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1)

欽犯案情似真還假,先生手段若柔卻剛

安國對錦娘說,怪物被殺死了,可他不忍心說,放出怪物的人,正是她朝夕不忘的邱郎。

無悔是第一個懷疑邱平章有嫌疑的,可第一個反對将此事公之于衆的也是他。

——兇犯是仇戮,這就夠了。記得邱平章說,錦娘死了,他在人世間,就不再有不能舍棄的東西了。

這句話的意思便是,錦娘曾是他在凡塵俗世中,最後的眷戀。

他曾如此固執地想要完成某種陰暗而神秘的使命,然而行動的後果卻是作繭自縛。東君曾對他說你該認真反思悲劇的前因後果,好讓錦娘在泉下瞑目,只可惜,他始終不曾真正理解東君的話。

為什麽邱平章會成為仇戮,而蕭殘永遠只是蕭殘?

因為仇戮始終不曾徹底正視自己,也不曾正視自己曾動過的一線真情。他将那些溫柔的情愫歸結為身體的依戀甚至雙方的相互利用:他不清楚他究竟有多在乎錦娘,但他知道他有多在乎修道長生,從而到頭來,錦娘不過淪為他人間的牽絆和長生的藥引。

然而蕭殘把自己陷進去了,愈陷愈深,愈深便愈不可自拔。他對芷蕭的愛不是身體的依賴而是靈魂的彼此相惜:他鑽研黑道法術不過出于學術熱愛,他拼命使自己強大只是為了更好地保護她——即使不能長相厮守、即使她最終與他人合棺而葬,那纏繞腕間的鮮豔的紅線卻到死也不曾斷掉。無論你做誰的新娘,你都是我心裏面那個不變的公主,我會做你的英雄,你生如此,你死亦然。我會守護你愛的一切,即使我很受傷很不情願——我的一生,只為你而活。

所以仇戮會成為一代魔君,蕭殘卻永遠做不成靈蛇教主,不是緣于法力高下——我相信再過二十年蕭殘也會修得功夫如此甚至更高——只是,也許你看他鐵心冷面、你恨他冷嘲熱諷,你以為他是個徹頭徹尾的無情的死士——其實他不是太絕情,他只是太癡心。

所以請原諒我們的蕭先生,他話雖難聽卻總在為我們好——是我們太年少見到的不多,我們誰也不曾體會過蕭先生憂傷的體貼和冰冷的溫柔、我們誰也不曾明瞭他左腕上紅繩的含義,我們誰也不會清楚他是在為怎樣的理由活過一生。

你會笑他傻,可請尊重他的理由——這是人間最溫暖,最美麗的藉口。即使很空虛,即使靠不住,它卻委實,很美好。

經過土段和金段兩年的折騰,安國有種預感他的水段也不會過得很太平。大海得到了平反,何琴她們也恢複了知覺——乘船回到朱雀橋津,金桂姨媽一家子站在很遠的地方,似乎完全不想和這些術士搭界。羅睿全家湊在一起灑下一路歡笑;無悔則被他房東太太家的女兒,前年自蒼龍道出道的水猗然姐姐接回家去。安國和何琴與他們道別,一并回到醋坊巷的小屋,便又開始了沒有法術而索然無味的生活。水段學堂照例有集體去逍遙山莊的機會,但也照例需要家長批準。一到過年何家總是忙得不可開交,掃房子探親戚四處送禮,似乎禮尚往來已不是一種朋友親人間關系密切的表現而變成一種形式和累贅。何姨父有一大堆上司要讨好,金桂姨媽要把一切都打理得很有面子——還有紅包,又是紅包:安國已經看夠了那兩枚油膩膩的銅錢,那讓他想起蕭殘的頭發。何琴決定找某天爹爹心情好的時候讓他簽了條子——她總是主張找爹爹,原因是起碼爹爹還允許她讀點兒書。

