章重寫,真是苦命,”安國嘆着氣一屁股坐下,“他又不告訴我該怎麽改,還說我沒有自知之明——”
“你是挺沒有自知之明的,”無悔靠在一旁冷冰冰地說,“何林鐘的文章是乙等,人家也要重寫,你一個戊等文你抱怨什麽。”
“哎你這人怎麽說話吶——”羅睿是對無悔越來越看不慣了,“你幸災樂禍是不是,你覺得你自己好到哪裏去了嗎——虧我們還是在朱雀神前拜過把子的……”
“無悔說得對,季通,”安國卻只是苦澀地牽牽嘴角,“蕭殘無非就是想找我們的麻煩。不過他對姐姐的挑釁更明顯,姐姐比我更吃虧——她的文章是下過功夫的。”
“可是蕭殘為什麽要找你們的麻煩,”無悔依舊那麽淡淡的。
“他是找我們所有人的麻煩,”羅睿憤憤不平地說,“他就是看不慣朱雀道:他找安國的麻煩是因為安國的名聲把他們玄武道都壓下去了,欺負何林鐘因為她是國人出身——他們玄武道就自以為純血術士士族很了不起。我是純血,不過我可不這麽覺得——要是只靠那幾個純血家族,不是我說話難聽,術士早他媽的絕種了。”
“我倒差一點進了玄武道,”無悔說,“估計最後是因為血統問題罷。”
“你知足罷風無悔,”羅睿說,“就你這種不知道老爹是誰,老媽還是國人出身的,進玄武道不被他們瞧不起才叫新鮮呢。”
“所以我很知足啊,”無悔永遠是這樣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大家都應該知足,知足者常樂。”
“可問題是我想知足沒的知啊,”安國一臉悲怆地翻着他被打了鮮豔刺目的“戊”字的文章,“蕭殘找我麻煩,我也只能接着……”
于是從七日至九日上午安國一堂課也沒聽好。九日日入時分是文章交差的最後期限,可他兩天半下來才只憋出二十來個字。文言文對他首先就是一個巨大的障礙:從小陪何禮讀書頂多不過讀個三字經啥的。何禮直到去年才開始糾結禮運大同篇,他正式接觸文言基本文法都是念術士學堂以後的事了。他不像何琴對書有天生的敏感,雖然屢遭家中禁止卻還是把《四書》讀得通透——說實在的她讀這類書姨父并不管她,因而在他眼裏姐姐寫文言那就是信手拈來。至于他自己,攤上這削皮黑煞純屬倒黴,羅睿幫他一起謅,可惜他水平也有限。無悔又在一旁吹風涼話,說你一個丁等能比戊等強到哪裏,還是少去幫忙,免得越幫越亂。羅睿向來受不了無悔站着說話不腰疼,怒叱他你有本事你來——
“我一個丙下,跟你丁等也沒什麽差別,”無悔冷冷地應他,“所以我才不去添亂,人貴有自知之明。”
“你……你根本就是漠不關心……”
“好了好了,住一個屋裏別打起來,”安國連忙開始驅趕滿屋子的火藥味,“歸根到底,我還是自力更生罷。”
何琴終于看不下去了,她決定對安國進行一定的指導——畢竟安國是她表弟,他挨打她心裏也不好受。況且安國需要的僅僅是把文章寫合格,盡管她自家也是泥神過江自身難保。