大年初三是已嫁閨女回門的日子。本來沒了老人這類事情也便沒人講究,不過每逢正月初三,何姨父那個肥胖的姐姐都會如期登門造訪外加蹭飯——她是個老寡婦,原先的丈夫很有錢,死去之後給她留下一大筆遺産。她膝下無兒無女,也一直不曾改嫁,就在家裏養了一只又白又肥又膩的京巴狗。那狗是她兒子,任誰也不許講它半句。對安國和何琴來說大姑媽的每次造訪都是一場噩夢:我們早就清楚何家的傳統教育方式:一切惟書本是從,這點毛病即使是何琴都很難避免。并且,多數何家人根本不曉得聖賢說這句話究竟什麽意思,就只是望文生義地亂解,這不僅導致何禮被玉帛加之何琴被鐘鼓樂之,還導致何大姑媽這人的思想十分守舊:她堅持認為女孩子就應該固守本分相夫教子無才便是德——這點使她和金桂姨媽很談得來,從而此人造訪更成了家常便飯。何琴不得不抽出讀書時間看菜譜以保證大姑媽不會因她不燒飯唠叨不休,而她最不願聽的便是她的腳——好在這點老媽并不和她站在同一條戰線上。

“我會看你們的表現,”何姨父只是随意瞥了一眼何琴遞給他的條子,“今天大姑媽來你倆都給我好好表現着——尤其是你,小子,”他說着惡狠狠地瞪了安國一眼,“不允許再有怪事發生,否則我只給你姐簽,讓你幹瞪眼。”

安國只得唯唯諾諾:何琴在廚房裏燒菜他幫忙打下手,為了逍遙山莊忍啊忍。何琴笑了,說其實最好的方式是不見她,只不過誰都可以躲,這門子親戚就是躲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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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喲我的寶貝小侄兒,乖乖長這麽高啦——”外面的一陣狗吠就宣告了此人的到來——也虧她好意思喊,何禮快二十的人她還要當他是小孩子。何禮如今生得肥頭大耳,而且不學無術天天在外面和一群狐朋狗友瞎混,當然這一切長輩們是誰也看不到的。大姑媽向來把弟弟這兒當自己家,肥胖的屁股往椅子上一坐就只聽見咯吱吱響,她還要把那只肥大的京巴狗也抱到腿上——“啊呀我侄女兒呢?”人還沒坐定她就又尖着嗓子嚷起來,“怎麽姑姑來了也不出來見見哦——”

“琴兒在廚房裏燒菜來着,”金桂便賠起笑臉,“她這些年學會了不少,今天讓姐嘗嘗她的手藝。”

“啊喲,咱家琴兒可懂事啦,”這大嗓門估計能讓街坊鄰裏全聽到,“燒好了讓姑姑嘗嘗——真是個好閨女——還有那個、那個小子哪?”

“出來小子,”何姨父便沖着廚房裏喊,“過來給大姑媽請安。”

“哦,來了,”安國弄得兩手面粉慢吞吞地從廚房裏走出來,“姑媽大駕光臨,小侄有失遠迎。姑媽恕罪,小侄給姑媽請安。”

“你手上的是什麽東西?”她挑剔地斜視着他。

“回姑媽的話,面粉。”

“你動面粉做什麽?那是要吃進肚裏的,”她便尖聲叫起來,“還有個半大小子天天靠在廚房裏幹什麽?我警告你別想打我侄女兒的主意,就你這樣的渾小子,一天到晚不務正業,沒志氣、不要臉……”

“唔,”安國漫不經心地答應着——好罷,為了去逍遙山莊,我忍,我忍——

“我不喜歡你說話的口氣,”她繼續挑剔着,“對長輩要有禮貌,《三字經》,我們小君義都背過的不是——高節,你是把他送到哪個學堂去了?”