紫微山術士學堂崇德二十年土段朱雀道與玄武道的藥劑課被排在三日六日和九日,蕭殘通常的安排是三日說義理,六九日操作,其間穿插功課講評什麽的。二月十三日一大早他便鐵青着臉走進講堂,看到稀稀零零幾個實在太害怕遲到的孩子坐在那裏,并且沒一個敢在他的講堂裏吃早飯。潘瑤大抵不是因為害怕遲到——倒難為這種養尊處優的士族小姐為了上個藥劑課起這麽早。她在假裝認真地研究着講義,但犀利如他一眼便看得出她的心思并不在藥劑上——當然,他并不想說破,他實在是懶得多管這些不相幹的雜事。
人陸陸續續地來了,講堂裏安靜得只能聽見推門進來的人開關門扉以及拖移座椅的聲音。大家坐好便低下頭去,誰也不敢試圖觀察這位蕭先生,因為誰也不知道下一刻會發生什麽——
“在座某君果然膽氣逼人,文章打了戊等,要他重做,他就找人代寫——倒也虧得此君聲名顯赫,肯出援手者竟大有人在,”冰冷的語調一出大家就知道他是在講誰了,“朱雀道扣五十考評,不算多罷——至于我在說誰,此君自然心裏明白——散學去我書房,煩請自覺些。”
安國很想不通:難道蕭殘的毛筆被施過檢測抄襲的法術不成——況且這篇文章是何琴寫好之後他又換成自己的話重抄出來的,他怎麽會發現這功課并非原創——其實那是他們只是還小,太小以至于太自以為是:像蕭殘這樣的先生,滿腹詩書閱文無數,寫文章的風格,不僅是從文字上、也是從內容上、甚至思路上,他一眼就看得出的。
但安國還是乖乖去了他的書房——他堅決不允許何琴與他同去,因他不想連累她:他不相信蕭殘會清楚自己是抄誰的,只要自家死不招供便是了。何琴囑咐安國小心,不行就說出來,畢竟這件事情她也有責任,她願意受罰。安國象征性地點點頭便只身去了深藏在湖底的暗無天日的蕭殘的書房,敲敲門,進屋,一股濃郁的藥香混雜着某種若有似無的蘭芷氣息撲面而來。蕭殘坐在桌前看書,有幽黯的天光不知從哪裏透進屋子,模糊地勾畫着他淡淡沉靜淡淡憂郁也淡淡憔悴的側臉。他明顯曉得他來了,卻頭也不擡,只是慢條斯理地提着毛筆,在書的邊緣一字一句地做着批注。安國一時間完全不知道自己該不該打擾他,遲疑許久,終于從牙縫裏擠出一句——
“先、先生……您,找我……”
“唔,你不想解釋一下麽?”看起來他的注意力仍然集中在手中的書上。
“回……回先生的話,弟子實在是……做、做不出……”
“做不出就說做不出,找人代寫還自以為是把言語換成你不通順的大白話?”蕭殘終于冷冰冰地擡起頭來,“你們頭腦裏也無非就那幾滴墨水,還以為自己很了不起?盲目自大、不懂裝懂,像你那個傲慢無禮而胸無點墨的父親一樣,果然有其父必有其子——”
“你……不可以說我爹爹……”
“你以為他是什麽人物嗎?慕容安國——二十年前的慕容楓,一個無視規矩,四處惹是生非的自大鬼,以為自己是了不起的英雄,實際上連文章都寫不通順——你倒不妨看看你和他有什麽兩樣,不說實話,文章找人代寫,你還不如直接對我說你的頭腦裏已經生滿念珠藻你沒本事學好這門功課。覺得你自己很聰明,拿過別人的文章亂改一通,在你上交之前你有沒有想過你這樣做是否對得起何林鐘的文筆——”
安國沉默了,面對如此犀利而冷漠的先生他完全不知自己該如何應答。