“其實是送在衙門裏,專門對付壞小子的地方,”何姨父小心地賠着笑臉,好像生怕姐姐責罵自己過于仁慈什麽的。

“這就對了,”那女人就得意洋洋地笑起來,“他們是會上刑的罷?我覺得對這些小賊不能客氣,該打就得往死裏打,否則世道就不太平——那個常言說得好哇,有什麽樣的爹,就有什麽樣的兒子——小子,你爹是幹什麽噠?”

“唔,他什麽也不幹,”為了逍遙山莊,我忍,我忍——

“我還是不喜歡你說話的口氣,”她戴滿金戒指的胖手在京巴狗糾結的長毛裏撫摸着,“哼,他一定是個酒鬼吧,還有賭棍——”

安國背對着她,一言不發,手上卻不覺加了力,把一只茶杯捏得粉碎。

“哦好好好,還不高興了吶,”踩鼻子上臉的人中這女人一定是個極品,“其實吧,我倒覺得這也不能全怪爹——當媽的很重要呢。金桂你還記得吧,當初你那妹妹人說是又漂亮又會讀書,這樣丢面子的事情竟然也有人誇她——這女人吧,最重要的就是貞節——你看你剛來咱家那個元宵節,瞧着半截子戲就跑沒影兒了,找遍江都找不着——到頭來怎麽着,小淫 婦跟那窮小子玩兒得美滋滋的——金桂那小子家住在長幹裏啊是吧?”

她說着就感覺自己周身都膨脹起來——此時的安國面色青紫怒不可遏,而何姑媽的身子就像氣泡般越來越大、越來越輕,整個人都飄浮起來。何姨父連忙去抓住她,可她就像一只被吹大的牛皮口袋般升上天花板又緩緩飄向院子裏去了。安國憤怒地回到自己的房間,翻開大海送給自己的小冊子,看到裏面一家人曾經如此幸福的畫面,一瞬間眼淚就不争氣地想要流下來——爹爹媽媽是英雄,他們是為了保護我才犧牲自己的,我怎麽能容忍這些人喊他們“渾蛋”、“淫 婦”——慕容安國,你沒用,你真沒用——從今天起離開這個鬼地方,不再見這些可惡的人!他想着,憤怒地收拾起行裝,拖着包裹奔出門去。何琴喚住他——她早猜到大體發生了什麽事。“姐我走了,”他恨恨地說着,眼圈紅紅的,“死了也比在這裏強。”

“對不起,聞簫……”

“不關你的事,姐姐,這世上你是我唯一的親人了……”他突然就沖動地抱了她,聲音哽咽着,這讓何琴幾乎不知所措。

“聞簫,別傷心,這……”

“沒事了,姐姐,”他便放開她,勉強擠出一絲苦笑,“我走了,如果我還能回學堂的話,那就……學堂見罷。”

“不管朝廷是不是追究你,都要好好保重,”何琴也只得輕拍他的肩膀,“那就快走罷,天要黑了,別耽擱,一出門趕緊去季通那兒,我回頭在銅鏡裏跟他打個招呼。”

“姐放心,”安國說着提上行李狂奔出去,無視了院子裏何家三口人在望着天空遠去的小點驚叫,就兀自狠狠摔上門,往羅睿家去了。

安國獨自逃出何家,繞出醋坊巷,走在空蕩蕩的大街上。夜幕很快就要降臨,在幽暗的光線裏他看到每家的牆邊都貼着一道慘白的通緝令——畫上是一個長發散亂滿臉胡須的男人,身穿囚服,凄厲的容色在正月的寒風中戰栗,渾濁的眼睛突出在沒有情感的白紙上,顯得整個人尤其陰森恐怖——

緝拿在逃欽犯姬天欽一名,其人於新正日自天牢越獄而走。形貌也身長八尺,眉目頗具英秀之色;黑發及腰,蓄長須,嘗以折扇為器。城中官民凡見行蹤者請速報有司,賞金百镒。

百镒黃金懸賞捉拿一個從天牢越獄的欽犯,這人究竟什麽來頭。安國兀自思忖着,感覺周圍的空氣都變得陰冷非常。他警惕地朝四周望望,枝蔓縱橫的巷子裏俱是空無一人,除那一張恐怖的通緝犯的臉在青磚牆上露出猙獰的神色。安國不由得加快腳步,卻總感覺身後有人跟蹤——猛地回頭,只見一只巨大的黑狗蹲在身後巷子裏的矮牆邊上,一雙黑洞洞的眼睛,竟與畫像上那欽犯的眼睛極為神似——

撒腿就跑,盡管他也知道狗這種動物你越跑它就越願意追你,他就是無法控制自己逃命的沖動。然而那狗并沒有跟上來,他一口氣跑到甜水巷的羅宅,瞬間懷疑方才所見俱是自己的幻覺。

羅睿的母親周華麗阿姨,一個個子不高,有些發福而面容和善的中年婦女,她每次見到安國都開心得像見到自己親兒子一樣。“啊呀安國啊,快進屋快進屋,”她就摟着他的肩膀把他推進屋裏去——“外面冷吧?進屋烤烤火——府君大人在客廳等你。不過不用擔心,聽他口氣應該沒的關系啦。”

安國不禁又開始忐忑起來:雖說周阿姨講是沒關系,他畢竟在學堂外面使用了法術。走進大廳,周阿姨關上門出去:江城府君大人果然坐在那裏。他和善地微笑,只是在安國眼裏這就像是風暴到來前最後的平靜。

“別緊張,坐吧安國,”府君說,“我們是不會因為你把一個遠房姑媽吹上天就不讓你回紫微山的。今天過來就是跟你說,我們已經修改了他們的記憶,而且派人過去把你表姐也接來——你就在甜水巷好好過完正月,一直等到去學堂便是。”

“哦,那……多謝大人,”安國心裏一塊石頭總算落了地,可他還是不明白就為這事怎麽還要煩勞府君大人親自跑一趟。府君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他說我的來意當然不止這個。另外還有一件要緊的事,就是關于滿大街貼的那個通緝令——

果然,安國當即想起那張蒼白的通告上瘋狂的面孔。“那……”他遲疑着,“那個通緝犯,他和我又有什麽關系呢?”

“安國你要明白,”府君大人壓低了聲音,“這姬天欽,可是那個我們不可說的魔頭的擁護者。當初你打敗那個魔頭,姬天欽被判進天牢,但十二年來他一直不曾放棄追随那人的念頭。如今他逃出天牢,他是在尋找你,企圖抓到你,把你獻給他的主人……”

“這麽說,這個姬天欽越獄就是為了來抓我?”

“不錯,”府君說,“如今皇上下旨江城府、刑部和四方巡檢司一并追查此事,其中我們的責任就是保護江城百姓,尤其是你的安全。所以今天特地來提醒你,凡事當心,萬不可被那姬天欽鑽了空子。”

“哦,那多謝大人提醒,學生會處處小心的,”安國朝府君作個揖,府君點點頭便起身告辭。羅睿已經在大廳外等他,一見他出來就興奮地扯着他問東問西。門外傳來響動,果然江城府派衙役把何琴接來了。朋友見面當然喜不自勝,只可惜無悔不在——羅媽媽說若他願意來那自然歡迎。

“反正他也是自己住的,”羅睿說,“有時到房東家去蹭飯,讓他來他求之不得——現在大哥不在,我可以先睡大哥的房間——”

“無悔倒可能更願意自己睡,”安國切實地說,“他向來喜歡安靜的。”