“手拿來,”他的眼光緩緩偏向書案的邊緣,“慕容君該明白犯下過錯,總是要付出代價的。”
安國明白他這次是真的在劫難逃,于是乖乖地伸出左手——
“右手。”
“可是先生,我要寫字,我要拿法器……”
“右手,”蕭殘只是淡漠地持起戒尺,皮開肉綻的瞬間安國立即曉得他的法器上是有咒語的:這一下絕對不止打手背那麽簡單。咬緊牙關,不可以呻吟,不可以喊痛,慕容安國,堅強,堅強——
“知道為什麽打你右手麽,”那靜默在桌前的先生幽幽開口,“就因為你這筆爛字——跟你爹當年一樣沒法見人,寫成這樣還好意思拿出來——字是人的臉面,由此可見你們慕容家都是一副怎樣的嘴臉。”
安國用餘光瞥到蕭殘桌上的書,他在空白處寫下的細小的批注——他看不清楚具體都是什麽,只看得出那書法委實隽秀齊整。然而,然而自己從小生長在那樣的環境下怎麽可能有機會練字,最有甚者,他竟然侮辱整個慕容家——
“這與我家沒關系!”他憤怒地脫口而出,“你說我便說我,我慕容安國這次做錯了,一人做事一人當,我不許你侮辱我爹爹——”
“哦,朱雀道的英雄氣,打腫臉充胖子,”蕭殘性感的薄唇邊帶起淡淡的譏諷與不屑,“不是侮辱,我只是在說事實,慕容楓的确是個有武功沒頭腦的卑鄙小人。至于你,慕容安國,如果你想變得像他一樣,你要知道,那個時候你的名聲也救不了你了。”
“蕭先生你要打就打,”蕭殘大抵沒料到這孩子會把左手也一并伸到自家面前,“請不要侮辱我爹爹,他是個英雄!”
“随便你怎麽認為,”蕭殘森然道,“你願意變成他那樣子與我無關,只但願你明白你活在這世上應該對得起誰。”
“我該對得起誰,我自己心裏清楚。這不是藥劑,用不着先生教的。”
“喔,那好罷,”蕭殘的冷笑不知為何就牽起一線凄涼的意味,“如果你不想讓左手也爛掉的話,就最好趕緊離開——哦對了,叫何林鐘到我這裏來一趟。”
“先生,”聽到“何林鐘”三個字安國“撲通”就跪下了,“此事錯在慕容安國,慕容安國一人做事一人當,與表姐無關——是我求他這樣做的,先生要罰只管罰,不要牽累到表姐——”
“唔,她是你表姐呀,難怪,”每次看到何琴幫助安國或者安國袒護何琴他就開始感覺心髒如施過絞心咒般絲絲抽痛,“叫她過來,別跟我硬充朱雀道的義氣,我需要與她談談。”
“先生,此事與表姐無關,請先生千萬……”
本能地一戒尺下去,蒼白的目光卻恰好看進那男孩的大眼睛:滿是委屈,卻無比堅定——突然感覺這一戒尺像是打在自己的心上,由于法器上施了咒一記下去就是血淋淋的。“去叫她罷,不是因為這個事情,”他的語氣本能地柔和許多,“我不會責怪她的。至于你,給我馬上離開。”
安國于是帶上門離開了。蕭殘癡癡注視着那消失在門口的背影,心裏五味雜陳,說不上具體是怎樣的感受。
身體發膚,受之父母——哦,對不起,對不起寶貝。
他是你心頭最柔軟的所在,也許,也理所應當是我的。然而我只是無法接受,無法接受他如此肖似慕容楓的事實:如果他像你,哪怕只有一點點像你,那都會成為,我疼惜他的理由。
寶貝,是我太狠心了嗎?