“孩子們,洗手吃飯啦,”後院裏傳來羅媽媽的呼聲。

“這只耗子叫小灰,”吃完飯後羅睿領安國和何琴來到自己的房間,他拿起一只籠子給他們看,籠子裏趴着一只看起來奄奄一息的灰皮老鼠。“其實它已經在我家很多年了,”他說,“早些時候是大哥的,大哥從六歲開始養它,那時候咱才剛出生——它跟咱一樣大,可能比咱還大呢——它怕是活不了多久了。我從小就和它玩,它要是死了我會很難受的——今年大哥才正式放心把它交給我照顧呢。”

“哦,那你就好好對它吧,”安國拍拍那老鼠籠子,而何琴已經通過羅睿房間的銅鏡與無悔取得了聯系。銅鏡裏那張英俊的臉顯得有些憔悴,看起來像是好幾天都沒睡好。

“你怎麽啦無悔?”羅睿問,“要是你那邊沒事明天就搬我家住來呗,我娘表示熱烈歡迎——大家都在了,就差你,三缺一——”

“我可不會搓麻将,”無悔冷冰冰地說,“不過住過去也好,不會給你家添煩罷?”

“不差你一個,”羅睿說,“你究竟怎麽啦?看你這麽蒼白噠?”

“過年熬夜熬的呗,”無悔說,“那我明天過去細聊,先睡了。”

“他怎麽睡這麽早?”安國也感到不可思議。

第二天快到中午無悔才在羅宅出現,拖着巨大的行囊,散着頭發,顯得異乎尋常地不修邊幅。安國已經在羅家的後院裏幫忙除了半天害蟲——這種東西诨號叫土行孫,是一種長得像人參的齧齒類生物,類似于草原上的黃鼠和兔子,會在田地深處打洞、還會啃食植物的根,而且大量繁殖,屢除不盡。羅家的後院種了很多菜,看起來像一片自己的小田園,半夜還有流浪貓在裏面嗷嗷叫。何琴取來些剩飯喂那只蹲伏在園子裏的大虎皮,沒幾天這只貓就賴上了她,于是她幹脆把它養起來——她叫它虎子。

羅睿不喜歡虎子,因為他養着小灰;安國不置可否,而無悔依舊在琢磨他自己的心事:虎子非常懂事,就總趴在他的腳下膝頭,撒嬌地蹭他,用熱乎乎的毛溫暖他冷冰冰的手——安國還是受不了兄弟如此不開心,只無悔偏不肯明說究竟出了什麽事,這讓原本融洽的氛圍一下子冷卻了不少。

就這樣拖到二月初二,大隊人馬從甜水巷出發來到朱雀橋津。羅睿和何琴一路都在吵架,原因是羅睿一直責怪何琴的虎子吓壞了他的小灰。何琴很不滿,她說虎子特別善解人意、聰明可愛,貓捉老鼠乃是天性,你不能因為它會捉老鼠就不讓我養——現在很多貓都不會捉老鼠了,它們都是廢物,對不對虎子——

虎子仿佛聽懂了主人的話,它嗚嗚地叫了兩聲。無悔依然在發悶,安國無奈只得湊進羅武羅威的組織,怎奈他們很快就消失在自己年段的人堆裏。上船的時候船都快開了,四人幫沒了坐處,最後好不容易找到一間空艙——那也不能算是空艙,因為靠窗的位置睡了一個人——他穿着舊袍子,上面很多地方都打過補丁,但洗得異常幹淨,雪白的,看起來纖塵不染;一件潔白的雪花鬥篷半蓋在身上,像是有錢人家才用得起的那種又漂亮又素淨的料子,不過估計是因為用得太久從而顯得有些破敗。那人睡得很沉以至于全然不曾注意他們的到來,他側着臉,滿頭青絲特別柔順地垂在肩上。無悔坐在他的身旁,感覺清沁的艾草氣息撲面而來——那人倚在椅背上,阖着眼,長長的睫毛恬靜地低垂着,那精致的側臉、淡紅的嘴唇,輕輕扯着鬥篷邊緣的修長的素手竟無不讓無悔怦然心動。只不過,或許是歲月不饒人,有種悲苦與滄桑已在不覺中悄悄爬滿那人一度傾國傾城的容貌,他的眼角有細細的痕,柔和的鬓邊甚至依稀看得見幾絲華發。無悔小心地湊近他,想仔細觀察一下他的面容——他嗫嚅着誰人的乳名輕微動了一下,在睡夢中将鬥篷向上扯了扯。

“他是誰?”羅睿小聲問。

“楚寒秋先生,”何琴說,“他的行李上有寫。”

“唔,”羅睿又好奇地看了那人一眼,“你們說他男的女的?”