抑或,是我還不夠殘酷……
在何琴推開蕭殘書房的大門時蕭殘感覺自己的心理防線已經全線崩潰了。然而他只是看不慣,只是看不慣她幫他——如此沒原則地幫他。“先生,”她輕輕地說,“您找我,”那聲音似乎與當年的她也有些細微的相似。突然就好想對這女孩溫柔地說坐罷,突然就好想與她分享一壺新沏的鐵觀音,突然就好想關切地告訴她前面讓你重寫文章只是想要你做得更好,并非有意挑你不是別往心裏去,只是在千言萬語湧上唇邊的一刻手卻僵在了戒尺上。那戒尺上系着玄冰絲的同心流蘇,只那天生一對中的另一半,早已深深埋在九泉之下,浸滿清淚的泥土中。
自你走後我開始願意生活在地下,因這樣,會離你更近些。
盡管幾乎見不到陽光——這有什麽關系,失去了你,我的世界早已一片黑暗。
眼前的這個女孩,如此像你,除了沒有一雙你那樣美麗的眼睛——哦,委實,若我們生在一個太平世道,至如今,我們的女兒,也該是她這般年紀了。
她一定比她更美麗、更聰明——她會更敏銳、更懂得如何讀書,盡管眼前的這個女孩,在她們的年紀,又出生于那樣的家庭,相對而言她真的已經很不錯了。
她會在玄武道嗎?我會對她千般珍惜,萬般呵護——抑或她在朱雀道,離開香巢的孩子才能真正長大。然而眼前的這個女孩,她,畢竟不是——
啊呀我這是在胡思亂想些什麽呀。
“唔,林鐘,”還是脫口而出她的表字,“可知緣何喚你至此?”
“呃……回、回先生的話,是因為弟子……幫慕容聞簫做文章……”
“知道就好,”他幽幽地太息,“那你以為這件事,我該如何處理呢?”
“弟子聽憑先生處置……”
“你知不知道你這樣做其實是害他……”只是出于本能地這麽說,“害他也害你自己,你現在需要做的是完善你自己,而不是陪他自欺欺人。”
“弟子明白,弟子聽候先生發落,”她說着,就安靜地将白皙的左手平放在他的桌面上,“請先生打左手,弟子要寫字……”
——何林鐘你是故意折磨我嗎?
你明知道打你我的心會疼,你是故意的罷。
——其實,他清楚她什麽也不知道,她只是心甘情願地承擔責任,承擔慕容安國,也是她自己的責任。
戒尺在接觸到她皮膚的瞬間猛地停住,位置拿捏得分毫不差。她閉着眼,在感覺他打下去時咬緊牙關,卻最終錯愕地張開眼,看到桌前的先生在嘆氣,那感覺,似乎很憂傷。
“回去罷,”他擺擺手要她離開,她恭敬地挪小步退出書房,小心地掩上門,他只感覺久違的溫熱的液體劃開了冰凍許久的面龐。
何琴回到朱雀道大廳時一群人就像看珍稀動物一樣把她圍了個水洩不通,大家争先恐後地問她有沒有事,蕭殘有沒有為難你,有的面露關切,也有的只是一臉看熱鬧的神色。只有無悔冷漠地坐在一邊,像是被罩住眼睛一般對周圍的混亂無動于衷。何琴敷衍着說沒事,蕭先生不過教育幾句,連考評都沒多扣沒關系的,這讓衆人很是驚訝。羅威連叫神奇,在蕭殘課上借自己文章給人抄被叫去他書房竟然還能全身而退;羅武說別是他另有所圖吧,羅睿說應該不會,他不是不喜歡林鐘是國人出身來着。安國只道姐姐沒事就好,但簡單的關懷很容易便湮沒在你一言我一語的混亂之中。
“先生麽,念書成績好,又是漂亮的女孩子,自然不像對我們一般下得去狠手,”又是無悔的風涼話,“大家別抱怨自己倒黴,誰讓我們是男的呢。”
“可是看起來他沒覺得我念書有多好,”何琴說得很委屈,“我沒有不懂裝懂,也沒有敷衍了事——他說我沒有自知之明,可我覺得我很清楚……”
“你得了罷,”無悔竟然拿着一條緞帶在手裏翻來翻去,“你再優秀也好不過他,在他眼裏我們都是白癡,就好像他自己沒有過白癡的時候——你們聽我的沒錯,對付蕭殘的最好方式是無視他,我們不把他放在眼裏,他自然也不會拿我們怎麽樣了。”
“小兄弟你說得沒錯啊,”羅威咧着個大嘴,“不過跟蕭殘一起擺臭臉還不得把人悶死,所以我們寧可被打狗棒拍手背——”
“打狗棒?”安國對這一叫法感到難以理解。
“黑煞神的板子呗,”羅武翹着二郎腿靠在一張太師椅裏,“安國該不會不知道什麽人才用打狗棒吧?”