“呃……”何琴也道不出個所以然來,“我見他有紮過耳環,不過衣服的樣子又像是……啊我們還是不要亂說的好。”

“我想他二十年前一定是個美人,”無悔則凝視着熟睡的那人自說自話,“要是早生二十年我一定追他——這樣的美人,為他死也值的。”

“無悔,”何琴略帶責備地看他一眼,“別亂說……”

“我不過講實情而已,”無悔的回話風輕雲淡,“還有愛漂亮又不是姑娘的專利,我真想不通這麽明顯的事情你們怎麽就犯得着讨論半天。”

“這……你怎麽看出來的……”

“羅季通你這點直覺都沒的嗎,”無悔不以為然,“男人和女人的睡姿是不一樣的——當然了,像你們回到屋裏四腳朝天往床上一躺,不能理解這種最細微小動作的迷人之處也不算新鮮。”

“我說無悔你能不能正常點兒,”羅睿被他說得掉一地雞皮疙瘩,他開始瘋狂地做起嘔吐的動作;“他會教什麽呢?”安國連忙轉移話題。

“禦魔術,顯而易見,”何琴說,“只這一個位子空下來。”

“他能行嗎……”羅睿不由得皺起眉頭,“看上去柔弱得我們無悔都想把他撲倒——”

“你沒聽過這種說法嗎,”何琴一本正經地說,“看似柔弱的人最不好惹,因為他們的外表往往讓人放松警惕,但這類人實際上身懷絕技……”

只有無悔聽懂了羅睿的意思,他不屑地朝他翻個白眼。這一日天氣非常不好,外面下着冷冷的雨。船不知為什麽停在了江心,大家都感覺到鐵錨被抛落淤泥的震悸。

“怎麽啦?”安國心底猛地一顫,他自己都不清楚是怎麽回事——

“船停了,不知道為什麽,”羅睿向來願意說廢話。

陰冷的感覺愈發刺骨。何琴把貓抱進懷裏,看無悔那表情幾乎是想鑽進旁邊人的鬥篷下面。安國訝異地瞪着艙門外,有黑乎乎的什麽東西自過道間飄來,緩緩拉開艙門——他看到一雙結痂的黑手和某種黑洞洞的鬼魅,便只感覺自己胸中的快樂都開始被層層抽離。耳邊有個女人在尖叫、在乞求,安國感覺那黑影步步逼近——

“蛇君大人,求您放了聞簫罷,他還小,放了他,要我做什麽都行……”

不——

安國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就只感覺自己的頭腦一片空白,整個人便頭重腳輕地倒下去。恍惚中眼前似有銀光一閃,周圍仿佛溫暖了些,之後他便什麽也不知道了。

醒來的時候他發現自己橫躺在座椅上,羅睿坐在他的腳邊,何琴和無悔在對面,而那位楚先生醒來了,他坐在他們身旁,一雙美麗的瞳子像秋夜的明月一般靜好。

“安國醒了?”他的聲音溫存、柔和,優雅、低沉,有一種一聽就能讓人靜下心來的力量;“唔……先生,方才那個……是什麽東西?”安國顯得十分困惑。

“無常,”楚寒秋溫柔地說,“它們平日裏在天牢裏看守,近來可能是……嗯,它們在搜尋一個犯人,一個越獄的欽犯——”

“姬天欽?”安國問着,用手臂支撐自己坐起來。

“嗯,”聽到這個名字時楚寒秋一瞬間垂下目光——他的眼神掃過坐在身邊的無悔,仿佛帶着一線淡淡的疼惜,但很快又回到了安國身上——“來,吃點這個會好些,”他從袖中取出幾塊彩色錫紙包裹的東西遞給安國,“加酒心的紅糖小饅頭,可以讓身子暖些,而且味道還不錯——拿着罷,沒什麽的。”

“唔,謝謝,”安國也不知該如何推卻,“方才我是怎麽了,我聽見一個女人在哭喊,我想是我媽媽……”

“你暈過去了,”羅睿說,“我們也不知道怎麽回事。”

“那你們難道沒有……”

“我只是很難受,”羅睿說,“只是感覺看到好多可怕的事,就像是自己一輩子都開心不起來——然後這位楚先生用一個咒語把那無常給打走了。”

“無常?”安國還不能徹底明白這些術士詞彙的含義。

“無常會吸走人身上的溫暖和快樂,它們是純陰之物,必須靠吸收陽氣過活,”楚寒秋的聲音靜若和暖的春風,“好了,我想我該去趟船頭,要與他們說說,怎麽可以放無常上船,即使姬玉衡真的在船上——安國把糖吃了罷,聽話,這對你有好處。”

安國點點頭,無悔一臉着迷地仰視着楚寒秋将雪白的鬥篷系好:他的長發也一直垂到腰間,用一串紅璎珞在腦後松松地束着,讓人感覺格外利落又格外舒服。而那一身幹淨的素衣——無悔一直就喜歡白色——看上去都是錦緞的,只不過穿得太久、洗了太多次,表面早已磨得沒了光——也許若他再年輕些、再光鮮些,無悔便會把他當作藥劑課走神時做白日夢的遐想對象,然而這種繁華落盡後的憔悴滄桑與他不曾因落魄而改變的整潔裝扮卻讓無悔感到格外親切。他正準備出門又停住了腳步,修長的手指輕輕撫摸過無悔的頭發,無悔登時感覺連心髒都漏跳幾拍,僵在那裏又全然不知該如何是好。

“叫什麽名字?”他溫柔地問。

“呃……風、風懷瑜……”他緊張得連話都說不清楚了。

“先生你叫他無悔吧,”羅睿感覺這先生還是蠻親和的——以前從沒有新來的先生關注過安國以外的人,“我叫羅睿——”

“唔,你好,”楚寒秋便微笑着朝他點點頭,又問過何琴的名字,之後滿眼愛憐地摸摸無悔英俊的臉頰,轉身出了艙門。

“到學堂見,”他淺淺地笑,彎月樣的雙眼,微微上挑的唇。

“先生再見,”大家向他告別,只無悔僵在那裏,半天說不出一句話。

到水段學堂給學子們增開了不少課程:除卻幻藥禦玄方五門主修,詩書史學修身三門基礎輔助課之外,學生可以在占斷、古密文、本草,山海異族類以及江都國人行為考等各類課程中進行任選,其中占斷、古密文和本草三門課程裏必選一科作為會科時的第四門輔助課——當然你都去聽不會有人限制你,像二十年前蕭殘芷蕭曼吟會科考的都是古密文,但占斷本草什麽的他們也都聽過。只不過之于他們三個,占斷這種東西更類似于游戲加常識,上這課唯一作用就是認認星象背背卦名确保行酒令不致被罰到,而本草課他們這藥劑都不聽的鐵三角根本犯不着在它身上費工夫。古密文則不一樣,這門學問很挑戰,但只有學好它才有可能創造出屬于自己的咒語。蕭殘無疑對此門學問深有研究,從他自創的大量咒語中便可略見一斑。