“當然是老花子,”羅威接上話茬,“你們看他那油乎乎的頭發,幾百年都不洗,還有春夏秋冬從來不換的那件黑衣服——”
“我聲明,蕭殘換過衣服,”羅武繼續亂吼,“他裏面的長衫經常換的,有時候是直襟有時候斜扣着,不過這換不換其實沒多大區別……”
衆人一直在哄笑,安國卻注意到何琴鐵青着臉坐到另一邊,不再理任何人。他湊過去,問她是不是哪裏不舒服,她說她沒什麽,只是蕭先生雖然對朱雀道是有些不公平,我們做學生的,也不應該這樣取笑他。
“其實還好啦,”安國撇撇嘴,眼睛看向自己裹了厚厚一層白布的手,“如果再不過過嘴瘾,估計以後就沒好日子過了——姐姐你還記得嗎,我起初每次見他都覺得額頭上的疤痛得要死,現在見多了才慢慢好起來——那疤是仇戮留的,仇戮也是玄武道,想必他和仇戮必然有些關系……”
“聞簫不要瞎猜,”何琴認真地說,“他畢竟是我們的先生。既然東君肯用他,我想最起碼他應該不是壞人。”
安國并沒有過多反駁她,日子一天天地過,新到紫微山的孩子們也漸漸習慣了這裏的生活方式。梅先生認真嚴厲、文先生飄逸灑脫、李先生慈祥和藹,岩先生還是不太容易把他的意思流利地表達出來——而蕭先生,他一直便是那樣鐵青着臉,言辭尖酸刻薄,動辄便扣考評,偶爾會讓幾個孩子腫起手背來的。大祀期間何琴回家了,當然之于安國何家巴不得他少出現才好。他就到山門前送走姐姐,之後獨自回到空蕩蕩的朱雀道大廳:令人驚訝的是羅睿還在,他說爹媽臨時決定到越國去看一個生病的親戚,就讓他們兄弟留在學堂裏過夏天了。為打發漫長的時光羅睿拿出術士象棋——那棋盤與普通的別無二致,只不過棋子被做成真實的形狀:車就是一名戰将駕着戰車,馬就是一匹馬,炮就是很形象的一門小炮,卒就是一個手持劍盾半跪着的小兵。安國看得有趣,便問他這棋怎麽下,羅睿說規矩應該都一樣的,不過我們只需要像棋譜上那樣說出棋子的走向棋子就可以自己動,要吃子的時候它會打碎對方,比如你看,炮二平三——
話音剛落,紅方二路的炮就緩緩平移到三路的兵後面。
“你試試,”羅睿說,“從右往左數的一二三四,往前走就說進,橫着走說平,往後說退,馬走日、象走田,卒子只進不退,這你都知道的——”
“呃……卒三進一……”
“炮三進四,”羅睿說着,紅炮就打出一發炮彈将安國的一個卒子炸碎,繼而穿過它前面的兵站到黑卒殘骸的位子上。
“事實上不應該這麽打,我這是給你演示的,”羅睿說着便重新開了局,兩人你一句我一句地下起棋來。下棋方面安國完全不是羅睿的對手,幾回合下來他手下的棋子便被殺得七零八落。“唉,玩兒不過你,”安國撓撓頭,“我認……”
“車七平四,”突然身後一個冰冷的聲音響起,而羅睿突然發現被他這麽一走自己一下子就老帥難保了——
“喂兄弟,觀棋不語你懂不懂,”看到是無悔羅睿就更加來氣,“不要走到哪裏都擺出一副聖人的面孔教訓別人——”
“我教訓你什麽啦,”無悔不屑地斜他一眼,“不過話說回來,我倒真的寧可下國人的象棋。術士的太殘忍,我看不下去。”
說着他轉身繞過後門往房間的方向去了。“看這還不裝聖人,”羅睿憤憤不平,“聖人裝不像,倒越看越像個娘們,看來從小沒爹帶就是不行——”