然而如今畢竟不是二十年前了。二十年也許不是一段很長的時間,然而二十年發生的變化永遠不容人小觑:同樣是紫微山,二十年,飯桌上的酒令由對牙牌變作點卦名又從點卦名變成死亡密碼;二十年,段狀元一門功課在會科中失誤就能從榜上連堕八名的時代一去不複返了。講堂裏不聽課的永遠大有人在,可是二十年,躲在後排的孩子手裏的厚書變成了打瞌睡的枕頭;書本上的污漬從混亂的批注變作口水的痕跡——二十年很多事都在發生變化,坐在角落裏啃書本的男孩站上了講臺,而另一邊認真聽講的女孩子,卻早已化作一抔芳塵。

二十年發生的變化太大了:因邊玩邊學邊出成績而被一群用功孩子看作非人類的曼吟也許不會想到,在二十年之後那些埋頭苦學的反倒變成了少數。所以羅睿想不通何琴是怎麽有心情選那麽多課的——她甚至去聽江都國人行為考這樣的課程,她說站在術士角度考據國人一定很有趣。安國羅睿和無悔選的都是占斷,因為他們對藥劑無愛故不必多學本草,也因為羅睿的哥哥們,包括羅達都說古密文想混合格不比蕭殘的藥劑容易。占斷課安排在紫微山主峰的天象塔上,先生胡袚道一看就像個江湖騙子,他一站上講臺就開始用一種神秘兮兮的口吻教大家看手相——

“告訴我,孩子,你看到了什麽?”他一把扯過安國的左手:安國哪裏曉得自己的手能看出什麽花花,就只得埋頭照書本亂念:“唔,我的命線有分岔,說明我會生病……”

“乖乖,可不要亂講哦,”那胡袚道就抓起安國的手上下打量着——“你不懂得手相的奧秘,你不知道人一生的命運都寫在臉上和手上了——你的命線枝岔縱橫,說明你一生多災多難,而且——”他說着就陡然色變,“乖乖,死亡,我看到了死亡——乖乖,孩子哦,千萬要當心哦,近來會有非常恐怖的事情發生……”

“我以為占斷課會教我們解析六十四卦和觀察星象,”好容易熬下一堂課,回去的路上何琴憤憤不平地抱怨着,“沒想到竟然是相手相面這些騙人的東西。”

“而且這厮一直咒安國死,”羅睿顯得很興奮——他難得看見何琴抱怨一門課,“真是胡扯!”

“沒錯這課就是胡——扯,”無悔犀利地說,“我剛見他的名字就不想上這課了——沒看清那個袚字,你們瞧乍一看那是不是個胡拔道——他這人就是個胡說八道。”

衆人全笑了。“他還講無悔今年命犯桃花,”羅睿說,“這更他媽的胡扯——我看着我們無悔對姑娘家根本沒興趣——”

“誰像你呀,”無悔英俊的臉揚得老高,“盯人家女鬼胸看個沒完。”

“你瞧你盯楚先生那眼神兒吧,”羅睿狂笑,“明兒個上禦魔術我們一定得看無悔的好戲——先生,你好美哦——先生以前一定是個大大大美人兒——”

“看來羅季通君的興趣愛好還是很廣泛的,”鬧着卻冷不防背後響起一個陰森的聲音,“天天思量這些,難怪藥劑配制一塌糊塗。”

“啊啊啊蕭先生……”四人.幫的統一反應俱是乖乖立正站好,“弟子知錯……”

蕭殘也不多理他們,便徑自大步流星地走進講堂。他們連忙跟進屋去——“把門帶上,”他用命令的口吻說。

四人幫匆忙揀位子坐下,課堂任務是配制安魂散——這東西是作鎮定用的,書上說配成的藥劑應當是一種近乎透明的淡雪青色。蕭殘走在講堂裏四處巡視,潘瑤看到他來一緊張把砧板上的烏豆掉了一地,他沒好氣地看她一眼便轉身走開。安國此時正對着砂鍋裏烏紫的液體無計可施,羅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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