“季通——”
“啊呀安國我不是說你……”
“唔,說我是罷,”沒想到無悔一來一回的速度還真夠快,他冷冷地朝羅睿翻個白眼,繼而拂袖而去——
“呸,這樣的人,難怪沒朋友!”羅睿在廳裏惱怒地吼着,安國只好息事寧人地勸他別再說了。
七月十五當天學堂裏四處挂滿蓮花燈,大祀期間留在學堂的孩子們會在傍晚時聚在膳房裏,各自圍桌坐下,和先生們以及一些愛熱鬧的鬼魂們一起度過一個歡樂的中元節。中元節當天有些鬼魂會喜歡滿街游蕩,出于國人安全考慮他們的活動地點通常被定在術士學堂和沒有國人的逍遙山莊。在學堂過節的鬼魂往往喜歡孩子,他們會湊在飯桌旁滔滔不絕地講他們的各種離奇死亡經歷,多數孩子聽得津津有味。蕭殘的表情格外詭異,像是懷着很重的心事,恨不得馬上就把它處理掉,又苦于太多人在場脫不開身。無悔不在,安國問旁邊的男孩他去哪了,那男孩說他也不知道。不過今兒出了一樁怪事,大概是過鬼節的緣故,東院那間我們平時最常去的沐盥室大門被鎖上了。裏面有個特詭異的聲音,半男不女的,像在唱大戲,聽着特瘆得慌,也不知哪家鬼魂想不開——
起初安國只是當個笑話聽的,他的注意力一直集中在蕭殘身上:他想不通他究竟心裏有什麽鬼以至于吃個飯都坐立不安。沒一會兒纏着大頭巾的岩銀根先生慌慌張張地跑進大廳,他連說帶比劃,咿咿啊啊表示半天,衆人才終于弄明白他想要表達的意思——
“有,有倫、倫熊,大、大大大大倫熊,在、在主峰下、下面喇過地,地地地、地道……”
他說着就暈過去了:真想不通一禦魔術先生能被自己的老本行吓暈。平時無悔總嘀咕話都說不清的人來當先生東君是不是吃錯藥了,安國還為他辯白說他可能比較會真打實幹——沒想到這人當真是無能到家。
“諸生莫慌,”東君不在的日子裏梅先生便充當起學堂的頂梁柱,“請各自噤聲。四道俱有祭酒在場,請諸位祭酒務必照料本道全體學子安全回返各自房中,玄武道距主峰較近請尤其小心——諸位先生立即随我前去主峰。請大家迅速行動,事不宜遲。”
羅睿的大哥羅達開始清點朱雀道在場人數,而安國注意到蕭殘匆匆忙忙地從後門離開——他想去幹什麽——同羅睿一起走在隊伍中間,他猛然意識到無悔一整天沒見着人影,而沐盥室的大門被鎖上了。鬼魂不可能鎖門,莫非——
“季通,陪我走一趟,”他拖着羅睿便跑,“無悔還不知道人熊的事情!”
羅睿想都沒多想地随他去了。他們朝平時上課最多的東院疾走,奔跑中聽到地面的劇烈震顫,一個巨大的影子緩緩被打在牆上——人熊不是熊,而是一種直立行走而渾身黑毛的生物,大約屬于罴一類,看起來十分笨重。它就一步步地朝前走,也沒發現安國和羅睿的存在——
“看來這家夥是從主峰出來了,”安國壓低了聲音,“不好,它這不是在朝那沐盥室走啊——”
“它是想上茅廁嗎?”羅睿還有些摸不着頭腦,“學堂的馬桶撐得住它嗎——”
“別開玩笑了,無悔在裏面,”安國焦急地說着,伸手從革囊裏把鍍金的法器抽出來,“拿好法器,快!”
至于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